1980年6月,在北京养病的沙孟海先生写了著名的《与刘江书》。初看看只是一封知名教授之间讨论书法教学的私人信函;其实却是对改革开放以后当代书法发展和书法人才培养,提出了一个非常具有前瞻性又有现实针对性的衡量标准。至今读来,仍然令人掩卷深思、而且深感耳目一新、弥久弥新!
注重文字学的基础学养,重视篆书与楷书的基础,立大志向,在书法高等教育的新创方面要率先垂范,尤其是举启功先生为范例而提出一个书法家必须要有一门学问作为根基的构想,正切中当下书法界的弊端和通病。
在刚刚过去的11月下旬,我们在北京组织召开的全国“书法学学科建设与发展”研讨会,就是鉴于在百年书法史中,沙孟海先生是一位罕见的在“学科”方面走在时代前列的著名书法家。
沙老在《与刘江书》中所提到的“以一门学问为基础”,过去我们通常的理解,是努力提高文史修养,擅长古文诗赋吟风弄月,是文人士大夫趣味的、传统样式的。
但我在反复学习过程中,尤其是在策划举办“书法学学科建设”的研讨会后,我的理解有了新变化。我认为沙孟海先生在信中的“一门学问”应该是指近代以来的新学问,即现代学术中的“文史哲”学科内容而不限于古典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沙老的视野,是在他特别点出“或文学、或哲理、或史章传记、或金石考古”等等,这样都首先是现代学术。比如说一个书法家应当拥有一门现代学科意义上的学问:如考古学、古文字学、古器物学、古文献学、语言学、金石学、鉴定学、碑帖学还有如甲骨学、敦煌学、简牍学、
甚至是广义上的哲学与史学。这一“学问”不仅仅是修身养性,怡情雅趣;更是一种刻苦钻研、以之立身的专业学科的立场。
以一门学问(并拥有高端学科地位),来支撑书法。学问是“专业”而不仅仅是修养和趣味;书法也是“专业”而不仅仅是修养或限于书写技能;在此中,沙老信中说的“书法”和“一门学问”,都是指专业而不仅仅是指修养。
面对这样高的“专业”式标准和要求,当代书法界即使是经常参加国展的精英和中坚份子,倘若愿意自行对照之,仔细想来,扪心自问,是否应该还有很大的努力成长空间?
各位想可回校,行万里路,收获一定很多。我因患膀胱癌来北京就首都医院诊治,估计暑假前不能回校,深为抱歉,鉴于此次全国书展对座谈会的倾向,书法篆刻应重视传统,这与我们平日主张是符合的,说明群众意见是正确的。现在我对五位同学(注:朱关田,王冬龄,祝遂之,邱振中,陈振濂)学习研究上想到几点小意见:1.全国书展评选上注重篆体的正伪,这是对的,古文籀篆变化繁多,我们学习,主要应抓小篆。对小篆的形体结构,必须加一番切实功夫,及早打好基础。我上次建议做《篆诀》注释,或可着手进行。五人同往或逐段分工,可商量一下,这工作可包括暑期在内。2.听说全国书展正楷极少,我们对正楷功夫应加以重视,是否各人就魏晋南北朝隋唐时代典型作品中选取一﹑二种经常临习,这也是基础。所谓典型作品,应将刻手不佳的碑版除外。刻手不佳的碑版非无可以取法之处,但只供参考,不作为正式临习对象。这也许是我的偏见。3.一般书人,学好一种碑帖,也能站得住。作为专业书家,要求应更高些。就是除技法外必须有一门学问做基础,或是文学,或是哲理,或是史章传记,或是金石考古……当前书法界主张不一,无所折中,但如启功先生有学问基础,一致推崇,颠扑不破。回顾二十年代,三十年代上海滩上轰动一时的人,技法上未始不好,后来声名寂然,仅是缺少学问基础之故。这点我们要注意。4.学问是终生之事。学校规定研究时间只短短两年,希望在两年中打好坚实基础。一方面多看多写,充分了解字体原委变迁,博取约守,丰富自己创作的源泉。另一方面还必须及早学会阅读古书能力,查考古书能力。这里所谓古书,不仅仅限于直接有关书法的书。阅读能力,请听听章祖安先生的意见。查考能力,我感到最好注意“目录学”。康南海勉励后生做学问,先看看张之洞《书目答问》(此书标名张之洞,实是缪荃孙代笔)。各位如有兴趣,也不妨看看《书目问答》,全面了解古书类目,对今后做学问有不少帮助。5.凡为学问,贵在“转益多师”。各位研究学习,第一要虚心。我们几个人多少有一日之长,趁现在集会一堂,可以共同研讨,同学之间也各有短长,可以互相切磋。第二要有大志。常言道“抗志希古”(古是指古人的长处),各位不但要赶上老一辈,胜过老一辈,还要与古代名家争先后。潘、陆二先生创办这个专业,有远大的理想,可惜他们已不在人间。现在书法专业只我们一校,国家赋予的任务甚重,我们要特别珍重。我因病床还未补上,在家等待,大约明后天可住入。驰想南天,家书代面,信手拾牋,只供参考。
相关链接
专辑‖百年树人——沙孟海之于当代书法发展的意义
沙孟海(1900—1992),原名文若,字孟海,号石荒、沙村、决明,鄞县沙村人。出生于名医书香之家,幼承庭训,早习篆刻,曾就读于慈溪锦堂学校,毕业于浙东第四师范学校。1922年,沙孟海到上海担任家庭教师期间,有幸接触康有为、吴昌硕等老先生,对以后沙孟海的书法和篆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925年他任教商务印书馆图文函授社,期间,从冯君木、陈屺怀学古文学,学艺大进。章太炎主办的《华国月刊》,多次刊载他的金石文字。曾任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常务委员、浙江省博物馆名誉馆长、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书法家协会主席、西泠印社社长、西泠书画院院长、浙江考古学会名誉会长等职。主要著作有《印学史》《沙孟海书法集》《沙孟海真行草书集》《兰沙馆印式》《中国书法史图录》《沙孟海论书文集》等,是现代高等书法教育的先驱之一。▲ 1980年沙孟海与刘江先生和他们所带的研究生合影
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浙江书法发展史的视角看,沙孟海是现代高等书法教育的先驱之一。1962年在著名美术教育家潘天寿先生的呼吁之下,文化部决定在全国美术院校中国画系开设书法篆刻课程,并由浙江美术学院试办书法篆刻专业。沙孟海与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陆维钊、朱家济诸先生开始筹备工作,并于1963年夏天开始招收书法篆刻专业学生,标志着中国书法教育由传统师徒授受式向高等教育的专业化道路的转型,喻示着中国书法的专业时代的到来。1979年起沙孟海为浙江美院书法、篆刻专业研究生导师。一生中培养了一大批浙江书坛的中坚力量。▲ 《答谢浙江美院为我作寿兼谈当前书法教学的浅见》(节选)可以说,沙孟海通过近一生的探索实践,为中国书法高等教育体系的建立作出了突出的贡献。沙孟海在书法教学思想上因人、因事而异,主张实事求事地进行书法学习与研究,是一种唯物主义的书法教学观。从现代高等书法教育史的视野,沙孟海诸老奠定的既重传统、重基本功训练又充分注重并发扬中国书法的艺术性及其人文精神的教学思想,经过数十年发展形成的“国美教学模式”,对当代高等书法艺术教育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1917年 沙孟海手批《宗谱序列》抄本并跋(节选)
作为书法专业的学生,是都应了解学习的,但应有阶段之分。
我们对正楷功夫应加重视。
全国书展作品评选上注意篆体的正伪,这是对的。古文篆籀变化繁多,我们学习古文篆籀,主要抓小篆,对小篆的形体构造必须下一番切实的功夫。
重学问,以学养书
一般书人学好一种碑帖,也能站得住脚,作为专业书家,要求应更高些,就是除了技法外,必须有一门学问做基础,或是文学,或是哲理,或是史事传记,或是金石考古……当前书法界主张不一,无所折中,但如启功先生有学问基础,一致推崇、颠扑不破。回顾二十年代、三十年代上海滩上,轰动一时的人,技法上未始不好,后来声名寂然,便是缺少学问基础之故,这点我们要注意。
一方面,多看多写,了解书体原委变迁,另一方面打好与书法有关各门学问的基础,最起码的如学会读古文能力,运用各种工具书的方法等,都要及早养成习惯。
要创新,功到自成
书法从某一角度看,也有后人胜过前人的事实,王羲之真、行、草实胜过前人;颜真卿承接北齐、隋代雄伟一派的书风,开辟新路;清代邓石如“以隶笔为篆”,也是新创造。他们几个人的成功,都是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我们讲书法史,这点不要忘记。
创新、追求风格,都是功到自然成,不是丢开传统、另起炉灶。想从空中掉下一个新风格来是不可能的。
(摘自刘江《百年树人——沙孟海书法教育思想初探》)
沙孟海以学问立身,先文后艺,他的书法和篆刻更像是他学术成就衍生出的副产品。他博闻强识,在文学、考古学、文字学、金石学、书学、印学等多个学术领域都有卓越的建树,他的学术精神,足以成为现代书学的治学典范。沙孟海对学术的重视,源于他对学问与艺术之间的关系有着清晰的认识。在《与刘江书》中,沙老多次强调学问的重要性。他还清晰地认识到汉字乃书法的创作之基,要把书法作为学问来看待。沙孟海的学术精神带给我们的启示是要有开阔的学术视野,注重多学科的交叉学习。不仅要广泛学习文字学、金石学、考古学等与书法篆刻息息相关的学科知识,也要像沙老那般有广阔的胸襟,尝试从诸如哲学、西方艺术甚至科学技术等过去不常涉及的学科中吸取养分。▲ 《近三百年的书学》发表于1928东方杂志第二十七卷第二号(1)▲ 《近三百年的书学》发表于1928东方杂志第二十七卷第二号(2)视野开阔之外,沙孟海的学术态度更是严谨细致、精益求精,他提出的许多学术观点都获益于此。无论是《中国书法史图录》《印学史》等书的撰写,还是对颜书的定位,执笔法的探讨,“写手与刻手论”的提出,都是从一件件文物、拓本、史料展开论述的,并且对一个观点论证的时间跨度长,追求不断完善。例如印学史上的断代问题,漫长而又严谨的考证过程,成就了沙老,也启示了我们。沙孟海的另一治学典范是敢于质疑,理性思考。针对阮元的《北碑南帖论》和《南北书派论》表达了不能轻率地断定北方不善启牍,南方不善碑版。在碑学前辈思想的笼罩下,他依旧清晰地洞察到这一理论。即使是沙孟海早年非常崇敬的康有为,对于他“凡碑皆好”的理论,沙老依旧提出质疑,认为是“偏激之论,非公允之言”。沙老实事求是的态度,抗志希古的学术品格,值得我们学习。1928年《近三百年的书学》是沙孟海在书法理论史上的成名之作,并进入了中国史学界的视野,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说:“关于书法史的研究,著述极少,只有几篇零碎的论文,散见于各杂志中,如《东方杂志》27卷二号所载沙孟海先生的《近三百年的书学》,便算是较有系统的作品了。”《谈秦印》厘清了当时对于秦印的混乱认识;《书法史上的若干问题》对“笔笔中锋”提出怀疑;《碑与帖》以及《两晋南北朝书迹的写体与刻体——兰亭帖争论的关键问题》提出写手与刻手的关键性问题;《古代书法执笔初探》则从大量的出土文献出发,提出“执笔方式因生活用具、风俗习惯而变”的观点。从沙老的著述中,我们不难发现可贵的“疑古精神”与原创性。沙孟海书学研究的另一个特点是跨学科性质,在20世纪广阔的学科背景之下,引入其它领域的学科理论直接移植到书法的研究中,去解释书法现象。综观《沙孟海论书文集》,沙孟海一生的书法研究综合运用了金石学、文献学、历史学、美学、教育学、考古学、社会学、生物学、遗传学等多学科的理论方法,对书法史进行多角度、多侧面、多层次的梳理、演绎、比较、分析、拣择、淘漉、转释和重构。因而有学者说“事实上,沙氏书学研究之所以能取得多方面的突破,是与20世纪前叶中国的新学术不可分的,尤其是生物学、考古学、遗传学等在观念认识、研究方法上对沙氏的触动和启发,使沙氏于传统学问之外获得了另一学术源泉以滋养其书法艺术之土壤。”跨学科交叉研究是现代学科研究的属性,体现了现代学科研究与探索的一种新范式。沙孟海跨学科的书学研究思想体现出他对于书法学科发展前瞻性的思考,也体现了作为一个学者的视点高度与宽度。除了作为书法篆刻家、学者、教育家以外,沙孟海也是杰出的书法篆刻活动的组织领导者。沙孟海是引领现代浙江书法的关键性人物,同时也是浙江书法六十年以来唯一一位曾执掌浙江省书协、西泠印社等重要书法社团与机构的重要人物。1979 年,沙孟海当选西泠印社社长,1981 年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领导这些艺术社团期间,沙孟海进一步健全并完善机构内部的治理机制,强调“学术基因”,包容并蓄,多次组织各类型活动,为印社、书协培养了一大批中坚力量,积累了大量人才,奠定了书法篆刻艺术发展的基础,也为当代艺术社团的治理和发展提供了宝贵经验。不仅为推动本土的书法教育发展与民族文化振兴做出贡献,与沙孟海同时代的艺术家还广泛接收外国留学生,促进了书法艺术和中华传统文化在世界的传播。沙孟海在任西泠印社社长期间,积极组织印社开展对外艺术交流和展览活动,范围扩大到东亚。沙孟海还提出“国际印学研究中心”的理念,在1983 年就筹划举办了“首届国际印学研讨会”。书法乃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之瑰宝,与沙孟海一辈的艺术家已经为书法传扬海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们应当有足够的理由和信心将其弘扬光大。
这位好汉!留个言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