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知与独自往
文/澄海
阳明先生龙场悟道,提出良知两个字,就很简单的勾勒了生命的特性,人人看得懂,摸得着,即行即知,即知即行,没有缝隙。他说:
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
良知只是真诚恻怛,经由此自然明觉即是天理。这样就解答了“明德”。明德不必发现,而出于自觉,自觉即明,不觉即不明,因此明觉而达到至善,至善是纯乎天理:“至善只是此纯乎天理之极便是。”阳明先生的真诚恻怛虽然抽象,但不停留在概念上,是可以在生命活动感觉出来的力量,不像以往理学家讲天理只是概念,例如朱子:“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非常堂皇,但是什么是“无一毫人欲之私”,毕竟只是模糊的概念。阳明乃说:
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如何去人欲,以此“真诚恻怛”之心就是了:
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
良知只是真诚恻怛,只是生命纯然的活动,只是生命纯然的光与热,不必去寻找,去假借。因为生命本身就是那纯然的天理,所以当龙场悟道的时候,阳明先生是将全生命投注于良知的。良知是生命,就是纯然的天理,所以让他仰不愧天,俯不怍地,朗朗的阔步独行。
阳明学被称为阳明禅,是因为他龙场悟道那段生死交迫的困阨中,陷入百般煎熬,百般挑战,精神陷入了低潮,他必须突破才能更生。这种生死的突破,不是假借圣哲良言或宗教经典可以解决的,必须由他自己突破,才能真实的握持生命的真谛。
当他全生命投注在生死问题的突破,这时候的生命是压缩到一息仅存的呼吸间,与禅宗的参禅精神完全一样。突破时当下的心灵状态获得豁然开朗,就像漫天的乌云飞散,晴空突然呈露眼前,全身沐浴在丝毫也没有的空朗中,连想念都远去了。
这个时候,参禅人寻找的生命突破露出曙光,如何认定、掌握、诠释,未来还得进一步踏前,那才是分歧出生命的强度,才有所谓重关、牢关的重重叮咛。
那么,阳明先生与禅宗高德,在什么地方产生不同,就值得研究。阳明先生说:“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拍案惊奇,这句话与禅宗的禅,几乎没有什么区别。问题是“心”。阳明先生的心与禅宗的心是不是相同呢?如果相同,阳明学就是阳明禅了。
禅宗的禅是特定的名词,其实就是摩诃般若,佛教经典在不同的情形转译为实相、本心、自性、菩提心、一真法界,讲的是“众理具而万事出”的心体,那就是山穷水尽而开发出来的心灵,理的源头,事的开端。在宇宙未形成之前是什么?宇宙不是永恒的,那么永恒又是什么?
所以阳明先生虽然惊叹良知是造物的精灵,一闪而过,虽然他体会到药石也有生命,不然怎么可以用来治病?动植物与人类是共生共荣的,不只是皆备而已,但是戛然而止。他的弟子只在文字理论上逡巡,文稿上的辩论是哲学的戏码,不是深层生命的展望,从此,阳明黯淡了。
尤其平定宸濠之乱,又经忠、泰之变,身心疲惫,愈相信良知是灵丹一颗,可以转铁成金,从此以“致良知”为生命的归宿,“就在理之发现处用功。”
因此,致良知必须“慎独”、“谨独”,与《大学》的君子相交,慎独在诚意。《传习录》:
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功,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善恶界头。于此一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
良知是未发,纯乎天理的流布,沛然大力,生命流畅,禅者要在这里向上推动,而理学家以此为起点而走向人文世界。阳明先生当然以独知的工夫保持不失。
这个谨独很像禅宗的保任。不同点在独的解释上不同,理学家的独是诚,讲究心境。禅者也讲独,洞山良价的《过水偈》:“吾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亦如“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个独不是独大,独尊,独贵,好像古代帝王可以称朕,称寡人,没有第二人。禅的独是“五蕴皆空”所呈露出来的心灵状态,人人都是我,我即人人的大同,自他不二,才有“民吾同胞”的情怀,才可能有慈悲没有界限的“物吾与也”的自然关爱。
所以说,理学家的独是精神的内敛,向内集约,而禅家的独是外放,向外扩张,这是大乘佛教的基本条件。前者是有限的活动,后者是无限的延长。
我们无意遽下谁是谁非的结论,因为这个问题是人类进化中渐步迈进的阶段,不能舍去前段的人文工夫,而跳脱到虚无的凌空。但是明了两者的差异,有助于关心人类心灵人士的研究吧!
譬如《中庸》讲“至诚可以前知”,至诚即是纯乎天理的流行,这不就是摩诃般若的发露吗?但是,不要只有概念的认定,要从实践中寻找程序式的发展,建立更明确的学问,就不得不佩服法相宗的唯识学了。唯识学不只有理论的架构,而且可以通过正确的修证而实践,现代人对这部分的研究实在太贫乏了,缺乏这部分的修证,谈禅论道都只获得空泛的理论,那是比量,对生命的灵性提升少有帮助。阳明的致良知多少让人沾得或多或少的现量,这才是可贵,这才是真珠一粒,可转凡入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