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感悟】不朽的孤独/王崇亚

1587年10月14日，南京城一所府邸里，一个74岁的孤独老人，气奄一息。

烛影闪闪烁烁，鬼火一般。屋内寒气逼人。风，从破旧的窗棂里，袭击着用布制成的帏帐和破烂的竹器，也侵袭着他那孤独的灵魂。

病床前几乎无人照料，妻女都早他而亡。也有一两个不错的朋友偶尔来看望他，屋里就有了一丝热气，朋友走了，又陷入了更大的凄凉。

陪伴他的，只有孤独。

一辈子在仕途上栽栽愣愣往前走，只有此时，他才有暇回顾那一幕幕说不出的人生况味。

他的一生注定是孤独的，他不被见容于那个社会。

45岁之前，一心向学，废寝忘食，不孤独是不可能的。

45岁任淳安县县令。上任时，不乘船，不坐轿，以步代车。随行的人挑着简单的行李，迎着西风在秋阳里慢行。那情景，不是春风得意，倒像是考场的落第文人。

上任后，穿布袍，吃粗粮糙米，让仆人种菜自给自足。母亲过寿，没钱讲排场，只割了2斤肉回家，着实让人笑话了一回。

这样的处世态度，注定和贪污腐败，草菅人命无缘。更别说身边会有美女如云，小人攀附了。

别人讥笑自己迂腐，哪里知道，自己有做人的准则，有道德的底线。

比如那件事，致死也不后悔。

总督胡宗宪的儿子道经淳安，随带大批人员和行李，作威作福，对驿站的款待百般挑剔，并且凌辱驿丞。对这样的人，不绳之以法，天理何在？他立即命人拘捕这位公子，并且没收了携带的大量现银。事后他给胡宗宪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有人冒充你家公子胡作非为，被我制裁。因为总督大人节望清高，不可能有这样的不肖之子，也不可能拥有这么多的金银财物。

胡宗宪有苦难言。但从此事事给小鞋穿。

想起骂皇帝那一幕，病榻上的他吃力地笑了，那是自己的得意之作。那真是酣畅淋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事也怪不得自己。一国之君，却迷信巫术，生活奢华，不理朝政。别人不急，他急了，骂起来。

骂皇帝可不好玩儿。他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索性买了一口棺材，辞别了妻子女儿，遣散了仆人，以死上疏，把皇帝骂了个狗血喷头。皇帝读了上疏，气急败坏说，马上逮捕，别叫他跑了。有人说，他不会跑，棺材都带来了。皇帝又反复读了上疏，觉得讲的不能说没理，只是拉不开面子，就把他关进牢狱，处以死刑。

宰相徐阶说了很多好话，才免他一死。直到世宗驾崩，才得于出狱。这段故事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一个连皇帝都敢骂的人，不被孤立才怪。

按理说，徐阶救了他一命，他该有恩必报了，他偏不。徐阶的儿子徐瑛霸占民田，鱼肉乡里，强占民女，提起他，百姓恨之入骨。身为父母官，怎能视而不见？不严惩何以平民愤？他判处徐瑛和糊涂断案的县官死罪，责令把霸占的民田退出。

徐阶恨不打一处来：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于是买通太监、权贵，妄图罢免他，推翻定案。他识破奸计，断然处斩二犯，然后交出大印，慨然罢官归里。

那些玩弄权势之人，有时需要借推荐清廉之人钓名沽誉。他的几上几下，也就不足为怪了。

后来他出任北京左、右通政，巡抚应天十府，那些贪官污吏听说他来了，都说，我们自动辞职吧，不然早晚也得叫他罢官。一些显贵人家，原来大门是红色的，知道他要来，纷纷把红色改为黑色。有些土豪甚至跑到其他地方躲避起来。

心里不安然的人，避之唯恐不及，谁还和他交往？他不孤独谁孤独？

更孤独的，是他的内心。

从45岁任淳安县令到74岁病死任上，这29年的岁月里，竟有16年被罢官和被迫辞职。这16年里，一腔热血，何处倾洒？一腹激愤，曾与谁说？即使在任上13年，皇帝猜忌，同僚排挤，小人诽谤，有多少精力，徒耗在这宝贵的光阴里？

这真是在野孤独，在朝也孤独。

他后悔吗？没人能够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已经日薄西山了，是非留给后人评说吧！

夜，更深了，风，更大了，从窗棂里踅过来一阵风，那摇摇曳曳的灯火一下子熄灭了。

一代清廉，烛尽烟灭。

当时他家中仅存10两银子，几个朋友凑了凑，勉强办了他的后事。

他死后，当地的老百姓如失亲人，悲痛万分。出殡那天，南京城里万人空巷，商者罢市，农者辍耕，人们夹道送殡，哭奠者百里不绝。一辈子孤独，临死热闹一回，可惜他已经看不到了。

他叫海瑞，明朝人，人称海青天。

他的一生都是孤独的，但那是不朽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