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 | 鲁迅晚年对日本侵华的切身感受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王彬彬教授

 鲁迅晚年在上海,对日本侵华的感受是颇有独特性的。鲁迅到上海后,一直居住在虹口地区,北四川路一带,而这里正是日本侨民聚居地,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亦设于此处,而鲁迅虽然换过几次居所,但都离日本海军陆战队只有咫尺之遥。“九一八”后,上海的日本侨民变得十分嚣张,明目张胆地欺侮中国人;“一·二八”战事,首先在虹口地区爆发,而海军陆战队正是日军作战部队,鲁迅身陷战火,家中也有流弹飞入。可以说,从“九一八”到鲁迅逝世,五六年间,鲁迅对日本侵华有着十分切身的感受,这深刻地影响了鲁迅对中日关系的看法和对中华民族前途命运的思考。
关键词:晚年鲁迅;上海日侨;淞沪抗战

鲁迅刚开始懂事,就感受着日本对中国的欺凌、侵害。甲午海战,中国败于日本,只得割地、赔款。这时候,鲁迅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正在三味书屋读书,正在跑当铺、药店。但国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也会传到绍兴,也会为少年鲁迅所知晓,已经开始懂事的鲁迅,也会有自己的感触。1900年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慈禧太后一变其仇洋排外的故态,做出了“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指示,而这“与国”中,日本是特别重要的一国。八国联军从天津打到北京,日本军队起的作用异常之大。在作战中,日军特别凶悍。其时俄国的随军记者德米特里·扬契维茨基在《八国联军目击记》中说,在整个战役期间,日军和俄军始终是主力军,甚至是这两国的军队挑起了这支远征军的整付重担,是这两国的军队战绩决定了联军的最终战果。这时候,鲁迅在南京的矿路学堂求学,已迷恋《时务报》《译学汇编》《天演论》等书刊,对以俄日为主体的列强之侵凌中国,自然不会无动于衷。1904至1905年,日本与俄国以中国的土地为战场,打了一年多仗,实在欺人太甚;而日本战胜,便有资格对中国疯狂掠夺。这时候,鲁迅正在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习,看了很多关于战争的画片。我们知道,其中一张画片,使鲁迅觉得改变中国人的精神远比疗治他们身体上的病痛更为急迫,于是放弃医学而投身文艺了。1914年,日本抢夺山东,又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其时鲁迅在教育部任职,当然痛感到日本的强暴,但毕竟不闻枪炮声,不见日本兵。1928年,日本军队为阻止国民革命军的北伐,制造了济南惨案。此时鲁迅虽已从广州到了上海,但上海离济南也不近,对日军的暴行也只能耳闻而不能目睹。

▲三味书屋

▲鲁迅上海寓所景云里23号

1930年5月12日,鲁迅迁入北四川路楼寓。此处称拉摩斯公寓,或称来姆公寓。当时,苏州路以北的地区被称为闸北。鲁迅在拉摩斯公寓住到1933年4月11日,住了近3年。凌月麟在《拉摩公寓(北川公寓)简介》中说:

拉摩斯公寓原是一座有四个门楼的坚实高大的四层平顶大楼。它座南朝北,对面是工部局学校——西童公学(上海沦陷时改为兴亚院,今复兴中学),斜对面是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今解放军某部营房、仓库)和陆战队医院(今海军东海舰队医院),右侧近内山书店。鲁迅在拉摩斯公寓的寓所门号,今为四川北路2093号A三楼四室。

▲上海内山书店外景

▲上海“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地点——上海北四川路

回到拉摩斯公寓后,鲁迅一家又住了一年多,后于1933年4月11日迁居施高塔路大陆新村九号,并在这里住到1936年10月逝世。大陆新村仍在虹口地区,离原来的拉摩斯公寓很近。鲁迅在上海虽数次变换住所,但都在虹口公园周边移动。

在大陆新村九号,西邻十号住的是白俄巡捕,东邻八号住着一家日本人。八号门上曾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一个“茶”字。鲁迅晚年虽与多名日本友人保持真挚的友谊,但对这个日本邻居,他显然是有所防备和忌惮的。搬过来不久,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天,三四岁的海婴与日本邻居的小孩发生冲突,那个日本孩子竟然手持日本国旗到鲁迅门前叫骂,而且不休不饶。“鲁迅最后只好叫铁匠来,把前门的一扇铁栅门用铁皮完全钉起来,外面望进来看不见了,总算才停止。日本教育下的孩子,已经与中国人对立到这个样子了。”既然鲁迅采取这样的措施,那一定是那日本孩子连续多天都来寻衅。而把前面的铁栅门封掉,那就只能从后门进出了。从这里可以看出,鲁迅与这日本邻居,是完全没有来往的。大人之间是否是真正平等的,从孩子之间能否尽情的争吵、打架便可看出。如果大人之间是真正平等的,那孩子之间便会张开大口相骂,甩开膀子相打。相反,如果大人之间实际上是不平等的,孩子之间是吵不起来、打不起来的。在一个大院里,普通职员的孩子很难与官员的孩子打起来。三四岁的海婴或许先前还不懂得这点,所以还与日本孩子有了冲突。但当他目睹父母在日本孩子的叫骂前退让、躲避时,便知道以后不能与日本孩子较劲了,便知道以后惹不起躲得起了。敏感的鲁迅,当他只得把前门封掉时,一定感到了一个国家对另一国家的严重的欺侮、凌辱。此事虽小,但却比日本军民在大街上任意殴伤中国人,更能说明两个国家的不平等。

那个手持日本国旗叫骂的日本孩子,是有恃无恐的。他身后是国家的强大,而这国家不必在海那边,而是就在他身边为他撑腰。1934年1月4日,驻沪日本水兵和海军陆战队,在虹口地区举行阅兵仪式和作战演习,共有正规军2 500人和在乡军人及少年兵800余人参加。3 000多人在虹口地区这样闹腾,声势是很大的。这是发生在鲁迅身边的事,也是发生在那个日本邻居身边的事。那个日本孩子敢于在中国邻居面前如此表现,实在不难理解。1934年6月27日,日本军人在虹口一带任意殴打、辱骂、拘捕中国人,此后,此类事情连续发生。7月3日、4日,日军装甲车在虹口地区横冲直撞地示威。5日,日侨协会集会,竟然决定向工部局提出改组虹口地区警察机构、增加日本人探捕、由日本人任各署署长的要求。这是要把整个虹口地区的警权夺过去。1935年1月1日,又在虹口公园,又有阅兵典礼,又是日本盘踞在上海的海陆军部队,又有数千名军人在那里耀武扬威,而日本侨民万余人参加,检阅官是新任第三舰队司令百武源吾,典礼指挥则是日本驻沪特别陆战队司令荒木贞亮。1935年1月17日,凌晨,日本驻沪陆战队在虹口、杨树浦一带进行巷战演习,2 500余人参加,荒木贞亮亲自指挥。

日本人甚至粗暴干涉中国的报刊言论。1935年6月发生的“闲话皇帝事件”,就十分具有代表性。《新生》周刊于第2卷第15期发表易水的《闲话皇帝》一文,其中提到了日本天皇。于是日本驻沪总领事向上海市府和国民政府提出严重抗议,理由是易水的《闲话皇帝》侮辱了日本天皇,因而可能妨害两国邦交。日本方面对中国政府提出要求: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向日本谢罪;封闭《新生》周刊、没收刊载易水文章的这一期杂志;惩办刊物主编杜重远和文章作者易水;惩办上海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的相关人员等。

国民政府其时对日本采取忍让政策。政府对日本忍让,广大民众自然会对日本有畏惧之心。1934年8月7日,鲁迅写了《从孩子的照相谈起》一文,其中说,自己的孩子,健康、活泼、顽皮,并不像一般中国孩子那样瘟头瘟脑,接着写了这样一段:

但那健康和活泼,有时却也使他吃亏,九一八事件后,就被同胞误认为日本孩子,骂了好几回,还挨过一次打——自然说是并不重的。这里还要加一句说的听的,都不十分舒服的话:近一年多以来,这样的事情可是一次也没有了。

“九一八”后,海婴走在上海街头而被同胞误认为日本孩子,所以施以并不十分难听的骂,甚至并不重的打。把气撒在孩子身上,其实是卑怯的。打骂而并不重,说明内心对日本人深怀恐惧,打骂重了,真惹出事来,那还是吃不了兜着走。但是,虽然是并不光彩的行为,虽然是并不重的打骂,“九一八”之后的那段时间,中国人毕竟还敢于施之于日本孩子。往后,则在街上看见日本孩子,只能躲着走了。从中国人对日本孩子态度的变化,可以准确地感觉到日本人气焰的迅猛增长。

置身虹口的鲁迅,对日本军民的横行霸道、暴戾恣睢,躲都躲不开。周粟(邹鲁风)在鲁迅去世后不久发表的《鲁迅印象记》中说,1936年初,他从北平到上海拜见鲁迅。先在内山书店见面,随后离开内山书店去咖啡馆喝茶,而日本人的坦克车一辆接一辆驶过。作者说:“我不得不停了脚步回避,但鲁迅先生却像习惯了似的看也不看的走了过去。”鲁迅之所以对日本坦克看也不看,是因为看得太多了。居住在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附近,看日本兵的出没,听日本兵叫嚣,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喝完茶——

鲁迅先生站起来拿出一块钱付了茶钱,我们走出上了马路。唐克车没有了,却来了一群日本孩子,嘈嘈嘈嘈的笑着跑着。鲁迅先生指着那边一座灰色的楼房说:

“这是‘一·二八’以后日本新建筑的兵营,这里面的驻兵就可以占领上海。”

这个年月,在上海的大街上,在虹口的地面上,成群结队地欢笑着、奔跑着的,一定是日本孩子。而鲁迅能够对日本军队的战斗力做出判断,说明他是对身边的日本部队用心地观察和研究着的。

对日本侵略行径如此切身的感受,无疑影响着鲁迅对中日关系走向的判断,也影响着鲁迅对中华民族命运的思考。那时,在中国的官方和民间,都有人对日本心存幻想。他们总以为,日本有可能停下侵华的脚步,有可能在侵华问题上适可而止。他们苦口婆心地劝说日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晚年鲁迅明白:日本军国主义者是不可能在各种劝告、哀告、警告面前幡然悔悟、放弃侵略野心的。国际社会的谴责、日本国内自由主义者的吁请、中国方面的诸多努力,都不可能让日本停下侵略的步伐,都不可能让日本改变侵占整个中国的图谋。鲁迅的日本友人奥田杏花(就是鲁迅去世后立即为鲁迅制作石膏面模者),在鲁迅逝世后不久写下的悼念文章《我们最后的谈话》中,记述了鲁迅晚年对中日关系的看法。奥田杏花说,那天,他与鲁迅在内山书店相遇,其时,中国正竭力与日本进行外交交涉,试图以外交手段阻止日本的侵略。奥田杏花说:“最近,日本报章开始散布出乐观的论调,然而,我总觉得未许乐观,有时与鲁迅谈起,他也同样地漏出中日时局悲观的口吻。”那天,当奥田杏花又一次问起中日关系的结局会如何时,鲁迅说了这样一番话:

我认为中日亲善和调和,要在中国军备达到了日本军备的水准时,才会有结果,但这决不能担保要经过几年才成。譬如:一个懦弱的孩子和一个强横的孩子二人在一起,一定会吵起来,然而要是懦弱的孩子也长大强壮起来,则就会不再吵闹,而反能很友好地玩着。

▲奥田杏花为鲁迅所作之石膏面膜

鲁迅清楚地知道,只有用武力才能迫使日本停止对中国的侵略。这种认识的形成,应该与“九一八”后置身上海虹口地区,因而对日本侵华有十分切身的感受有关。而鲁迅的三弟周建人,也叙述过他与鲁迅的“最后一次谈话”。周建人说,鲁迅去世前筹划的人生最后一件事,是迁离日本人聚集的虹口地区。当鲁迅能够行走时,曾到法租界找房子。周建人说:

我平时星期六晚上常在鲁迅的寓所里,他要买的书就在那时候带去,如果有事情要接头,也可以接头。这一天等到时候已迟,我要回寓时,他又讲起要搬房子,并且非常坚决急迫的说:房子只要你替我去看定好了,不必再来问我。一订下来,我就立刻搬,电灯没有也不要紧,我可以点洋灯。搬进去后再办接火等手续。说了,便拿笔写了“周裕斋印”四个字,下面画了一个方形,一面说:你就替我去刻照样大小一颗印子,如房东要订立合同,你替我代订,就用这个印子,裕斋这号我本来曾用过的。一面套上笔套,又说:裕字好像应该有两点;但刻字店里横竖要写过的,随它去了。遂没有改(他写时左手衣字只点了一点)。第二天即星期天听说他又气喘起来,就在当天夜里(后半夜,天将亮时)去世了。

对日本侵华如此切身的感受,毕竟是十分痛苦的体验。鲁迅在临终前,十分急切地要逃离这日本人聚集的地区,也是因为这感受太令人难受了。

载《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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