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 | 鲁迅晚年对日本侵华的切身感受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王彬彬教授
鲁迅刚开始懂事,就感受着日本对中国的欺凌、侵害。甲午海战,中国败于日本,只得割地、赔款。这时候,鲁迅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正在三味书屋读书,正在跑当铺、药店。但国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也会传到绍兴,也会为少年鲁迅所知晓,已经开始懂事的鲁迅,也会有自己的感触。1900年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慈禧太后一变其仇洋排外的故态,做出了“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指示,而这“与国”中,日本是特别重要的一国。八国联军从天津打到北京,日本军队起的作用异常之大。在作战中,日军特别凶悍。其时俄国的随军记者德米特里·扬契维茨基在《八国联军目击记》中说,在整个战役期间,日军和俄军始终是主力军,甚至是这两国的军队挑起了这支远征军的整付重担,是这两国的军队战绩决定了联军的最终战果。这时候,鲁迅在南京的矿路学堂求学,已迷恋《时务报》《译学汇编》《天演论》等书刊,对以俄日为主体的列强之侵凌中国,自然不会无动于衷。1904至1905年,日本与俄国以中国的土地为战场,打了一年多仗,实在欺人太甚;而日本战胜,便有资格对中国疯狂掠夺。这时候,鲁迅正在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习,看了很多关于战争的画片。我们知道,其中一张画片,使鲁迅觉得改变中国人的精神远比疗治他们身体上的病痛更为急迫,于是放弃医学而投身文艺了。1914年,日本抢夺山东,又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其时鲁迅在教育部任职,当然痛感到日本的强暴,但毕竟不闻枪炮声,不见日本兵。1928年,日本军队为阻止国民革命军的北伐,制造了济南惨案。此时鲁迅虽已从广州到了上海,但上海离济南也不近,对日军的暴行也只能耳闻而不能目睹。
▲三味书屋
▲鲁迅上海寓所景云里23号
1930年5月12日,鲁迅迁入北四川路楼寓。此处称拉摩斯公寓,或称来姆公寓。当时,苏州路以北的地区被称为闸北。鲁迅在拉摩斯公寓住到1933年4月11日,住了近3年。凌月麟在《拉摩公寓(北川公寓)简介》中说:
拉摩斯公寓原是一座有四个门楼的坚实高大的四层平顶大楼。它座南朝北,对面是工部局学校——西童公学(上海沦陷时改为兴亚院,今复兴中学),斜对面是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今解放军某部营房、仓库)和陆战队医院(今海军东海舰队医院),右侧近内山书店。鲁迅在拉摩斯公寓的寓所门号,今为四川北路2093号A三楼四室。
▲上海内山书店外景
▲上海“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地点——上海北四川路
回到拉摩斯公寓后,鲁迅一家又住了一年多,后于1933年4月11日迁居施高塔路大陆新村九号,并在这里住到1936年10月逝世。大陆新村仍在虹口地区,离原来的拉摩斯公寓很近。鲁迅在上海虽数次变换住所,但都在虹口公园周边移动。
在大陆新村九号,西邻十号住的是白俄巡捕,东邻八号住着一家日本人。八号门上曾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一个“茶”字。鲁迅晚年虽与多名日本友人保持真挚的友谊,但对这个日本邻居,他显然是有所防备和忌惮的。搬过来不久,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天,三四岁的海婴与日本邻居的小孩发生冲突,那个日本孩子竟然手持日本国旗到鲁迅门前叫骂,而且不休不饶。“鲁迅最后只好叫铁匠来,把前门的一扇铁栅门用铁皮完全钉起来,外面望进来看不见了,总算才停止。日本教育下的孩子,已经与中国人对立到这个样子了。”既然鲁迅采取这样的措施,那一定是那日本孩子连续多天都来寻衅。而把前面的铁栅门封掉,那就只能从后门进出了。从这里可以看出,鲁迅与这日本邻居,是完全没有来往的。大人之间是否是真正平等的,从孩子之间能否尽情的争吵、打架便可看出。如果大人之间是真正平等的,那孩子之间便会张开大口相骂,甩开膀子相打。相反,如果大人之间实际上是不平等的,孩子之间是吵不起来、打不起来的。在一个大院里,普通职员的孩子很难与官员的孩子打起来。三四岁的海婴或许先前还不懂得这点,所以还与日本孩子有了冲突。但当他目睹父母在日本孩子的叫骂前退让、躲避时,便知道以后不能与日本孩子较劲了,便知道以后惹不起躲得起了。敏感的鲁迅,当他只得把前门封掉时,一定感到了一个国家对另一国家的严重的欺侮、凌辱。此事虽小,但却比日本军民在大街上任意殴伤中国人,更能说明两个国家的不平等。
那个手持日本国旗叫骂的日本孩子,是有恃无恐的。他身后是国家的强大,而这国家不必在海那边,而是就在他身边为他撑腰。1934年1月4日,驻沪日本水兵和海军陆战队,在虹口地区举行阅兵仪式和作战演习,共有正规军2 500人和在乡军人及少年兵800余人参加。3 000多人在虹口地区这样闹腾,声势是很大的。这是发生在鲁迅身边的事,也是发生在那个日本邻居身边的事。那个日本孩子敢于在中国邻居面前如此表现,实在不难理解。1934年6月27日,日本军人在虹口一带任意殴打、辱骂、拘捕中国人,此后,此类事情连续发生。7月3日、4日,日军装甲车在虹口地区横冲直撞地示威。5日,日侨协会集会,竟然决定向工部局提出改组虹口地区警察机构、增加日本人探捕、由日本人任各署署长的要求。这是要把整个虹口地区的警权夺过去。1935年1月1日,又在虹口公园,又有阅兵典礼,又是日本盘踞在上海的海陆军部队,又有数千名军人在那里耀武扬威,而日本侨民万余人参加,检阅官是新任第三舰队司令百武源吾,典礼指挥则是日本驻沪特别陆战队司令荒木贞亮。1935年1月17日,凌晨,日本驻沪陆战队在虹口、杨树浦一带进行巷战演习,2 500余人参加,荒木贞亮亲自指挥。
日本人甚至粗暴干涉中国的报刊言论。1935年6月发生的“闲话皇帝事件”,就十分具有代表性。《新生》周刊于第2卷第15期发表易水的《闲话皇帝》一文,其中提到了日本天皇。于是日本驻沪总领事向上海市府和国民政府提出严重抗议,理由是易水的《闲话皇帝》侮辱了日本天皇,因而可能妨害两国邦交。日本方面对中国政府提出要求: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向日本谢罪;封闭《新生》周刊、没收刊载易水文章的这一期杂志;惩办刊物主编杜重远和文章作者易水;惩办上海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的相关人员等。
国民政府其时对日本采取忍让政策。政府对日本忍让,广大民众自然会对日本有畏惧之心。1934年8月7日,鲁迅写了《从孩子的照相谈起》一文,其中说,自己的孩子,健康、活泼、顽皮,并不像一般中国孩子那样瘟头瘟脑,接着写了这样一段:
但那健康和活泼,有时却也使他吃亏,九一八事件后,就被同胞误认为日本孩子,骂了好几回,还挨过一次打——自然说是并不重的。这里还要加一句说的听的,都不十分舒服的话:近一年多以来,这样的事情可是一次也没有了。
“九一八”后,海婴走在上海街头而被同胞误认为日本孩子,所以施以并不十分难听的骂,甚至并不重的打。把气撒在孩子身上,其实是卑怯的。打骂而并不重,说明内心对日本人深怀恐惧,打骂重了,真惹出事来,那还是吃不了兜着走。但是,虽然是并不光彩的行为,虽然是并不重的打骂,“九一八”之后的那段时间,中国人毕竟还敢于施之于日本孩子。往后,则在街上看见日本孩子,只能躲着走了。从中国人对日本孩子态度的变化,可以准确地感觉到日本人气焰的迅猛增长。
置身虹口的鲁迅,对日本军民的横行霸道、暴戾恣睢,躲都躲不开。周粟(邹鲁风)在鲁迅去世后不久发表的《鲁迅印象记》中说,1936年初,他从北平到上海拜见鲁迅。先在内山书店见面,随后离开内山书店去咖啡馆喝茶,而日本人的坦克车一辆接一辆驶过。作者说:“我不得不停了脚步回避,但鲁迅先生却像习惯了似的看也不看的走了过去。”鲁迅之所以对日本坦克看也不看,是因为看得太多了。居住在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附近,看日本兵的出没,听日本兵叫嚣,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喝完茶——
鲁迅先生站起来拿出一块钱付了茶钱,我们走出上了马路。唐克车没有了,却来了一群日本孩子,嘈嘈嘈嘈的笑着跑着。鲁迅先生指着那边一座灰色的楼房说:
“这是‘一·二八’以后日本新建筑的兵营,这里面的驻兵就可以占领上海。”
这个年月,在上海的大街上,在虹口的地面上,成群结队地欢笑着、奔跑着的,一定是日本孩子。而鲁迅能够对日本军队的战斗力做出判断,说明他是对身边的日本部队用心地观察和研究着的。
对日本侵略行径如此切身的感受,无疑影响着鲁迅对中日关系走向的判断,也影响着鲁迅对中华民族命运的思考。那时,在中国的官方和民间,都有人对日本心存幻想。他们总以为,日本有可能停下侵华的脚步,有可能在侵华问题上适可而止。他们苦口婆心地劝说日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晚年鲁迅明白:日本军国主义者是不可能在各种劝告、哀告、警告面前幡然悔悟、放弃侵略野心的。国际社会的谴责、日本国内自由主义者的吁请、中国方面的诸多努力,都不可能让日本停下侵略的步伐,都不可能让日本改变侵占整个中国的图谋。鲁迅的日本友人奥田杏花(就是鲁迅去世后立即为鲁迅制作石膏面模者),在鲁迅逝世后不久写下的悼念文章《我们最后的谈话》中,记述了鲁迅晚年对中日关系的看法。奥田杏花说,那天,他与鲁迅在内山书店相遇,其时,中国正竭力与日本进行外交交涉,试图以外交手段阻止日本的侵略。奥田杏花说:“最近,日本报章开始散布出乐观的论调,然而,我总觉得未许乐观,有时与鲁迅谈起,他也同样地漏出中日时局悲观的口吻。”那天,当奥田杏花又一次问起中日关系的结局会如何时,鲁迅说了这样一番话:
我认为中日亲善和调和,要在中国军备达到了日本军备的水准时,才会有结果,但这决不能担保要经过几年才成。譬如:一个懦弱的孩子和一个强横的孩子二人在一起,一定会吵起来,然而要是懦弱的孩子也长大强壮起来,则就会不再吵闹,而反能很友好地玩着。
▲奥田杏花为鲁迅所作之石膏面膜
鲁迅清楚地知道,只有用武力才能迫使日本停止对中国的侵略。这种认识的形成,应该与“九一八”后置身上海虹口地区,因而对日本侵华有十分切身的感受有关。而鲁迅的三弟周建人,也叙述过他与鲁迅的“最后一次谈话”。周建人说,鲁迅去世前筹划的人生最后一件事,是迁离日本人聚集的虹口地区。当鲁迅能够行走时,曾到法租界找房子。周建人说:
我平时星期六晚上常在鲁迅的寓所里,他要买的书就在那时候带去,如果有事情要接头,也可以接头。这一天等到时候已迟,我要回寓时,他又讲起要搬房子,并且非常坚决急迫的说:房子只要你替我去看定好了,不必再来问我。一订下来,我就立刻搬,电灯没有也不要紧,我可以点洋灯。搬进去后再办接火等手续。说了,便拿笔写了“周裕斋印”四个字,下面画了一个方形,一面说:你就替我去刻照样大小一颗印子,如房东要订立合同,你替我代订,就用这个印子,裕斋这号我本来曾用过的。一面套上笔套,又说:裕字好像应该有两点;但刻字店里横竖要写过的,随它去了。遂没有改(他写时左手衣字只点了一点)。第二天即星期天听说他又气喘起来,就在当天夜里(后半夜,天将亮时)去世了。
对日本侵华如此切身的感受,毕竟是十分痛苦的体验。鲁迅在临终前,十分急切地要逃离这日本人聚集的地区,也是因为这感受太令人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