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溪记忆

梦溪记忆

白国庆



小镇更声

离开家乡梦溪已近40年,但小镇夜晚的更声时常回想在耳边。我们小时候听到的更声其实是锣声。每到夜晚亥时(10点左右),高伯的锣声就会响起。这时,外婆就会说:“打更啦,该睏打。”

高伯除夜晚打锣报时外,还兼消防报警之责。夏天煞黑之时,高伯会沿街敲锣,有节奏地告诫:“天气亢阳,小心火烛!点火的,抽纸烟的,火柴头、烟把把不要乱甩!水缸要挑满!

嘡……”如有火灾,高伯则敲出“嘡嘡嘡嘡”急促的锣声,告诉人们哪里起火,号召大家救火抢物品。文革期间,高伯每晚敲锣打更时则背一段毛主席语录,背的腔调有板有眼。那时候,公社常办学习班,学习的人分散到各单位学习,吃饭统一到公社食堂。这时,高伯又负责敲锣报时吃饭的任务:“办学习班的,马上到公社吃饭喽!”

高伯年老去世后,接任打更的是黄道建大伯。黄伯的更声较单调,只是“嘡——嘡——嘡”,不背语录,担负的职责也好像没有高伯多。

后来我离开家乡到省城上大学,不知黄伯之后是否有人接任,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没有打更的了。更声锣声是小镇的一大特色,伴随我整个少年时代,也将伴随我的一生!

打扑泅

梦溪地方不大,但沿岸却有两条河:澧水支流涔河称大河,从彭家厂下来流经三孔石桥在大码头汇入涔水的叫小河。梦溪土话把游泳叫打扑泅。每到夏天,大河小河便成了小孩大人的天堂,人们争先恐后到河里打扑泅。水性好的游到大河南边,游个来回不在话下。更有甚者,有游到油厂那头打回转的。

大码头的一级级青石台阶由浅入深到河里,自然适合学打扑泅。初学者在浅处由长者辅导,稍有长进则往深处游。码头上有矶头,适合跳水,娃娃们争相在矶头像冰棒直筒筒跳入水中,也有倒门板的。技术最高的要数从三孔石桥上以各种姿势跳入小河中。长大后看跳水比赛,心想当初为什么没有从我们的玩伴中产生全国冠军、世界冠军呢?打扑泅还有一门技术叫扎迷孔,看谁扎入水中不透气时间最长。我见过从码头一直扎到河对岸不冒头的。我游泳打扑泅就是在大码头河里学的。由于小孩爱玩水,大人担心出事,总是叮嘱不要私自独自下水。家长有一个办法检查小孩是否偷偷下水:卷起裤腿,用指甲在连抱肚儿上一划,如有白印迹则说明下过水,这样跑不了一餐打。后来我到城里游泳池里游泳,永远找不到小时候到大河小河里打扑泅的感觉和味道了。

冯饺儿

家乡的饺儿在江浙一带称馄饨,四川叫抄手,是人们喜爱的一种饮食。薄如蝉翼的面皮,包以新鲜的人工剁碎的精肉馅,煮熟后盛入滚烫的肉汤中,放入分葱末、胡椒粉,那叫一个美,一个香。据说馄饨好吃的关键一是皮薄二是肉鲜,最重要的是汤好。小时候物质匮乏,吃碗馄饨是奢侈的享受。但即使如此,每天晚上饺儿担子沿街叫卖时总是吵着外婆端碗饺儿吃。文革前梦溪小镇还算繁华,早晨有卖灰沫(北方叫豆腐脑)的,有扯糍粑的,晚上有卖浑藕、饺儿的。最出名的是冯淼生父亲冯伯卖的饺儿,人称"冯饺儿"。冯伯是外乡人,说话有点外地口音,但他的饺儿却是地道的梦溪味。他的饺儿担子一头是火炉、锅,一头是包好的饺儿及待包的饺儿馅、饺儿皮,似乎还有板凳供你坐着吃。记得冯伯晚上路过我家门口叫卖时,经不住我的缠,外婆偶尔会端碗饺儿给我吃,此时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文革期间下放,街上大部分居民被迁到乡里,冯伯的饺儿担子也消失了。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北京工作。北方人爱吃面食,他们津津乐道的饺子我觉得根本没法和冯伯的饺儿比。每次回到家乡,为了找寻儿时的记忆,我总会到城关的“王饺儿”店里吃一碗。一生走南闯北,但我总感到,无论是北方的水饺,还是江浙的馄饨四川的抄手,还有城关的"王饺儿",都没有我小时候吃的“冯饺儿”鲜、香、美,它值得我一生回味!

梦溪渡口

梦溪是涔水北岸的千年古镇,也是湘鄂边的物资重要集散地。梦溪往北有一个叫顺林驿的地方,即是古代驿站所在地。驿站,可以称得上现今高速公路的服务区,驿路也可叫做古代的国道了。梦溪从遥远的古代即是连接湘鄂的重要所在。那时候不通火车、汽车,去往县城,必须由北岸乘渡船到大河南边。梦溪渡口便是连接涔水南北的要津。梦溪渡口何时所设已无考证,但渡口自古以来都是官府所设。我记得,大河南边渡口处立有清朝嘉庆年间的一块石碑。碑上明确载明船工的职责,如无论何时都要坚守岗位,不得擅离职守,不得吃拿卡要等等。对乘渡人也有注意安全的告诫。这块石碑不知是否还在。从我记事起,船老大换了一茬又一茬,但为民服务的传统一直没有丢。每到汛期,河水猛涨,驾驭渡船是一门高超的技艺,我曾无数次目睹过船老大在汹涌的河水中或撑篙,或划浆,或掌舵,在河两岸往返。在我的记忆中,梦溪渡口从来没有出过安全事故。后来,随着交通发达,人们去县城都乘汽车绕道雷公塔。再后来,在原来黄郎河附近涔水上驾起了大桥,乘渡船的人越来越少了。渡船究竟何时取消的人们已无记忆,但梦溪渡船却永远长留在我的记忆中。

梦溪地方不大,竟然有大小两个码头且有明确分工:大码头是渡口所在,小码头装货卸货。今年梦溪、彭家合并成新的梦溪镇,原梦溪居委会要改名,老同学宾昌龙任居委会主任兼书记,说改成梦溪“楚江桥”居委会,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楚江桥”恐怕不为人所知,不如改为梦溪“大码头”居委会,没想到竟被采纳。“大码头”,梦溪的标志性地标!

丧鼓

50岁以上的梦溪人,大概对龚光大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是街边三元人,从小眼瞎,但却是方圆几十里闻名的打丧鼓的艺人。提起打丧鼓,家乡一带的人都熟悉。凡家里死了老人,一般在家里放两到三夜,每夜会请打鼓的艺人打丧鼓,龚光大是必请之人。过去,打丧鼓都是盲人,他们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记忆力超强,《七侠五义》、《穆桂英桂英挂帅》、《三国演义》等历史鼓本和民间故事滚瓜烂熟。据说,龚光大能十几夜打鼓本头不重。他还有一大本事,那就是即兴创作,能根据生者生平、后人情况编故事,既符合实际,又合辙押韵,不愧为民间艺术高手。死者出殡前一天晚上,打丧鼓送哥郎时,龚光大唱着鼓词,叹人生无常,叙艰苦岁月,道生离死别,儿孙们跪泣,街坊们掩泪,场景最为悲切。后来我离开家乡,很少回梦溪,更很少去听丧鼓,但龚光大这一名字、他的形象一直萦记于心。

几年前,我舅父去世,我从北京赶回梦溪吊唁。当晚打丧鼓则令我大开眼界:打鼓艺人不是盲人,而是年轻的一男一女。男的英俊,女的漂亮,有时单打,有时对唱。唱词内容除传统鼓本外,也有现代故事。艺人不但即兴创作的本领继承的很好,而且还吸收了小品、相声等元素,远不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模样了。当晚丧鼓结束后,我向男女艺人打听,问他们认不认识龚光大?他们都说不仅认识,而且尊他为祖师爷,不过已去世多年。我为之叹惜。又问现在丧鼓为何与我小时候见过听过的不一样,他们说现在丧鼓不叫丧鼓,早已改叫澧州大鼓。从艺者也早已不是盲人,年轻的哥哥妹妹从事这一职业者不少。澧州大鼓表演形式与时俱进,有一人、两人、多人演唱,也不仅仅在办丧事时唱,结婚、升学办喜事时也打,更可喜的是澧州大鼓已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不禁感叹,人民需要是艺术之源。前两年,县文化局要将澧州大鼓申报为国家级非遗,请我做做工作,由于我儿时对龚光大老艺人的尊敬以及对现今新一代传承人的敬佩,我慨然允诺:义不容辞!我找来我曾经担任过副院长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专家专程到澧县考察,帮助提高。最后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澧州大鼓终于被国务院批准为国家级非遗,为此我极感欣慰。

青石板路

见到石板路,不禁使我想起我可爱的家乡梦溪。梦溪,一个很富诗意的名字,澧水支流涔水北岸的千年古镇。青石铺成的街道,沿街带梭板的商铺,北岸的吊脚楼,石砌的大小码头,三孔古石桥,停靠在两岸的乌蓬船以及河中的汽划子(机帆船),千年古渡,夜晚更声,构成一幅情趣盎然的江南水墨画。

砌码头的石材都是古墓碑。我家就住在码头边,得天独厚,我从小时常临墓志铭。现在的一点书法基础,或许就得益于儿时的临碑吧。

如果不是文革,如果梦溪还保留住昔日的风貌,那分明是活脱脱袖珍的凤凰城,人们或许就不会舍近求远去湘西了。时光荏苒,转眼已过去半个多世纪,我耳边还不时响起雨夜或雪晨,人们穿着木屐叩击青石板路的“叮叮、叮叮”声。

(作者系文化部海外文化设施建设管理中心党支部书记、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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