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当代中医师承的贵州样本 | 70后王春与90后舒健平

中 医 馆 行 业 的 良 心 和 大 脑

我们只有勇于探索黑暗,才能发现无限的光明。——《脆弱的力量》

在毕节,王春对我说:“你大老远过来,可以看到有这样一些人,还有一些东西,很独特,你想都想不到的。中医,它真正的血脉没有断,还有人在认认真真研究这个东西。”我承认,确实是不虚此行,大开眼界。——题记

■ 来源 | 同有三和基金会

引子:中医人要活成什么样子?我在贵州大山里发现一个新版本。

众所周知,中医是几千年前老祖宗传下来的“打开中华文明宝库的钥匙”,十八大以来,中医药迎来史无前例的发展机遇。庚子岁首新冠疫情大爆发,国家大力推动中医药全面参与抗疫,中医药价值再次引发世人瞩目,中医人的社会影响空前提高。

粗算一下,我从做医学图书编辑起,跟中医人打交道,12年了。东西南北中,深浅不同地约会、遭遇和接触老中青中医人后,发现一个现象:嘴上大情怀和心里小苦逼者居多。理应“中正平和”的中医人,为什么实际生活状态是这样的?我一直在寻找答案,也期待遇到不同的鲜活版本。

当我偶然认识了贵阳青年中医舒健平,通过他了解到,他远在毕节的“救命恩人”兼中医老师王春大夫,三十年来,一直在行医,曾经在毕节市最好的三甲医院工作,而且,至今免费培养出几十位铁杆中医。想不到,在贵州的大山里,竟然藏着这样一位传奇中医人及其自成一家的中医传承?直觉告诉我要深入大西南腹地一窥究竟。

01

“大夫建议我报考中医”,舒健平因病与王春结下师生缘

2021年5月中旬,我第一次听说“舒健平”三个字,是从远赴陕西榆林子洲县的基金会同事盛正朝口中,他是本次同有三和“黄帝内针公益行”活动六个义诊点领队之一,他说:“这是一个很优秀的青年中医。

90后,曾经在安徽基层做到日诊过百,现在贵阳干个体诊所……”寥寥数语,吸引和促使我跟当时正在子洲县学习的舒健平聊了一个小时。

舒健平,1991年生(身份证上是1992年),贵州省毕节市农村长大,父母都是农民,普通家庭,家里三个孩子,他是老幺,学习成绩很好,2008年初升高他考进了市一中,高一上学期他意外生病——胸腔积液。由此,他的中医底色的人生之旅真正展开。

舒健平3岁留影(舒健平提供)

他先后住进三甲医院、吃西药、看当地名中医,一圈治疗下来,耗时一年多,效果并不理想,对于当时一个月生活费仅有300块钱的“穷学生”来说,他有时候一周吃药就要花掉150多块,舒健平不胜其苦,心情低落。

2009年高二下学期,当舒健平的初中班主任得知他久治不愈后,带他走进了一个毕节的中医诊所,对医疗机构和大夫不再陌生的舒健平注意到:

给自己看病的男大夫很年轻,不是所谓的老中医相貌,大概只有40岁,更让他感到少见的是,给他开的中药方上只有五六味药,每种药剂量几克而已,收费也少,一周的药钱只收他30块。

个子不高,身材不魁梧,额头很宽,眼睛很大的王春大夫还照顾他“是个农村学生”,每次都少收他10块。

用药两周后,舒健平感觉自己身体有变化了,平时每周都要“感冒”(后来他学医了才逐渐知道是住院期间吃了很多西药激素后导致的)一次,现在拉长到两周一次了,经常疲乏无力的状态也改善了,他康复的信心起来了,经过半年治疗,病去人安乐,舒健平满血复活。

有一天,王春对他说:“你读高二了,准备大学报考什么专业啊?”“我不知道,还没想好。”“要不你读个中医吧,跟我混,将来可以保证你有个饭碗。”

填报志愿,父母没有给他什么具体建议,鬼使神差般,舒健平填报的所有志愿都是中医方向,当时他还注意到天津中医药大学有一个中医传承班,是张伯礼校长亲自创办的。当收到天津中医的录取通知书后,他开心地笑了,心想事成。

舒健平读大二时登泰山留影(舒健平提供)

02

中医,《伤寒论》专业硕士王春两次出走

王春,1971年生人,生在毕节长在毕节,1992年到省会贵阳读大学,当时读财经是热门,他报了一所省内高校的投资专业——热门中的热门,结果榜上无名,后来他被调剂到贵阳中医学院(现在更名为贵州中医药大学),读中医专业。

从小爱读书的王春,连自己都没想到,自从进入大学后他对知识的追求更加如饥似渴。

他每周都去学校期刊阅览室,中医类期刊全部要看一遍。他读南怀瑾老师的书,广泛地接触中国文化。他很快掌握了易经卦象推演法,还练气功。涉及中医发展的东西,比如中医与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还有一些自然科学的书,等等,他都去读。

王春读大三在学校气功教研室练无极体式(王春提供)

王春也是同学眼中的活跃分子。他说:“我字写得好,入学半年之后就担任班级的宣传委员,后来成为学校的大学生医学科学协会(简称科协)副理事长,因对气功感兴趣,在一些老师的支持下,专门在科协成立了全国高校第一家人体科学部,我任部长。当时我们有一帮人,平时交流很活跃,比如考虑如何把古今结合起来。'

'当时讨论的题目包括,中西医如何结合,如何发展中医,等等,讨论得热火朝天。我们那时候的探讨,放在今天来说,虽然过去20多年了,但是一点都不算过时。

'坦诚地说,现在看到很多市面上的东西,我不是很感兴趣,因为我们当时就有这样的认识高度。不谦虚地说,那时候,我的大学同学是听我讲中医的。”

他跟周围人说想做一个纯中医,很多人说他搞不成功。有大学老师告诉王春“你要准备坐十年冷板凳”。

读到大三的时候,他开始感觉中医在传承方面有些问题,但是具体问题在哪儿当时没想清楚。

他在书店买了一本《名老中医之路》,看了大概四十多位医者的故事。收获最大的就是认识到要研读经典,然后就报考了《伤寒论》专业的研究生。

1997年王春考上研究生后在学校新大楼前留影(王春提供)

1997年他以全校唯一的应届生身份考上研究生,并当选为研究生会秘书长,2000年硕士毕业后王春顺利留校工作,踌躇满志的他没想到,两道难题横在面前:

第一,虽然自己读的是《伤寒论》研究生,但是不能去附属医院出门诊,自己的中医临床梦遥遥无期;第二,爱人刘琼(大学师妹)无法留校工作。

那是一个中医大学生普遍就业难的时期。思前想后,他“愤然”从大学辞职,应聘本地药企,后来远赴上海,做了一名医药营销管理人员。不过,他到哪都放不下自己的书和专业,一有机会就给人看病。

几年下来,虽然繁华大城市的工作收入不菲,王春夫妇还是在2005年“逆流”回到了黔西北的家乡毕节,王春忘不了他的中医梦。

2021年6月16日下午,舒健平、两个跟诊他的学生和我一同坐高铁,从贵阳到达毕节。当见到王春夫妇后我询问他们回毕节的具体原因.

王春夫人刘琼说:“大城市固然有不少优越性,我们之所以想回毕节,一方面,王春自己在上海工作,我带着年幼的儿子在昆山,尽管两个城市距离很近,因为王春平时很忙,经常一周难得回家一次;另一方面,我们希望尽量掌握自己的前途。”

1999年王春与刘琼漫步贵阳花溪公园(王春提供)

回到毕节后,王春被“毕节市最好的医院”毕节市第一人民医院录用,他终于成为了一名中医科大夫。

没想到,有一天,儿子突发咳嗽了,咳得很剧烈,王春翻遍家里的医书,发现自己竟然治不好,身心备受煎熬。

虽然后来孩子的病总算好了,但是关键时刻中医到底能不能解决问题,他陷入沉思,继续寻求答案。

有一天,渴求中医治病真谛的他,在网络上看到当时尚健在的民间中医学者王正龙先生讲中医治疗30种大病,他被深深地吸引了,他开始关注王正龙的学术思想。

王春说:“2006年左右,我被单位安排下基层,自己从四季不同用药思路开始,逐步摸索起来。当时脉象还摸得粗糙,剂量也不太会把握。但是干中医的积极性非常高,一边干一边琢磨,慢慢地,我就摸到了一些门道。

毕节市第一人民医院(医院官网)

2006年10月23日,至今我都记得很清楚,当时我还在基层医院做帮扶工作,跟该单位请假去北京'见一个高人’。

当时我的运气好,到北京后下午就见到了王正龙先生,并在曲黎敏老师的安排下,有幸现场观摩王老师课堂上临床案例带教和讲解《伤寒论》,之后我买了王老师的讲课光盘。

他的元气理论深深影响了我。同时,我也通读了《郑钦安中医火神三书》等书,并在基层做了尝试。

后来我想从学于王正龙先生,结果机缘不够,没有如愿,就决定继续自我探索。虽然王先生没有带过我一天,但是我很感谢他。

2007年我跟刘琼开门诊,一开始病人少,我们就从给人做针灸推拿按摩开始。当时我还在医院上班,业余时间给人看病。”

自从认定了“元气亏损是发病的根本”之后,王春的探索之路一直走到今天。

03

师生兑现“承诺”,舒健平学中医“幸运又幸福”

2016年6月,舒健平大学毕业。从大一下学期开始,他就跟随陆小左和阎金海两位导师上临床,“大学五年,平时我除了上课就是跟师,跟师兄师姐相处的比同班同学还近”的他想回到毕节跟王春学习。

因此,他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选择继续攻读研究生,或者留在天津就业,而是回到家乡毕节,进入一家乡镇卫生院工作。

因为王春老师介绍的缘故,他没有像大多数毕业生一样先到病房,而是直接被安排到门诊部坐诊,一干就是两年半。当时,他还没有拿到执业医师证。

舒健平在贵州毕节基层卫生院工作(舒健平提供)

2017年的一天,舒健平在群里看到王春老师发了一本书的照片,告诉学生们“你们必须人手一本,这本书写得特别好。”

于是,他就立刻买了这本名字叫《黄帝内针》的书,读了大概三遍后,他就开始照着书给病人用上了。不过,效果并没有想象中的理想,只能说是“偶中”。

舒健平认为是自己的问题,虽然暂时找不出原因,他还是兴趣不减,随手发了书上的一段话到朋友圈上。

可能是天意使然,被他读本科时候的学姐岳冬梅看见了,当时岳冬梅在北京一家教育机构工作,当得知他使用黄帝内针后,她告诉舒健平自己曾经在一次山西省忻州市的黄帝内针义诊活动中接触到了黄帝内针,并把自己的学习经验和感受分享给他,舒健平感觉自己茅塞顿开。

第二天,他就在门诊上尝试,有一个病人他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右侧偏头疼,一直在医院里住院治病,但是挂点滴一周多也没见好转,就被介绍到中医科试一试。

当舒健平在患者左侧中渚穴一针扎下去后,他就听见患者用本地的方言说“咦,怎么不痛了?”,病人继续晃了晃头说“就是不痛了,不痛了!”,舒健平还是不放心地问病人“你确定不痛了吗?”病人说“是的。”

舒健平激动不已,他围着诊室转了好几圈,差一点就蹦了起来。

从此,他的诊室,经常七八个病人一拨地坐成一排让他给扎针。他俨然成了一名针灸专科大夫。变得信心十足的他,兴奋地在群里跟大家分享自己的扎针照片。

因为内针给他们“牵线搭桥”,舒健平和岳冬梅,志同道合的两个年轻人慢慢走到了一起。

就读过三和书院一届的中医硕士岳冬梅也有意回归临床,当她听说舒健平在毕节跟王春老师学习的情况后,心生向往,舒健平带她拜访了王春,一转身,舒健平又成为了岳冬梅的“师兄”。

互为“师兄”的舒健平与岳冬梅(舒健平提供)

2019年4月,岳冬梅结束一个阶段的跟诊学习后,回到老家安徽蒙城县开了一家中医诊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第一个月的门诊量就达到了1000多人,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舒健平心疼岳冬梅太辛苦,就跟单位提出了辞职,几经争取终于获得了批准,6月份,他赶到了安徽蒙城。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凭借扎针效果好,药效好、药量小、药价便宜,他们6月份门诊量超过2000人次,7月份就过了3000人。接诊最多的一天,他们两个人一共看了238个,那个月病人量达到3700多人

岳冬梅和舒健平在安徽蒙城期间照片(舒健平提供)

到蒙城后,舒健平还有一个重大收获,在门诊帮忙的准岳父眼中“看着挺会看病的”他获得了岳冬梅一家人的认可,他们2020年元旦幸福成家。

突发的新冠疫情下,他俩的诊所停业三个月,后来他们商量诊所房子八月份到期后,搬家回到贵州,重新创办一家诊所。

王春老师建议他们干脆到省会贵阳闯一闯,即使他们小两口已经有了爱情的结晶,也不要着急赚钱,让患者认可和接受年轻中医是第一位的。

经过找房子、装修、诊所备案等,2020年11月21日,他们小夫妻的诊所再次在贵阳花溪区开张接诊了。

跟在安徽蒙城差不多,初期他们也是通过针灸(黄帝内针)义诊来让患者感受中医的简便效验,再加上方药,半年时间不到,患者从每天一两个逐步增加到四五十人甚至六十人,舒健平统计今年4月份接诊了1000多人次。

从蒙城到贵阳,他们从来没有用过发传单等常见的方式去做宣传,就是一心做好看病这一件事,他们认为疗效就是口碑,患者都是互相介绍,口口相传来的,这样心里才踏实。

位于贵阳市花溪区的舒健平中医诊所(老才提供)

因为岳冬梅要在家照看孩子,平时都是舒健平一个人在门诊,今年三月份,岳冬梅看到同有三和基金会跟陕西榆林子洲卫健局联合举办的黄帝内针公益培训和义诊的招生宣传,黄帝内针传人杨真海老师亲自主讲,她喜出望外,主动给舒健平报了名,虽然才开几个月的门诊要被迫停诊十多天,他们认为这样的机会是值得的。

幸运再次降临舒健平身上,经过网络面试,舒健平从541名全国各地个体诊所的报名医生大名单中脱颖而出,成为了1/51。

5月19日下午,远在子洲参加义诊的舒健平跟我微信连线说:

“此行有两大收获,第一是亲见杨真海老师,深刻感受到了传承的力量和他老人家对'人人知医天下少病’的拳拳之心;第二,认识了很多同行,自己从前在小圈子里面待得久了,认为自己30岁不到离乡背井单枪匹马也能把中医做起来,多少有点心生傲慢。

当我来到子洲县,我连续两个晚上跟培训班同学、来自甘肃漳县的包芳芳大夫吃饭,从她身上,我深刻感受到,学中医真的不在于学历,她初中毕业,但是从她身上透发出来对中医的感觉非常感染我。

接触很多包芳芳这样优秀的青年中医后,我就感到自己的圈子太小了,出来见下世面很值得。

这次学习回去后,不能说因为要照顾小孩等就懈怠了,得加紧学习。所以我从子洲回来后跟王老师汇报说,请老师一定要严格要求我们。”

2021年5月舒健平(前排右一)和领队盛正朝(后排左一)在子洲县(舒健平提供)

“一条朋友圈消息引发的连环惊喜,恭喜你。作为一个有五年基层临床经验的青年中医,你自己总结过什么吗?”

年轻中医,在基层看病,首先要通过效果在老百姓心中建立中医信心,至于传播中医,也一定要建立在王春老师反复强调的疗效基础上。

因此,作为一个青年中医,如何提高临床效果,是最重要的。也就是杨真海老师讲课时候所强调的'青年中医一定要立信,通过建立信心,把自己腰杆挺直了,信就是疗效’。

人说三十而立,我还有两年,我能走到今天,感觉自己很幸运。

一方面,要不是当年王春老师给我治好了病,我很可能就变得自卑,甚至自暴自弃了。

更加幸运的是,我能够听从老师的建议学中医,还能跟他学习看病和更多做人的道理,而且接触到黄帝内针这样理法方针具足的稀有针法,因为热爱中医,志趣相投跟心爱的人走到一起,我们的小宝宝出生四个月了。一路走来,我感到很幸福。”

舒健平在贵阳诊所工作,边出诊边带教(老才提供)

“你的大学同学怎么说你?”

很多同学都说羡慕我,内心里我觉得自己选择中医,坚持中医,做自己热爱的事情,幸福感很高。有的病人知道我们的宝宝出生了,他们来看病的时候就带点土鸡蛋什么的,心意无价,病人信任我们,我们也感恩他们信任年轻中医,于是和很多患者在看病的过程中成为了要好的朋友。

我跟妻子说,我们当中医大夫到这一步,感到很幸福,真的是这样的。而且,有时候自己的家人也很受益,我母亲是吃不了苦药的人,我可以给他扎针或者做艾灸。”

6月16日上午,我走进舒健平的小诊所,从八点半到十二点多,他看了50个患者。他一个人,把脉开方扎针,基本上一刻不停,有两个女学生旁边坐着跟诊,一个调剂员,在抓药空隙帮助患者拔针。

我注意到,他的方子很小,基本上每张方子都是六味药,开六天,六小包药合起来,好像还没有常见的中医开的一包药量多,加上六天针灸,大部分都是收费80块。

当天晚上,今年整50岁的王春看着身边28岁的舒健平对我说:“不算上我带的最早卫校那批学生,这十多年,我带过三四十个专科生、本科生和研究生,健平大概算是第二批和第三批跟我学习的学生之一。他属于很自强的那种人,自己敢去外面闯,遇到什么问题,都跟我交流。”

听到老师提到自己名字,椅子上,双手下垂,端坐着的舒健平,略显拘谨地目视自己前下方,一个四个月宝宝的父亲,大男孩般的脸上,满满的幸福微笑和几许羞涩。

04

王春:踽踽独行书作伴,有教无类师带徒

从贵阳到毕节的高铁上,舒健平说:“我曾经帮王老师搬过两次家,后来他送给我三百多本书。”

6月17日中午,我走进王春的家,两层的楼房,楼上有两个房间,从天棚到地面,书架、书桌、书堆,到处都是书,看名字中西医学、东西方人文书居多,一本本大部头的学术专著、精装书,看着价值不菲,俨然一座私人藏书楼。

王春在家中接待来访(老才提供)

在一间相对小点更像他的书房的屋子里,王春坐在藤椅里,周围都是书。我对他的采访正式开始——

“王老师,请您简单概括下自己的诊疗模式?”

“注重元气,以脉定药,小方药量少口感好。简单说,就是元气、脉、药、方五个字。我看病非常快,基本上一分钟一个病人,看病感觉不到累。”

“您这个颇具自创色彩的诊疗模式的独特之处是?”

“中国人讲究精气神。气是精和神的桥梁。身和心之间,只有通过气才能成为一元,融为一体。所谓治病就是治气,气足了,神就来了。而在此过程中,药物的作用只是引导气,达到身体五脏六腑气的平衡。这也是我把自己的诊所命名为'扶元堂’的原因。”

“王春认为,气是人体生命的奥秘。中国人把气丢掉,就什么都丢掉了。现代中医不仅丢掉了元气,也丢掉了脉诊之法。”
2018年2月出版的《藏天下》杂志,以专文《医者王春:寻回中医的万千气象》,报道了王春。

“您大概一周出诊几天?每天看多少病人?”

“现在我每周出诊六天,每天看三个小时,平均90个患者左右。上周六,半天三个半小时看了150人,我一个人,一直没歇气,还要带几个跟诊的学生。”

“三个半小时看150人?”

“是的。最多的一天,从下午一点到六点,我看了220多个病人。跟诊的几个学生,都去帮忙抓药,即使他们五个人一起干,还跟不上我开方的节奏。”

“您学生舒健平说您这套体系的方子很小,大概是小到什么程度?”

“我一般开方是五、六味药。”

“我在贵阳舒健平诊所看他基本是六味药。”

“是我定的规矩。为什么定六味?前三味,定大方向,后三味,上中下三焦。”

“在毕节市,一般来说,一个中医诊所,每天门诊量是多少?”

“二三十个吧,我十几年个体中医干到现在,可以说对毕节中医情况了如指掌。在毕节中医诊所里,我的患者是最多的,患者数量长盛不衰,说明我的疗效是禁得住考验的。而且病人遍及十多个省市,2020年疫情以来,外地病人少了些,不过本地患者增加了。”

“一分钟看一个病人?”

“有的还不到一分钟,有的病人不了解我的,慕名来的,以为我是敷衍了事,但是我也不去解释,患者说我什么的都有。”

“还有说您什么的?”我望着衬衫开着两个扣,手里拿着烟的王春。

“任何一个高明的医生,都不可能满足所有的病人。但是你不要在乎那些东西,只要你不断有病人就好。”

“您还没回答我?”我紧追不舍。

“我喝酒吸烟。有人听说我看病好,从外地专程来找我看病,见到我后跟我的学生说'你的老师不像搞中医的,不重视养生,又抽烟又喝酒。’其实,这些人有所不知,毕节比较寒湿,对于酒,我当药来用,适量,从来不喝多,吸烟,从来不真吸进去。这两个算是我的生活小爱好,好比人看书看累了,要休息一下,有人会外出散步,我选择抽几口雪茄,仅此而已。因此,刘琼也不反对我这两个习惯。”

1998年王春在大学宿舍手抄《医学见能》的笔记(王春提供)

“您这套特别的诊疗模式,从探索到定型用了多少时间?”

“我自己一个人从2007年开始探索到基本成型,如果中间身体不累垮掉必须休养一段时间,五年时间就应该完成了。那时候我还没有从医院辞职,整天非常忙碌,我在单位和诊所两边出诊,往往是刚端起饭碗又来患者了,晚上还要给学生讲课。主要是身体累的太虚了,整整休息了三个月。'

'后来通过做艾灸,更主要是站桩,逐步把散的气收回来,慢慢就恢复过来了。其实,这个过程,也有一个好处,让我对虚证的治疗有了切身的体会,对后面自己研究中医也有了一定启发。”

“祸兮福所伏。您带学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2007年元旦的时候,一个卫生局的朋友调到毕节卫校当副校长,他邀请我到卫校给学生上课,讲《中医内科学》。我们医院院长支持我去当老师,他说只要不影响本职临床工作就好。

2007年3月,我正式开始给学生上课。后来,学生们说我教书风格与其他老师不同,讲课很有意思,就问我是否能到我的诊所看我怎么看病,我说没问题。

学生越看越有兴趣,我也乐意给他们多讲些课,自然而然,就不断教他们更多东西了。当时,我考虑他们将来毕业后是回到农村,针灸应该用的上,就重点培养他们搞针灸。”

“后来您又带了包括舒健平在内的中医院校的学生?”

“说来话长,我从小对改变社会的人物就崇敬。走出大学校门后,这么多年,自己摸索着走中医这条路,这段经历,算是有些体会。

我不敢说改变社会,如果能有机会帮一帮年轻的中医学生,就是为社会尽一点力,共同把社会建设得更好一点。中医临床人才,是中医事业和发展的核心和关键,中医当务之急是培养临床医生人才。

中医临床人才的质量和数量决定中医的生死存亡。我一个人看病多厉害是没用的,我们先把中医血脉续上,不要断气。

坦诚讲,我通过培养舒健平他们,就是在搞一个教育模式,看学生能否短时间内独立看病,这样他们对当中医就会有信心,我们也就不必担心中医的未来。

我跟学生们说,你们跟我学习,学好中医,看好病,就是发展中医。我不会跟你们喊什么口号,你们也不要跟我说振兴中医,你有这个能力吗?如果你没有这个能力,就不要说这个话。好好干好临床,看好病,做好事。”

2000年王春硕士研究生毕业照(王春提供)

“从探索自己的诊疗模式到探索带学生的过程中,您得到了什么经验?”

“教中医课,通常认识是离不开各种中医经典,一开始我也给他们讲了100多个小时的课,后来发现他们根本听不懂,我也就不再讲了。

于是,我就改成先教他们把脉,把看病套路和心法教给他们,他们心定了,再去看书,这样很快就会看病了。

中医就是一门武功,看病就是打仗,如果中医的脉、药、方对应不起来,就打不赢病。

虚症怎么把握,药用多少剂量,指下空几分,对应多大剂量,这些我都已经在临床上趟出来了。药味越少,方越难开。

通过脉象把虚实、药物、剂量,完全对应上和全部量化起来,否则学生心里没谱,就没法开药。

中医四诊,我尤其重视脉诊。我常跟他们讲要做'指尖上的中医’,实践出真知。

我告诉他们,经典不是嘴皮子功夫,要把经典都用到指尖上。八纲的表里寒热虚实阴阳,要在手指头上说清楚。想要把中医效果做起来,我有几个标准:几味药,药好喝,疗效好,花钱少。

从2018年开始,我就开始进入无方的境界了。关键是要懂我的原理。目前学生看病上跟我有些差距,但是如果大方向不错,懂了原理就会变通。

这些年学生们学完离开我后,所反馈的临床疗效和门诊量,早已经证明,我教给他们的大的原理是可以复制的,我对这套诊疗和教学模式越来越有信心。”

2018年3月王春题赠杂志给舒健平(舒健平提供)

“带学生迄今十四年了,您对他们感觉满意吗?”

“中医突围需要做的是,大力培养一大批真正有功夫,能看好病的中医临床人才,形成真正的中医中坚力量。客观地说,现在不能光指望中医药大学,如果学中医读到博士毕业都不会看病,中医就不会得到老百姓的信任,老百姓看病不看职称,看疗效。

我带的这几十个学生,我允许他们跟在我身边最多一年,然后我就要派他们出去,看我教的这套东西是否能够立得住,现在事实证明,完全可以。

我的学生,按照县城来说,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就能成为当地的名医。大大缩短培训周期和探索周期。

舒健平的出现,是不是对贵阳中医的一个颠覆,对年轻学子的一个刺激?这就是榜样的力量。如果他五六十岁了,像我这个年纪再出去开诊所,就没有人羡慕了。如果贵阳有四五十家像舒健平一样的中医诊所,那很快就会把贵阳中医局面盘活了。”

“近年来,(王春)已累计培养本科生30多人,不少学生学成后短短几年,已成为年轻的名医。学生,遍布体制内外,比如毕节中医院儿科主任刘丽,仅仅跟随王春学习了半年,她所在的科室成了医院的最热科室,月均接诊2700人次,获评贵州中医儿科重点专科。”
《藏天下》2018.02

“我见过一些中医老师担心不能绑定学生,迄今一直免费带学生的您有这个顾虑吗?”

“我不担心,我现在就绑定学生了。现在这帮学生基本都会定期过来跟诊学习,他们很多人从在医院实习的时候就开始跟着我了。

我是实实在在地带出了一帮学生。像舒健平一样,我已经改变了这些学生的命运。

比如说,我要是到贵阳去开连锁医馆,学生们都能担起来,我给他们提供平台。即使他们将来出去了,也是传播我的东西。他不会不承认我这个老师吧?只要他能救人,帮人,就行了。如果舍不得老师,可以留下来,我会让他有一个比较好的收入。

总之,第一,我留得住人;第二,我不怕人走。十多年来,这些学生跟我非亲非故,如果我没有心胸和肚量,我不会教他们。

如果将来有一天,我遇到一个老师,他说我的学生在跟他学习,我不仅不会妒忌,还会恭喜他,我恭喜他培养高级人才,我给他培养初级人才,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目标:把中医搞上去。”

2021年4月王春(前排左五)率众弟子给舒健平(前排左四)贵阳新开诊所赠匾“气脉合璧”并合影留念(舒健平提供)

“做出来的心胸。说一说这些年您对中医的体会和心得吧?”

“很多,简单说几条。第一,学医,需要三分医学,七分杂学。《黄帝内经》,就是一个杂学。我不保守,我认为他们虽然跟我学了好多年但是学的并不多,我真正的东西其实是来自东西方的大师。

中医的传承和技艺层面,不需要那么多理论,只要耐心地去重复。想成为高手,文化底蕴、知识储备、思维高度,很重要。

第二,学中医能不能学得好,关键就是两个字:热爱。

第三,对于一个学生来说,悟性,学识,临床水平,这三点很重要。

第四,看学生,注重看他的思维模式。我不太在意学生的在校成绩,我在意他们的思维方式,我发现,大专生本科生研究生,思维方式是一样的,同一个问题,大专生答不出来,本科生和研究生也答不出来。

第五,我告诉学生们,既要会学东西,会看病又要会玩,会混社会。如果不能适应社会,即使再有武功也无法施展。

第六,经过多年观察,我这套培养中医学生的模式,复制很快,现在的学生不是有一年实习嘛,送到我这里来,一年时间我就可以让他会看病。执业医师证考下来以后他就是一个合格的中医师了。不用再担心没有疗效和受医院的限制,自己就可以单独干诊所。

第七,我的这套中医诊疗模式有个特点,因为逻辑性特别强,所以从事西医的大夫特别能够接受。”

尾声

王春面临第三次走出毕节

王春在书房读书(王春提供)

6月17日上午,我和王春在毕节纱帽山上散步。他说:“我们看《名老中医之路》里面讲中医成名需要很长时间,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认为问题是没有找到根本,根本就在于对气的把握。如果能够把病因病机,全部转化到气上来,驾驭中医就易如反掌。

在我没有搞明白中医之前,我非常想成为名医,当我沉下心深入临床,真正进去以后,我发现我看到的中医跟市面上好像很热闹的中医并不一样。我不想让这些干扰我,所以我告诉弟子们不要把我的东西发到网上。

现在遍地都是举办各种拜师仪式,省外有主任医师想来找我拜师,说想辞职出来,但是没有方向,我拒绝了。我跟卫校校长说,实际上毕节真正在做中医传承的只有我。我默默地带着几十个学生把他们培养出来了。我其实不在乎名声,只是希望有个合法固定的学术场所做传承和教育。我还在医院的时候就是毕节市名中医评委,毕节市传染病专家组的成员,贵州省毕节市专家库的成员。

之前的十几年我有教无类带学生,现在我基本不收了,所以,有些推不掉的,我就让弟子们,比如舒健平去带。如果你愿意来,可以在我看病时候在旁边坐着,能学多少东西看自己的学习和理解能力。

下一步我计划做网络直播,然后办培训班。舒健平他们几个,就当初级班的老师,然后,慢慢从里面发现苗子。

另外,我考虑让舒健平临床带教,也是为了教学相长。像他带过学生后,将来我们开班办学,他讲课的底气就会特别足。我自己的讲课能力大学时期就锻炼出来了。

再远一点的话,我有两个计划,一个是集合学生们出版一本《中医经典临床学》,经典就是临床,临床就是经典。

另一个是,到贵阳办一个大型的中医诊疗中心,开几个连锁诊所,第一年,可以在我这里干,等你成熟了,你就可以自己干了。临床就是教学,教学就是临床。帮助学生们都能独当一面,等他们真正能独立了,我就退隐。”

下午,我跟王春来到他的扶元堂中医诊所,临街的门面不大,装修普通,略显陈旧,两扇对开玻璃门,里面很狭小,十平米左右,一张小诊桌对着门,后面靠墙一个不大的中药饮片橱,两个玻璃药柜。

他在诊桌后面椅子上坐下来,旁边一张长条椅,坐着三个跟诊的男学生(一个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两个20岁上下的英俊魁梧的小伙子自我介绍是王春的“徒子徒孙”),后来又来了两个女学生,五个人每隔15~20分钟轮流坐到王春身边跟诊。

一点半开诊后,患者络绎不绝,男女老幼,都有。看上去自己来的,朋友关系的,一家三口的,夫妻的,不一而足。

王春、刘琼夫妇的扶元堂中医诊所(老才提供)

王春看病飞快,三个学生没摸完脉,他手写的方子已经传到唯一的调剂员手里了。

他很放松,间或没有病人,他侧身在椅子里,点着一根烟吸上一口,对我说“周四病人最少。”

有时候他一边看病,一边时不时地跟学生们聊几句患者病情啥的,甚至是我听不懂的毕节方言的玩笑话。他没有一丝老师架子,师生之间云淡风轻。

我粗略统计,到三点,王春看了30多个患者。跟我之前在贵阳舒健平门诊看到的一样,王春开的药方药味很少,每付药五六味之间,药量也很小。每个患者六天药费50块左右,两周100块的居多,间或有100多和200块的。

王春在扶元堂出诊(老才提供)

到毕节前,舒健平对我说王春老师的孩子今年高考,王春心里希望儿子学习中医,可是分数和填报志愿主动权都在儿子身上。

这几天,恰逢高考成绩公布,我向舒健平打听王春儿子高考成绩,他说考了546分,超出贵州理科一本线90多分,孩子自己填报的志愿,第一个大学是南京中医药大学,我向一位南中医教务处老师了解后被告知“进档是有希望的”。

我立刻向王春道喜,他回复了我一段话:“我儿子报中医是自愿的,我叫他填点其它专业都不愿意,全报的中医药大学的中医学或针推专业,好像是命中注定要子承父业。他学中医在我内心是一个欣慰,使我少了很多后顾之忧……”

在纱帽山顶,我问王春,医生,老师,学者这几个身份,最想做的是什么。他说,未来,我最想做的就是学者,传道者。在王春家里时,他说下一步要去贵阳,毕节的房子要卖掉,好多书都要送给弟子们。

我预感,为中医,王春第三次出走,近在眼前。这次,他又将去哪里?会做些什么?

“王春已经把中医作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如何找到中医的正确回归之路,他在思考,在等待,也在尝试和努力。”
《藏天下》 201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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