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伟:越中知名士
陈伟(1840.1.4—1889.10.26),幼名汤玮,字耐安,也作耐庵。今诸暨枫桥先进村人。同治十二年(1873)恩科拔贡,成为“拔贡台门”(祖孙三代接连拔贡)的第二位贡生。同治十四年(1875)恩科举人。他是一代鸿儒俞樾的得意弟子,是一代伟人蔡元培深为敬佩的老师。他一生主治朴学(汉学),以授徒为生,又著作等身,颇具文名,堪称“浙江经学第一人”,被公认为“越中知名士”。然而,他才享年50岁……
一、评价
陈伟字耐安。耐:古“能”字,《礼记·礼运》:“故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耐安:即能安身立命。《礼记·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朱熹《大学章句》:“静,谓心不妄动;安,谓所处而安。”陈伟字耐安即取义于此。
在《光绪诸暨县志》中,陈伟是“人物志·列传”所记的最后一位人物。传记用了整整四页,大量引用了陈伟治经的文字,涉及其评价的有这么几句:“德清俞先生樾,主诂经讲席三十余年,论浙中经学,必首称(陈)伟及定海黄以周……摘讹正谬,以经证经,为前儒所不及。”这样评价已然很高,但并不全面,遗漏了“越中知名士”和“经明行修”等多个关键词。
陈伟是“越中知名士”,并非后人所加,而是德清俞樾(曲园先生)的高度评价。曲园先生《耐安类稿序》首句就是:“陈君耐庵,越中知名士也!”为什么给他这么高的评价?因为在曲园先生眼里,陈伟“往年曾肄业于诂经精舍,余深赏之,叹为经明行修之士”。“经明行修”是一个成语,意思是指通晓经学,品德端正。陈伟就是因为品学兼优而深得曲园先生赏识的。
曲园先生序言的最后一段话说:“三十年来诂经精舍人才颇盛,黄君元同、冯君梦香皆拥皋比称耆宿,君虽早世,然颉颃其间,固无愧色矣!”诂经精舍是当时杭州的最高学府,那里涌现出了众多德高望重的“耆宿”,陈伟虽英年早逝,但他经明行修,与黄元同、冯梦香这一辈不相上下。
为了进一步证明陈伟“经明行修”,曲园先生还用陈伟的作品来举例说明。他说:“至于《居求录》《诲尔录》,颇似宋人语录,然语皆质直有味。读《愚虑录》诸录,见其经之明;读《居求录》诸录,见其行之修。余襄以'经明行修’相许,洵不虚也。”
自古寒门出俊才!陈伟用他短短50年的生命,就获得“越中知名士”的评价,除了要具备先天的颖悟,还必须依靠后天的勤奋。而陈伟无疑是寒门子弟勤奋苦学的典范。有两件事情可以证明:一件是抄书。《光绪诸暨县志》载:“性朴挚,少读书。《十三经古注》、司马氏《资治通鉴》皆手抄。及长,博通典籍,而尤邃于经。”一件是读书。陈伟好友梅淑瀚《耐安类稿跋》载:“耐安贫与余等,昼则偕弟治田,入夜读书,闻鸡始止……”
二、功名
生活在科举时代,陈伟跟所有读书人一样,也得经历院试、乡试、会试这样一道道关卡,才能达到“学而优则仕”的人生理想。然而,他的功名之路因身体原因,最终成为一件来不及实现的憾事。
陈伟哪一年参加院试(即童子试,考秀才)已不可考,但对于这一次考试,他直到中举后还记忆犹新,因为参加院试前,陈伟一度失眠。“孺子夜能熟寐者,以无贪无忧无计较也。尔若能打破此关,抑意安命,不求睡而自得睡,否则,愈求睡愈不得睡。院试前夕,其明征也。”陈伟的病根其实在青年时就落下了,因为经常通宵达旦学习,因为思考问题而焦虑,故一度导致他的失眠。
清同治十二年(1873),这一年的诸暨科第表上有三个人,两个是通过乡试的举人,两个是通过推荐选拔的贡生(其中有一个叫陈濬的,既是贡生又是举人)。而陈伟就是经地方选送国子监的贡生。按规定,贡生可直接进国子监,成为太学生(也叫国学生),学习几年后经过朝考即可任职。故成为贡生,实际意味着已经踏进了仕途的门槛。
但陈伟的理想并不是去做太学生。这一年他已经33岁了,他早已娶长山(今山下湖长乐村)何维旦的女儿为妻,且已育有子女,家庭牵扯的现实,生活贫穷的现实,不允许陈伟远读国子监。于是陈伟选择了另一条路,先考举人,然后再参加会试,冲刺进士。
因此,在拔贡两年后,陈伟于同治十四年(1875)乡试中式,成为恩科举人,候选教谕。这一年陈伟35岁。因为是“候选”,没有进入仕途,没有一官半职,所以他的生活只能依旧贫困,从此,压在他身上的担子更重:他既要种田,又要授徒,还要备考。
有了举人的身份,陈伟就有了去京城参加会试的资格。或许是他有了屡试屡败的痛苦,因此他后来对于科考终于生出了无穷的烦恼。陈伟于1888年7月间曾在《诲尔录》中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富贵科第令闻广誉,讵能益我毫末哉?乃以彼扰此,岂非可笑。”从科举之路上摸爬滚打过来,除了收获好听的名声,从眼前的现实看,确实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什么好处。
但是,牢骚归牢骚,现实终究是现实。就在1888年的冬天,在永康授徒的陈伟,又提前动身去京城参加会试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参加会试,因为次年从京城回来后,陈伟就因疾而逝。永康弟子应德闳在《耐安类稿跋》中写道:“戊子冬,以公车北上,将辞去,解帐之日,聚诸弟子诰诫……明年,师还自都下,及秋而病,阅月而殁。”
这一次考试结束后,有一个细节,记录在梅叔瀚《耐安类稿跋》中:“己丑(1889),礼闱报罢,笑谓余曰:'余比多疾,惧不寿,幸性若少年,或藉兹得苟延。’”生活贫困的陈伟,仍寄希望于通过会试来改变命运,但是他最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担心自己的寿命不长,当又一次面对榜上无名的结局时,他跟好友梅叔瀚开了个玩笑,他说如果自己再年轻一点,那倒真可以通过会试来养家糊口的。
三、师承
陈伟能成为俞樾的得意门生,缘于诂经精舍。
诂经精舍坐落在杭州西湖边的孤山上,清嘉庆六年(1801)由浙江巡抚阮元创设,阮元在《西湖诂经精舍记》作了如此诠释:“精舍者,汉学生徒所居之名;诂经者,不忘旧业,且勖新知也。”诂经精舍是其时浙江的最高学府。俞樾任杭州诂经精舍主讲,一讲就是31年。
陈伟就是在中举之前,在诂经精舍从师俞樾的。其确切时间当在1875年之前。俞樾《耐安类稿序》写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其中说到:“乃十余年不相见,至今岁而其子以遗书求序,则君已古人矣。”十余年未见,倒退过去正好是1875年。也就是说,陈伟在乡试中举后,就离开了诂经精舍,开始了他后半生授徒为业的生涯。
《诸暨民报五周纪念册》有载:“德清俞曲园讲学杭州诂经精舍,四方承学,不远千里而至;士苟以一艺见长,皆奖而进之。吾县经生若陈伟、蔡启盛更执梃学门生长。”这一条说明,陈伟在诂经精舍求学期间,不仅深得俞樾器重,更是众弟子中的佼佼者,还担任了其时的学生干部。
陈伟是“俞门八俊”之一,这更能证明陈伟与俞樾的师承关系。在《春在堂楹联录存》卷三的“蒋泽山大令挽联”序文中,俞樾曾经这样记述:“泽山登乙亥贤书,与定海黄以恭、诸暨陈伟、东阳龚启荪、仁和徐琪、冯崧生、钱唐汪行恭、丁立诚皆肄业诂经精舍,榜后有'俞门八俊’之目。余初不知之,其子初民茂才所撰行述言之,当不诬也。”也就是说,在1875年的那一场乡试中,俞樾诂经精舍有八个弟子同时中举,陈伟就是其中之一。
中举后的陈伟因屡试礼部不第,于是开始了长达14年的教学之路。期间,他曾掌教诸暨毓秀书院,还外出诸暨坐馆,培养了许多杰出的学生。查阅《清代朱卷集成》,著名教育家蔡元培、辛亥革命风云人物应德闵、捐藏首创诸暨图书馆的楼藜然、光绪甲午科进士楼守愚和何荣烈等,都是陈伟的弟子。
蔡元培是陈伟的弟子,确有历史资料可证。1924年《诸暨民报五周纪念册·人物小志》在论及“陈伟”时载:“伟平居好学不倦,手不停披,目不停览。晚年四方从学者甚众,学者如蔡元培辈,皆出其门。”如果这个还不足以证明,那么蔡元培的日记就是铁证了。《蔡元培日记》(上册)在1896年2月份的日记中这样写道:“二十二日丁亥,清明,晴。往王宅与祭外舅。访陈子存(守真),先师耐庵先生之世兄也。”这里的“先师耐庵”,就是指已经去世的老师陈伟;他所拜访的“陈子存(守真)”,就是陈伟的儿子,后来任北京大学哲学教授,蔡元培称其为“世兄”,说明陈守真比蔡元培略长几岁。蔡元培在先生陈伟去世七年后,还会赶到枫桥拜访陈守真,可见之前深厚的师生之谊。
四、著述
陈伟一生的著述,在他去世后由其好友梅叔瀚和弟子应德闳编辑刊刻,成书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统称《耐安类稿》,共收书五种,总计十卷:《愚虑录》五卷、《食古录》一卷、《待质录》一卷、《诲尔录》二卷、《居求录》一卷。总字近20万。其中经义笔记收录在前三本,人生感悟收录在后两本。这是笔者点校后获知的陈伟作品真实面目,县志和地方志对陈伟作品的介绍均有讹误。《耐安类稿》卷首有俞樾所作的序,有好友梅叔瀚和弟子应德闳所作的跋。
《愚虑录》五卷。经义笔记,录自于甲申年(1884)至乙丑年(1889),共六年,每文之下注月日。文中有遇位升堂、冕服十二章、郑注周制九章、吕刑其罚倍差等。陈伟好驳旧注,殊异治经常途,然其探索经文颇有心得。
《食古录》一卷。是作者丁亥(1887)、戊子(1888)二年浏览各家经说所抄撮的笔记,间以附录自己的见解。每篇之后标以年月,其体例与《愚虑录》相同。涉猎范围最多是郑注、释文、孔疏、释义、考字等。
《待质录》一卷。是作者在光绪甲申年(1884)至光绪戊子(1888)间研读群经及地理著作《水道提纲》诸书时所提出的疑问及问题,并列成条目,以备后来解决。每节读书笔记后有“俟问俟质”条目。“俟质”即为“待质”,故书命名为《待质录》。
《诲尔录》二卷。是作者从光绪丙子(1876)至光绪己丑(1889)13年间格物致知的心灵独白,既是自励,更能励人。文涉修身、立德、读书、做人等等。是思想的结晶,智慧的集成,看似信手拈来,却可作格言警句品味。其师俞樾评价此书“颇似宋人语录,然语皆质直有味”。
《居求录》一卷。是作者自光绪丙戌(1886)冬至光绪己丑年(1889)间研读经史著作时写成,主要摘录了一些封建士子修身治国的格言,其中有一些则是感于时事而写的警句。
值得一提的是两卷本《诲尔录》,因为这是陈伟起始最早、结束最迟、记录时间最长的一本书,约三万文字。在注重“知行合一”的当下,这本书尤其具有可读性和现实性。甚至我们可以这样说,陈伟就是诸暨的王阳明。他那格言警句式的文字,全是格物致知的结果,是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声音,他教你如何格物,如何致知,怎样做到知行合一,读之可以洗涤灵魂。
譬如,他这样记录他的“铭”:“座铭:一静即存道之所,一动即行道之地。”“书布铭:读书不必多,惟求明理;作字不必速,惟求不苟;行文不必工,惟求有用。”“镜铭:勿见人非,且思己非;勿见己是,且思人是。”“檟楚(用槚木荆条制成的刑具,用以笞打)铭:勿专责人而忘责己。”“客座铭:韦,缄,海。”(韦,佩韦之义,韦皮性柔韧,性急者佩之以自警戒;缄,缄口之义;海,海下百川之义。)“床铭:不愧屋漏。”
譬如,如何对待欲念、愤怒、好名,他这样写道:“欲念明知当绝而若有恋恋不能释者,此人禽关也。忿念明知当绝而若有愤愤不能平者,此生死关也。好名念明知当绝而若有怦怦不能禁者,此圣狂关也。”
譬如,在汉学(朴学)与宋学互相排斥,在悲叹“今人不如古”的背景下,陈伟却大担提出了“以汉学为宋学,视今人如古人”的口号,兼收并蓄,谦虚好学,并将这句话作为他的书室楹联。
因为陈伟亦耕亦读,所以他的文字还充满了生活气息,他常用农事作比来阐释深奥的道理。如在谈到立志时,他这样说:“立志欲行之事,须先审量事之要否,力之胜否。既立志矣,直须决绝,若屡立屡隳,不惟败德,亦易坏人。譬如堤防未立之时,虽洪水泛滥,然犹不甚伤害,若立之复坏,坏之复立,则伤害必多。”此外,这本书还涉及到了私生活方面的内容,比如陈伟多次对自己疾病有过分析,这对于研究陈伟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五、家世
陈伟所生活的“拔贡台门”(现村民称呼为“棋杆台门”),是清末闻名诸暨的书香门第。从陈伟的父亲开始,到陈伟,再到陈伟的曾孙辈,在长达150年的历史上,这个家族创下了“一门三贡生,五代皆名人”的耕读神话。而陈伟,既是佼佼者,又是传承者。
陈伟的父亲陈珪,是1856年的恩贡,《光绪诸暨县志》上就有了这样一条记录:“陈珪,恩贡,字宝堂,居东安乡先陈。”他是拔贡台门的开拓者,陈珪当年一定没有料想到,在他之后,还会有儿子的拔贡,还会有孙子的拔贡……
时隔十九年,至光绪乙亥年(1875),陈伟也拔贡了,再次刷新了拔贡台门的荣耀。此时陈珪父以子荣,再次被《光绪诸暨县志》提及:“陈伟,字耐安,咸丰丙辰恩贡珪子,大挑二等,候选教谕。”
陈珪和陈伟,父子俩为拔贡台门奠定了最扎实的基础,他们所率先垂范的,是一种勤奋好学,是一种朝夕研诵,是一种孜孜不倦,是一种耕读传家。他们在最起始的源头上,就斩断了官家的纨绔之风,浮夸之风,懒散之风。他们的父教,才是精神之教、品德之教,因而也就成了拔贡台门的传家之宝。这是一个家庭强大的精神动力和智力支持,正因如此,拔贡台门后来得以再传佳话。
陈伟的儿子陈守真,于清宣统元年(1909)拔贡,后成为北京大学哲学教授。著有《易经浅讲》《西湖百咏》,成为当时国内主讲《易经》第一人。
陈伟的孙辈又出了两个响当当的人物:陈权(字崇谦),曾任西北五省测量局长,解放后任中国人民解放军高级参谋,后担任杭州大陆高级测量学校校长,著有《大地测量》《浙江地形》。陈崇礼,毕业于南京河海工程专门学校(今河海大学),后去西北考察水利,足迹遍历陕西、青海、甘肃河西走廊,历任南京中央大学、浙江大学讲师、副教授、教授、土木系主任、水利教研室主任等职,著有《仲和吟草》。
陈伟的曾孙辈,已是枝繁叶茂,其时科举制度已经废除,他们遵祖先教诲,舍身取义,一个个走上了抗战前线,毁家纾难为革命。如陈浪,在校时深受学运的影响,参加了中国农工民主党。毕业后接受农工党中央以特派员名义于民国1947到诸暨县发展与重建农工党组织,成立农工民主党绍诸临时工作委员会,在国民党会稽山绥靖指挥所驻地枫桥镇设立地下机关和联络站“井井香烟发行所”,陈浪著有《名人传记》《多党合作实录》。如陈慎,早年毕业于黄浦军校,在大哥牺牲战场后,仍积极参加抗日战争,解放后回家乡建设服务,起草了创办诸暨铅锌矿的可行性研究报告,是省民革优秀党员……
陈伟的后代,拔贡台门里的男人,他们在农村长大,从农村起步,他们始终坚守耕读传家的优良传统,用个体可歌可泣的人生,谱写书香门第世代传承的华章。这是一个家族的成长史,这又何尝不是中华民族发奋图强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