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罪无可逭,情有可原”所想到的
在《中国好声音》的舞台上,每当导师们面临选手对决或选手面临多位导师转身需要做出选择时,如果导师或选手开口先夸赞谁,那就意味着被夸赞者基本没戏了。因为接下来,拿话筒的人会说“但是……非常抱歉……对不起……,我的选择是……”。
这种表达方式是汉语中先扬后抑的典型句式。
先抑后扬,先扬后抑,看起来只不过是个顺序问题,其实这里面的名堂大了,文字高手、官场老手无不深谙此道。
相传曾国藩率领湘军与太平天国作战,屡吃败仗。曾国藩上书朝廷称“屡战屡败”。曾的部下李元度更改为“屡败屡战”。一字未变,只是调换了顺序,意义大不同。“屡战屡败”给人的感觉是溃败之后的消极,而“屡败屡战”显示的是奋勇无畏的作战精神。
今年5月,《中国教育报》评论版的编辑向我约稿:评论我国职业院校技能大赛与世界技能大赛的异同。这个话题我非常感兴趣,有话要说,有话想说。我写了《“以快论英雄”的技能大赛值得反思》一文发给了编辑,我的基本观点得到了编辑的认同。但文章发表时,题目改成了《技能大赛勿以快论英雄》。第一眼看到这个题目,感觉不如原来的题目响亮、上口;再仔细琢磨一番,方才理解了编辑的苦心。《“以快论英雄”的技能大赛值得反思》矛头指向的是技能大赛;《技能大赛勿以快论英雄》指向的是技能大赛中“求快”的做法。作为教育部主办的报纸,自然是后一个标题更为妥帖。编辑的文字功力和政策水平,不显山不露水,四两拨千斤,令我十分佩服。
在大学中文系学习时,老师曾经说过,在很多时候,汉语是靠词序表达意思的。当时似懂非懂,后来才逐渐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清朝咸丰八年(1858年),科举考试中发生了顺天乡试科场舞弊案。此案从下到上涉及多人,共有91人涉案。咸丰皇帝亲自督查此案。作弊的手法并无高明之处:考生罗鸿绎花钱买通了考官,考官与其约定,在三篇文章及一首诗的最后分别用哪几个字。就是用这个办法,罗鸿绎的考卷被一路批为“气盛言宜 孟艺尤佳。”最后,这份“优秀答卷”到了正主考柏葰和副主考朱风标、程庭桂手里。三位主考果然厉害,轮流审阅后便把这份卷子暂时定为备卷,打算列入副榜。得知这个消息后,下面各级拿了贿赂的官员顿时慌了手脚,于是便找到了柏葰的家仆靳祥,委托其向柏葰求情。靳祥与求他的考官有“多年交情”,不答应抹不开面子;柏葰与靳祥虽是主仆,多年来也相处甚好。家仆的求情,再加上各级考官的朱批评价甚高,柏葰便顺水推舟地放了罗鸿绎一马,立即安排下人把已经准备好的榜文修改一处,撤下了一个人,换上了罗鸿绎的“准考证号”。案发后,咸丰皇帝严办涉案人员,毫不手软,但对待柏葰的态度颇为迟疑,毕竟柏葰官居高位,不得不慎重。再说清代皇帝也有临时恩典权。或许是出于这两个原因,咸丰手持朱笔,口中念念有词说:“罪无可逭,情有可原”。据说,这个时候朝廷重臣肃顺在场,便接过咸丰的话说:“虽属情有可原,究竟罪无可逭。”肃顺的这句话,帮助咸丰下了决心处斩了柏葰。另有一说是,肃顺见咸丰犹疑不定,便夺过朱笔代书之,“柏葰于是被处斩。”这些细节的真伪,不必认真计较。倒是“罪无可逭,情有可原”与“虽属情有可原,究竟罪无可逭”相比较,语气、语感、语意之不同,实在耐人寻味。
不知怎地就联想到了当下的职业教育。国家对职业教育的重视达到了“空前”的程度,尤其是顶层设计的基本完成,现代职教体系的建立,大力推进职普融合、职教内部贯通培养、中职高职本科分段培养等,多元化、多渠道地解决了职业教育的“断头”问题。职教系统内外,社会民众上下,无不纷纷叫好。然而,作为一个在职业学校工作了三十七年的老职教人,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固执地认为,没有良好的基础教育,就没有高质量的高等教育,遑论职业教育?到目前为止,职业教育(尤其是中等职业教育)依然是经过中考、高考的淘汰后“剩下来”的那部分人的教育。相比较职业教育的“断头”问题,其“源头”问题更为关键,更为根本——因为它是整个国民教育体系的基础。
然而我发现,周围的人似乎比我要乐观许多。每当我提出职业教育的“源头”问题,总会有人说:“虽然‘源头’问题依然存在,但‘断头’问题毕竟得到了有效解决,中职生也可以上大学,难道这不是福音吗?”听到这样的说辞,我不愿意矮子看戏,人云亦云,脑子里总是冒出另外一个句式:“虽然解决了职教的‘断头’问题,但‘源头’问题依然存在啊!”有时候我还会极端地想,基础教育相当于我们盖大楼的基础。面对质量不良的基础,我们是说“虽然基础不好,但我们毕竟把大楼建起来了”,还是说“虽然我们可以把大楼建起来,但把基础弄牢固更为重要”呢?
这个“大楼”建与不建,是个问题;基础牢固不牢固,是个更大的问题。
2016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