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尘(中)

外篇。

大漠,孤峰,月升于艮方,一行旅人向月前行,他们要去往何处?他们向往的,可是那沙漠的寂寥,可是那远去的古老教派?或许他们要追随马可波罗的足迹,去探访丝路上曾经的喧嚣。

沙漠小镇的房子,大多是半地下结构的。人在地底活动,地面上则仅剩下屋顶。屋子多以泥砖砌成,四角常常立有高高的风塔,中间则通常设有一个或多个圆拱,圆拱上装着玻璃,用以采光。沙漠居民是光与风的大师,熟知二者的习性,于是设下埋伏,请君入瓮。本应黑暗憋闷的地下建筑,反而凉风习习,光影婆娑。

沙漠小镇的屋顶世界。

来到亚兹德之前,我脑海中的沙漠不是沙坡头那般浪漫喧嚣的,便是双旗镇刀客中那般肃杀凛冽的。然而,亚兹德展现出来的,却是二者的折中。正午时分,烈日垂直洒下,足以烤干一切。事实上,泥瓦匠人们也确实在最烈的日头下,用泥巴修补建筑,再等待日头将它烤干。

阳光是淡黄色的,泥砖是淡黄色的,沙子也是淡黄色的。忽然,寂静的窄巷尽头出现了一袭黑袍。那是一个很胖的老妇人,迈着蹒跚的步伐缓缓移动。无尽的土黄,点下一滴黑墨,仅仅一点,好似觉得世界色彩斑斓起来。是啊,黑色岂不是那最复杂的颜色?

亚兹德的一点墨色。

沙漠小镇的正午,是安静的时分,除了仍在劳作的泥瓦匠,绝大多数居民都在室内躲避日头。于是,地下茶馆便成为最受欢迎的去处。

商队旅馆中的茶摊。

瘫在地毯软垫上,点上一支阿拉伯水烟,呷着一壶最浓的烤茶,就着椰枣果脯和面咚咚的厚饼干,望着从圆拱顶上透下来的阳光,漫不经心地和妻子随意交谈。

我说:这就是沙漠人的生活,在某一个时段,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必想,仅只感受光阴的流逝便够了。神奇的是,光阴流逝的感觉,不但没感到生命在流逝,反而深切的感到生命的存在,感觉到脉搏的跳动,感觉到肉体的颤动,感觉到呼吸,感觉变得细致入微。就这样,看着日头西斜,一支烟,一壶茶竟度量出一个晌午。“感受那一呼一吸之间的快乐。”佛陀如是说。

人们害怕不确定的事物,害怕那不可思议的终结,害怕无法把握的刹那。一个悠闲的晌午,给我机会单纯的体会一段时间,仅仅体会时间的流逝,不是一刹那,而是一段光阴。这感觉,让人安心。

“沙漠,一个没有花开花谢,没有季节的地方。只有夜与日的无尽轮换。它是在时间之外的。……沙漠就是永恒。”“有什么可以或可能将沙漠推回到时间里去呢?水。”戈迪默在《偶遇者》一书中如是写道。

是啊,正因杯中有茶,我无忧于性命,能够去体会这一段光阴。对不确定事物的恐惧,对那不可思议的终结的恐惧,对无法把握的刹那的恐惧,使人向往永恒。沙漠就是永恒,但永恒的东西没有生命。有生命才能够体验时间,而水带来生命,水把沙漠推回时间里去。如果那不可思议的终结可以等同于“没有生命”,为什么我们还会向往永恒?还会向往那没有水的沙漠?

在沙漠小镇的地下茶馆里,一壶茶给了我一个晌午,得以感受一段有限而有确定长度的光阴。一段有限的,非永恒的生命。享受茶水、水烟和点心,和妻子愉快的交谈,甚至还偶遇了一个奇侠,这一切细腻的丝丝入扣的感受使我产生存在感。

但这段光阴很快便结束了。作为旅人,我们必须要踏入下一段旅程。下一段旅程很快也要结束的,就连人生这段旅程,在不远的将来,起码对于沙漠的永恒而言实在不远,也会结束。有限,留下遗憾,使人悔恨,甚至给人以伤痛,但它才是生命的特征,不要怕它。

沙城泥屋。在神化里,泥屋常隐语死亡。


五,烧坏的轴承和孤独的子弹。

“为什么我们讲真话时,总像是谎言?为什么宣布新生活时,我们总要使大地布满尸体?为什么谈论光明未来时,我们总要夹杂着种种威胁?”

阿列克谢耶维奇描写那些从战场上回来的人,他们身上都有一种相似的矛盾性。怀着理想高高兴兴的上战场,多年之后,却发现战争和理想相去甚远,而自己却在战后落入悲惨的境地。而从某种角度看,他们自己落入的境地,有一部分是他们自己亲手创建的。上帝无法举起自己,而人却可以为自己构建牢笼。阿列克谢耶维奇描写此种状态下,人们的苦难。

是什么力量促使人类自相残杀?是什么力量使得人类冲破道德的约束?又是什么力量支撑人们在自己构建的牢笼中生存下去?

戈迪默提出虚构、道德、政治,三人同床的观点,认为被刻意营造出来的,仅存在于想象中的虚构力量,与道德结合,产生政治愿景。这政治愿景为其信徒提供一个美好画面。在这幅画中,画满了幸福的未来,甚至死亡也被描绘得浪漫了起来。

古希腊悲剧中经常用到一个形容词,形容英雄人物超凡的勇猛,“如豺狼般的凶暴”。布鲁斯.林肯提出,这个词将人性推回到兽性当中。所谓道德,是人类社会的特征,它的存在使人类摆脱野兽的境地,也丧失了野兽的威力。而一旦人退回兽性当中,则可解开束缚,重新获得野兽般的力量。

结合此二者看来,或许能够找到些许答案。根据吠檀多的教导,人们的选择总以快乐为目的,三人同床的政治愿景谋划“幸福的未来”,为了追寻这份愿景,人们努力前行。而当人们发现事业之艰难、生活之残酷大大超乎预想之时,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目的,人性退回兽性之中,冲破道德约束,获得了“豺狼般的凶暴”。

吠檀多揭示构造世界的本质是“乐”,而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主题则是苦难。她描写了这样两个故事:

连科娃幼年便喜欢读诗,战争突然爆发,她毅然决定参军。而由于年纪太小,她被派到斯大林格勒的军工厂中当工人。前线的厮杀惨烈程度超乎想象,而后方工厂里工人的命运如同超负荷运转的轴承,终日工作,口粮匮乏,吃不饱肚子,还要忍受非人的劳碌。终于有一天,连科娃再也忍受不了,回到宿舍倒头便睡,就在将梦未梦之时,德军的轰炸机来了,整个城市陷入隆隆的爆炸声之中。而连科娃心想:嘿!他妈的!宁可被炸死也不能打扰我的睡眠,于是沉沉的睡去了。她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而和平年代莫名其妙的全身疼痛和失忆不断折磨着她。她去看医生,医生惊呼,你以后怎么活下去啊,全身的植物神经都已经紊乱了!此时她才二十八岁……

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女人曾经是优秀的狙击手,得过两枚光荣勋章和四枚奖章。战争结束的那一刹那,她突然产生了另一种恐惧,对于生活的恐惧。战争只教会她杀人,除此之外她一无所能,在新时代她要怎么生活下去呢?战争期间,战士是英雄,而战后战士则被看成杀人狂,还有人会爱上满身是伤,双手沾满鲜血的她么?她相信命运,去找吉普赛人占卜,吉普赛人预言她将要遇到爱情。她一下子高兴得忘乎所以,把自己仅有的一块手表送给了吉普赛人。果然不久她便结婚了,生下两个孩子,男孩儿顺利地成长,上了大学。而女孩儿一直到三十九岁还是只会用不清晰的口齿叫妈妈。她痛苦,认为这是报应,但她又庆幸,起码世界上还存在一个能够倾听自己诉说的人。

在这两个故事中,促使两个女性上战场的是三人同床的政治愿景,促使连科娃超负荷工作的和激励不知名女性开枪杀人的都是那“豺狼般的凶暴”。当二人落入自己打造的囚笼时,支持她们继续生存下去的力量,则是最后一丝生命的快乐,苦乐。

“子弹是个傻瓜,命运才是凶手……子弹是孤单的,人也是孤单的,子弹飞往它想去的地方,命运却任意捉弄人,来来去去,反复无常……我们没有天赋,没有能力参透人生的奥秘。”

是啊,恒古以来,又有几人能够参透薄迦梵歌,参透吠檀多那无上的奥义呢。但尘世如此苦难,又迫使我们不得不为自己画上一幅虚构的、美丽的愿景,以佛陀之苦,当为吠檀多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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