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功秦:经由历史的智慧来理解生活——我的治学心得
原题《经由历史的智慧来理解生活》
载《历史的眼睛》
在一次历史系研究生的座谈会上。我谈到了自己多年治学的心得体会,谈到作为一个思想求索者的人生感悟,以及对研究生新生的几点期望。
今天,我是作为一位老研究生来对你们这些研究生弟弟妹妹谈谈心。根据我个人的体会,研究生学习的三年可以说是一个学者的人生中最自由的读书时期。你们可以在这三年里随心所欲地读你们喜欢读的书,今后参加了工作,再也没有如此多的自由支配时间了。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在今天的中国的大学生中,能考上研究生的并不多,我们学院的研究生导师们经常都会收到许多偏远地区青年学子的来信,读了他们充满求学愿望的来信,你不能不为之感动,与那些至今还处于穷乡僻壤的同学们相比,你们是命运的宠儿。当然,你们能成为研究生,是你们自己的努力的结果,你们以自己的坚韧毅力来显示你们立志要成为人文学者的强烈愿望。另一方面,你们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功,一半也是机运,并不是所有努力争取的人都能如愿以偿。
怎样才算真正做到珍惜这三年的研究生时期呢?换一种说法,怎样做才算对得起命运对你们的青睐,才算是没有白过这宝贵的三年光阴?
首先,是要真正做到分秒必争。如果你是一个真正有事业心的人,就一定会做到这一点。回想到我在工厂当工人时,甚至不会放弃工厂停电十五分钟的时间,跑步到宿舍去读十分钟书,然后跑回车间。我有资格向你们提出这个希望,因为我就是这样过来的。
其次,在读书方面,你要记住一点,文科学者与理科学者相比,最大的不同处是要在知识积累上更为广泛,这是你要在研究方面达到左右逢源的境界的真正基础。文史哲不分家这是我们谁都知道的一句老话,一个事业上真正做到成功的人文学者,在他的灵感勃发时,他的思想如泉水涌出时,当他在研究中达到如同行云流水的自然潇洒境界时,支撑这种人生至高体验的,实际上正是那些多年来积累下来的丰富的信息,这些信息点平时被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储存在你们的大脑仓库中,只是受到了某个刺激而被调动出来而已。要达到足够的信息量,就要多看书。要最充分地利用图书馆。哪怕粗粗翻阅,一年也要读上百来本书。这种泛读的结果,至少你能记住这些书中讲的主要内容是什么,记住观点与资料的“门牌号码”也好,这对你将来作论文,确立未来研究的主攻方向都肯定大有好处。
要喜欢买书。知识分子就是喜欢买书的人。坐拥在属于你自己的书城之中,是知识分子的最大乐趣。我在一本日记的扉页上写着清人的一段格言,大意是“人生最大乐事,无如寒夜拥炉读书”。这确实是读书人才能体悟的境界。作为书的拥有者,你会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书房的气氛对你的情操的影响。我现在是六千本书的主人。记得当年我还在高中二年级时,把准备买一条裤子的四元钱,用来购买了上海外文旧书店里的一套俄文版的十册的《高尔基早期作品选集》,这套书就伴随我度过了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最艰苦岁月。也正是在这套高尔基选集中的处女作《马卡尔·楚德拉》的影响下,我在1973年进行了二万里的少年漂泊者式的全国旅行,历经十二个省,四十一个城市,数十处古迹。当然要购书需要经济基础,但这种以拥有书为人生重要追求的态度是很需要提倡的。
我还可以谈一段我的书缘。几年以前,美国人邀请我到美国访问,走了八九个城市。每到一个城市,在极其有限的自由支配时间里,我只做一件事,就是跑这个城市的书店。我用得非常省,但却把美方给我的一千多美元零用钱几乎全部用来买英文学术书了,带回来整整两大箱。大家知道洋书是非常贵的。有一本剑桥政治学辞典相当于人民币五百元,我在那家书店徘徊了三天,最后发狠心还是购下来。那位翻译女士对我买书这件事很有感触,回国后,她后来给我来信说,她从中国一个普通知识分子身上看到中国的希望,因为她觉得她看到中国知识分子中还有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并没有受到市场功利价值的冲击而消失。其实我想的也许并没有那么多,我只是受一种长年形成的爱书的习惯的支配而已。因为书给予我的人生的欢悦实在太多太多,我希望与诸位一起分享这种拥有书的快乐。
要甘于清贫。我们在电视里可以得知,上海的一位保险业高级技术人才,可以获得一百万的年薪,但人文学科与经济学、法律学、电脑工程学相比,其知识特点就决定了它与市场的距离相对较为遥远。人文学者的知识产品一般很难转化为市场财富。如果此言不虚,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人文知识分子的命就是清贫。其实,不但中国如此,即使在西方最发达的美国,人文知识与科技知识分子相比,与那些医生、律师相比,其收入还是较低的。谁要你选择人文知识分子这条道路?孔夫子说“君子固穷”。儒家强调“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君子精神与人生态度。
当然,人文知识分子最大的乐趣,在我看来还是他所研究的问题更能给他以精神上的超越感。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万民立性,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种精神境界也许只有人文学者可能产生,很难想象一个电脑工程师会达到这种超越性的境界。人文学者是民族的文化精神的主要承载者。中国处于转型期,精神失范是这个时代的特点。在一个社会的转型时期,只有甘于清贫,只有自愿地在“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才能获得你希望达到的治学境界,才能在事业上取得一种达观、雍容、坦荡的心态,并最终不会由于相对挫折感而放弃自己的事业。
下面,我还要谈一点对历史学学生的知识结构方面的想法。历史系学生的最大弱点是什么?根据我多年的观察与教学中的感受,受传统学习方法的影响,历史系学生在抽象思辨能力方面并不是很强,某种意义上说还不如历来以形象思维见长的中文系学生。中文系学生的思辨能力受到新时期文学评论风气的影响,对西方文论中的抽象思辨风格已经较为熟悉,久而久之,在思想方法方面他们潜移默化地受到相当的训练。只要读一下文学评论刊物,你们会对学文学评论的学子的思辨风格留下深刻影响。当然,过度的思辨,卖弄一些时髦的新名词未必是好,但文学评论界的思辨能力的进步则是不争的事实。
而历史系学生则不然。传统历史学似乎满足于“把事实说清楚”。(这固然很重要,历史学最要做的事就是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也是为什么实证历史学或考证学在中国是主流的原因,也是西方历史学中,兰克学派历来是主流的原因。)但是历史研究还有另一个重要使命,那就是研究考察历史对于当代人的意义与启示,从意义发掘的角度标准来看,简单的“剪刀加浆糊”的归纳法就不够用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历史学研究生最重要的,是要把相当的精力与时间放到学习社会学、政治学、文化学、文化人类学、政治地理学,乃至知识社会学的理论与方法上去。这些边缘学学科对历史系研究生的意义在于,它们在长期发展中形成的基本概念、范畴与理论,用来解释你所发现的史料的意义时是很有生命力的。某种意义上,历史学相对而言是各种学科中最具保守性的学科。作为新一代学者,新的方法的成熟运用,肯定可以使你在研究课题上别开生面。在我看来,由于旧史学受意识形态宣传影响较深,可以开掘的处女地要比其他学科更多。正因为如此,要开阔学术视野,注重于理论方法的培养。
运用自己的知识学问,来思考民族的命运与前途,并力求为解释社会困境提出自己的看法,这些看法或观点可能对于问题的解决并没有直接的影响力,甚至于事无补,然而,只有不断地思考与批判现实,知识分子才觉得对得起社会,对得起自己的民族,不如此他就于心不安。这就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对于自己民族与社会是最痴情的人。有人说,知识分子就是那些对社会困难与难题充满内疚感而又无法摆脱这种内疚的人们。这句话把社会责任感说成知识分子的内在品质。可以说,说到了根本上了。你们当中有很多是从农村来的,说真心话,我一直认为,来自农村的知识分子是可以有望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的人。因为你们来自生活的最基层,来自于社会最具原生生命力的地方。
人生最大的幸福是什么,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理解,但对于我来说,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作为一个以历史为职业的知识分子,通过历史提供的智慧来理解生活,从历史中发掘对于当代人的意义。我时常生活在一种创造与发现的欢乐之中。作为一个从“文化大革命”时代度过青年时代的人,我们经历了各种酸辣苦甜,但我却从来没有经历过另一种苦恼,那就是无所事事的苦恼。历史与书本给了我最大的充实与心身的愉悦。
我要告诉在座的研究生同学们,在给学生上课时,我不止一次这样表达我对自己的职业的热爱:如果下一次人生还有一次选择,我仍然会再次选择要做大学的历史教授。这是对于我来说最有吸引力的职业。哪怕是美国总统要和我交换位置,我也不愿意。我过去其实是有很多爱好的,但现在我却发现我几乎失去了种种爱好。从摄影到美术、音乐,为什么?仔细想一想,才发现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因为读书的欢乐占据了全部的心身,以至于没其他时间了。十年来我只有两次进了剧场与画廊。一次是去看俄罗斯亚历山大罗夫红旗歌舞团的演出,另一次是最近看全国第五届美术展览。
也许我是一个生活在小阁楼中的平民知识分子家庭中,我特别感受到底层生活对于理解社会,理解人生的重要性。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常常以这句话来鼓励自己,以自己的工厂生活中的体验,来作为理解社会真理的基础。我感到我身上始终有一种平民情结。
很多城市里的独生子女很难成为我们心目中理想的知识分子,我就对我的女儿说过,你们怎么能研究历史与人文学科呢?你们连锄头是什么样都不知道,你们又怎么理解中国?城市里的青年人最容易在世俗化的潮流下失去自我,这不但是指个人的自我,而且也指失去了社会的自我。而来自生活基层的人,他们的经历、他们的感受,会不自觉地凝聚为自己从事人文研究的精神资源。这一点是城市里的养尊处优的独生子女们所不能企及的。说句实在话,他们也许更适于去做一个从西方克隆过来的“后现代主义者”,我在这里指的是他们由于无法以中国的真问题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只能以西方人的命题作为自己好像在研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