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林风眠:徒呼奈何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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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眠
诸位同学:
艺术家也同别的什么家一样,在现在的中国,往往只对着纷乱的现状叹气,却又觉得无事可做。
这是非常错误的。如果,真要把中国的艺术运动当作我们不可犹疑的责任,则中国艺术界愈是纷乱,我们所应做的事就越多。
无疑的,国人懂得艺术的是太少了,无论乡村与都市,多数人所欣赏的还是很丑陋的月份牌这类东西;就是绝无仅有的老艺术家们,仍在抱着祖先们的尸体,好像正在欣赏着腐烂的臭味,不惜自禁在冷冰冰的墓洞中,拒绝一切曙光与新味。
从纵的方面来说,特别是以礼乐为尚的中国,历史又已演变到五千余年之久,比较后进国的文艺都已突飞猛进到光华灿烂的时候,我们反而没有人懂得艺术,多数艺术家所制造出来的又都不是真的艺术品,我们祖先们的创造力以及独往独来的风尚,亦都淹灭涣散到不可收拾。从横的方面来说,中国国立的艺术教育机关虽还很少,但私立学校不为不多,往往有从十八岁办艺术学校起一直办到三十几岁的人,在这十数年的长时间里,从民间有许多有为的青年跑向都市来,为了学习艺术,把父老们血汗换来的金钱不断地浪掷,然而,在我们艺术创作上,到底得到了什么代价?
是的,我们悲愤着古代艺术之纯朴而有创造力者已经完全失传,我们哀悼着近代艺术之庞杂混乱、莫衷一是,我们尤其惋惜着目今新进作家之因未得良好基础,致使艺人的数目虽增多而真正的成绩却往后退!
但是我们就此失望吗?我们就此搓手顿脚徒呼奈何吗?
不能的,医者要从病症中悟得奇妙的处方,圣者要从人类绝望中寻出高贵的教旨,真正能致力于艺术运动者要从中国艺术界如此纷乱的悲哀中,更坚决更有勇气更勇敢地去找出艺术的生路,徒然失望,徒呼奈何是不行的!
有人或者会相信这种懦怯者的话:他们会就斯宾塞的名言,下一个可笑的转语,斯宾塞说:'下等动物把许多生命力都消磨在生命的维持同继续上,人类却在满足这项要求以外还有余力”;而他们的转语是,“有时下等动物的生活比人类容易得多,在山林原野中老鹰要一匹野兔不大成问题,人类却不然,尤其在现在的中国,不但穷人们要几只铜板是不大容易,就是大多数人,在这种环境之下,恐怖中之最恐怖的还是生命不易维持得安全,更不用说继续了!”于是他们的结论是:维持生命尚不能,还那里谈得到艺术的赏鉴!
然而这不是十足的事实。普遍乡村与都市,我们有我们的冶游者,有我们的纵酒者,有我们的赌徒,有我们的烟鬼,有我们的种种黑暗的处所同卑劣趣味中的浪费者!谁说他们没有余暇?他们的余暇正苦无法消磨,因而不得不把本来可以维持生命的余暇用在蹂躏生命的事业上!
人,无论上智与下愚,都是有理性有感情的动物,假如有光明的道路可走,他们绝不会甘愿死在黑暗的路上。一班中国宝贝们目今趣味之恶劣是真实的,这正同中国现代艺术界之纷乱庞杂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中国的艺术家未见得不想强自振拔,中国人对于美的赏鉴的需要,未见得输干他人。但是,我们的艺术家们,我们叫人家去赏鉴什么呀?大多数的艺术家给人家些什么真正的艺术品?社会方面给人家有什么美的,或制造美的建设?
使我们失望的正是我们自己啊,我们还要怨天尤人?我们还要徒呼奈何?
中国已往的历史自有它光荣伟大的一页,创造的丝曾织就了古代的艺术斑斓的痕迹。但过去的是过去了,时间不留情地把我们拖到了现代,要希望在已死的蚕里抽出新鲜的丝已是不可能,已经为时代腐坏了的旧锦也不必再去留恋,我们只有鼓起勇气负起责任,培植我们的新桑,养育我们的新蚕,使将来抽出来的新丝,织成时代上更灿烂更有光泽的新篇幅,这是我们应有的希望!
更以新艺术的光辉照耀我们的时代,以自我个性与时代思想组成的美的概念自然很重要,而从自然现象中所得来的与许多旧的经验所组成的技术也是很重要的成分之一。要得到后者的确实的把握,这就不得不记着达·芬奇的一句名言:“到自然中去,做自然的儿子。”惟有从自然那里认出自然的真实面目来,才能得到技术上真实的而且基本的训练;也惟有得到真实的基本技术,我们才能表现真实的美的概念。
大家都承认,艺术家所以与普通人不同的地方,一方面自然因为他在于表现技术上有专门的修养,一方面尤其因为他有一颗艺术家的心,这心是:同情心比平常人来得特别热烈与深刻,意志力比平常人来得更果敢与坚强。那么,敬爱的艺术家们,请拿出医者圣者的情感,请拿出勇敢奋斗的毅力来,不要徒然对着国人恶劣的趣味一叹,立刻负起艺术运动的责任,培养你的实力,掬出你的慧心,抬出你高贵的作品,要把这些可怜的同胞拯救出来,中国的艺术界才有救!
再说一次:真要把中国的艺术运动当作我们不可犹豫的责任,则中国艺术界愈是纷乱,我们所应做的事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