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衡:史上称“最”的印谱(集锦)
韩天衡
前面讲了,历史上最早的印谱是北宋的杨克一《集古印格》,当时还有个名称
《图书谱》。宋代人有“左图右书”之说,桌上放文玩,左边放图,右边放书。其实当时的人就搞错了,把印章叫“图书”。
最早的古玺印原钤印谱,就是1572年的《顾氏集古印谱》。岁月无情,据史家称,《顾氏集古印谱》在道光时完整的只存一部。我读到过三部残本,唯一存世的完整本我没能上手,在温州一个大收藏家谢磊明手里,晚年他交给儿子谢博文,现在估计还藏在上海。在20世纪80年代,我就跟原上博馆长马承源先生讲,这部印谱是海内孤本,最好博物馆能够去收购入藏,但未见动静。为了要读到这本印谱,我到谢先生家里去过四次。我从16岁开始买进第一本程瑶田的《秦汉官印》(图四十五)印谱之后,就想,这东西有趣,我倒想看看这天下究竟有多少种印谱,于是就开始了漫长的追书访书之旅,一直读到现在还没读完。为了读到这本《集古印谱》,谢氏跟我讲:“沙孟海要看,我也不给看,为什么要给你看?因为你是介堪的学生。”方介堪先生是谢磊明的学生,有一点艺术上的血缘关系。我是充满期待的,然而一次去没有看到,二次去没有看到。第四次上门,我记得很清楚,正好是8月初,上海的8月初,温度过38℃,我撑了阳伞,走到他家里,身上全是汗。跑到二楼,他说今天我还是不能让你看。因为要看这本书,要我们五个兄弟姊妹都到场。但有些都在外地,兄弟姐妹都要到场,不可能。我知道这次是打“回票”了,近在咫尺,远过天涯,还是没有读到,读书的悲哀无过于此。我当时要读这本书,我想弄清一个问题,我说谢先生,您知不知道,您的这印谱上少一篇序。我以往曾有幸读过不全本的《顾氏集古印谱》第一卷,里面多一篇沈明臣的序,您的里面没有,所以我要考证一下其中的原委。这是个学术问题,是否可以开开恩。他还是不让拜观,遂成终生的遗憾。
图四十五 《秦汉官印》
1963年,我在温州海军服役,去拜访过谢磊明先生。80多岁的一位老翁,清瘦,长须,缄默。他不无伤感地跟我讲,我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为什么呢?20世纪20年代,一场大火——他当时可以讲是富甲浙南的大收藏家—都烧光了。就是这本印谱没有烧掉,他让方介堪先生带到上海来请名家题跋,所以这本书后面有二十来人的题跋,包括张大千、吴昌硕、赵叔孺、童大年、高时显等,一大批名人的,因此而逃过一劫,堪称不幸中的大幸。
最早的篆刻家刻印印谱是哪部?过去讲文彭有辑谱,那都是伪托的,乾隆帝对文彭情有独钟,搜了他近六十方印石,喜欢无量,却无一真品。但从本人读到的印谱来看,最早的当是何震的《何雪渔印选》,且只有一册残本,是印人自己汇辑印谱之祖,可惜70年代我无法用科学的手段,作哪怕是一页的印谱实录。
历史上用最长时间编辑一本印谱的,是乾隆时候汪启淑编的《飞鸿堂印谱》,他花了整整31年时间,一直到1776年才编出来,其中收了3498方印,是流派印谱里空前绝后的。如果讲古玺印,则是《十钟山房印举》,是历数十年而终究未能玉成的巨制。
中国历史上有个称谓,说到印谱每艳称“三堂印谱”,如果哪个收藏家手里有这三部印谱,了不起!一本是明代张灏编的《学山堂印谱》,二是康熙时周亮工编的《赖古堂印谱》(图四十六),三是乾隆时汪启淑编的《飞鸿堂印谱》,这三本印谱历史上艳称“三堂印谱”。我花了二十多年才将三谱收齐。20年前我在日本,在神保町一家书店里,老板神秘兮兮地拿出这部书,我一看是好东西,是《赖古堂印谱》,但也是有所残失的。他要我人民币23万元,当时我咬咬牙,把它买了回来,总算也了却一个心愿。
图四十六 《赖古堂印谱》
汇辑古玺印最富的印谱,真正称得上高大上的,就是《十钟山房印举》,它是陈介祺后半生的精力所聚,也是汇集了其他六家收藏家的印章而成的,收玺印10284方,古今无匹。
历史上刻印时间最长的印人,是雍正时候的王睿章,他活了97岁,89岁还出了一本印谱,这在以前历史上是唯一的。现在90岁以上老辈能刻印的有好几位,不稀奇了!
最早的封泥印谱,是吴式芬的《海丰吴氏藏汉封泥》,这本书编得很早,在1850年,当时人们都不知道这是秦汉时期用官印或私印按抑在简牍上的泥封,都认为是印范。赵之谦也认为是印范,都没有重视它。吴昌硕很睿智,很敏锐,所谓“道在瓦甓”,从封泥和“烂铜印”中吸取了很多的艺术养料,别开生面,成一大家。
还有海外最早编辑中国印谱的,我们一般都知道,日本人上野理一,在1915年辑有我国的古印,成《有竹斋藏玺印》三册,但影响欠广大。嗣后,太田孝太郎,1921年出了一本古玺印谱《梦庵藏印》,从此掀起了东瀛藏古玺印及辑谱的风气。大家却不知道,乾隆时候,1761年有个中国人,居然在日本编了一本印谱叫《传家宝孤白》,此君名字叫石成金。这本印谱,大家或许都没看到过,是我在日本访书的时候读到的。我年轻的时候真的喜欢这东西,各类大的图书馆,大的博物馆,很多私人收藏家,包括到日本,到新加坡,到香港、澳门,凡是那些收藏家手里有印谱的,千方百计借来阅读做笔记。这本书就是在日本读到的。
历史上被认为做得最好的一本印谱,我们讲做得最好,是用纸及设计装帧形式,用严谨的学术思路,分门别类,用原印原钤一丝不苟,原汁原味神采毕现,也是在这本印谱里,首次列出了“古玺”的类目,大家都公认,是吴式芬的《双虞壶斋印存》(图四十七)。它出版的也有两种,有小本、大本两种,大本的用最细密的白棉纸,印泥用最佳的,且每方印钤得精准出神,官印都注明材质及钮式,尤佳。最具有民族爱国主义精神的一本印谱,当数《丁丑劫余印存》。日寇侵略中国,轰炸上海。当时上海、江南四个流派印大收藏家,也遭到很大的劫难。1937年是丁丑年。两年以后,江南四大流派印藏家葛昌楹、丁辅之、高络园、俞序文将那些没有被日本人掠夺的、没有完全损坏的石印汇集在一起,出了一本20册的大印谱,叫《丁丑劫余印存》。中日战争,胜负未分,顶着重压,这几个收藏家就已经出了这本《丁丑劫余印存》,我总认为这是爱国、有胆识、有骨气的一种行动,一粒印石,一滴血泪,是对日本侵略者的直接的控诉和申讨,有大无畏精神。这本书为什么只出版了21部呢?因为它是按一组词来编辑的—“浙西丁高葛俞四家藏印集拓廿又一部己卯春成书”,用这21字来编书号。诸如,第一部称“浙”,第二部称“西”,第三部称“丁”,第二十一部称“书”,一共21部。其实刻印的石材多是摩氏二三度的硬度,石性较嫩,过度地钤盖,是会伤及印面的。诸如吴昌硕34岁所刻的“昌硕”“俊卿之印”两面印,由于常钤盖于他的书画,以至于在20年后印石凸起,钤用时近乎漫漶模糊,所以在54岁春稍微磨平些印面,又重剔了一番,再复使用。可见石印不同于翠玉,是不宜无尽止地钤用的,这也是原钤印谱量不宜多也不可能多的一个原因。
图四十七 《双虞壶斋印存》
下面讲几位历史上对印章极迷恋入骨的印痴,这样的印痴代不乏人,我粗粗遴选了一下,最入迷的有这么六位。
一是明代的张灏,前面已经谈了他的故事。第二位康熙时期的周亮工。第三位就是乾隆时期的汪启淑,他是中国历史上印谱编得最多的人。现在出版社编辑印谱不稀奇,我们讲是原印原钤的,是以一人之力,且都是自己手里收藏的东西。汪启淑一生中藏编了28种原钤印谱,花样翻新,妙思迭出,到现在没有人超过他,你想痴迷到什么程度,可惜如今我们能读到的也仅半数而已。第四位是陈介祺。第五位是清末民国时期的丁辅之。第六位是张鲁盦。
这六位的痴,角度不同,即切入点是各有所好的。明代的张灏,他主要玩流派印章、石章。周亮工也是玩流派印章、石章,并注重于汇集彼时的印史资料。汪启淑是古玺与流派印兼玩,且注重材质。陈介祺是玩古玺。丁辅之是玩浙派印章。张鲁盦 是玩古玺兼及明清流派印章,此外专收明清著名印谱,且潜心于印泥的研究和制作。他一生收集的印谱逾五百种,其中早先造册的433种捐献给了西泠印社。在造册而未取走的一段时间里,张先生又收集到不全本的,有第一卷在内的《顾氏集古印谱》及胡正言《印史初集》等一批珍贵印谱。西泠印社是按先前的造册接收捐赠,遂成漏网之鱼,太可惜了。“文革”乍起,其夫人赠给一位姓唐的好印的年轻人,他曾借我读过,我还做过笔记。后多流入日本,这些年正以高价在市场上兜售,甚是可惜。我读过的4000种印谱,古玺印谱约六百种,还有三千多种都属流派印谱。这六个人是中国篆刻史上最有影响力的印痴,叫他们印痴似乎不太敬重,实际上他们都是中国印谱史上贡献巨大、值得尊敬的收藏家、印学家、印灯的传递人、印坛的教化主。
(本文摘自韩天衡《中国印学精读与析要》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