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何村:记得那年修祠堂
何茂祥早就想修复何家祠堂,但是势单力薄,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作为最后一任组长,年老的何茂祥能不能把何家祠堂重新栽起来?能不能把松散的人心重新聚拢?
老何家弟兄三人最先从外地迁徙到渭水县的时候,落脚点就在南何村,后来何家人丁兴旺,有一支族人就从南何村迁出去了,到了今天下庙镇的地界重新安营扎寨,造就了今天的北何村。
两个村子相距十余公里,但祖上都是一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每逢大典,北何村人就要到南何村,在何家祠堂的一个香炉里烧香磕头拜祖先,这在渭水县都是人人皆知的。
何姓人势力大,不仅仅在两个村子是这样,在整个柳林镇和北安乡甚至在渭水县,都是出了名的大户。在这两个村子,何姓家族的强势让后来迁来的外姓人几乎无立足之地。
南何村历史上出现过很多杂姓,但是最终延续下来的并不多,很多只传了两三代就绝户了,比如拴驴。
拴驴官名叫史克明。我听老人们说,拴驴他爷原先是从关中西府逃难过来的,传到拴驴他大手里就成了单蹦。拴驴出生后不久,其父母就去世了,除了几间将要倒塌的厦子房,啥都没能给拴驴留下。所以拴驴一直住在原大队部废弃了的饲养室里熬光棍。后来饲养室也倒塌了,把拴驴塌死在了里面,他至死也没有娶上媳妇,当然也没有后人。所以拴驴这一户,延续了三代就绝户了。还有王家、刘家跟贾家,这三户也没能延续下去,数代之后就断了香火。
到了土改时候,何家一家独大的局面才有所改观,后来又经历了“合作社”以及“文革”,何家的势力就大不如前了。到了改革开放之后,村里的外姓人才逐渐有了一定的地位。外姓人依靠党的农村政策获取了参与村务的权利,等到何家祠堂修葺一新,外姓人在南何村就有了相当的话语权。
南何村的何家人和外来户在之前有严格的界限,东西堡子分别住着何姓和杂姓——何姓在南何村的西堡子,杂姓则住在南何村的东堡子。东西堡子以何家祠堂为界,东边是东堡子,西边是西堡子。相对来说,解放前西堡子的何姓人家比较富裕,而东堡子主要是些佃户和小农户,家底都不厚。
何家祠堂是一个较大的祠堂院落,是南何村以及北何村何姓人的共同的精神家园。东西堡子的界限随着时代变迁逐渐被打破。在上世纪80年代,农村建房热潮开始以后,东西堡子的界限就更加不明显了。村民们互换、买卖庄基彻底打破了固有的界限,东堡子也有比较有钱的人家,西堡子照样有日子过不下去的光棍。
随着岁月的变迁,没落的不仅仅是人的成分,何家祠堂在经历了岁月和运动的冲刷之后,加上“破四旧”“攻占封建堡垒”之类运动,遭了几次天灾人祸,最终变成了一片废墟。如今的何家祠堂,院落里野草最繁盛的时候能把一个成年人盖严。甚至有些不成器、不自重的何氏子孙在里面放羊甚至便溺。当然,这必须背过何茂祥,一旦被何茂祥发现,少则挨骂,重则被何茂祥拿拐棍打。
作为何氏宗族最后一任族长,何茂祥值得尊敬,当然也值得同情。他上任族长没几天就解放了,族长的位置也被驻村干部所取代,名存实亡了。后来在各种各样的运动中,被批判为带有浓重封建思想的族长制度也就消亡了,何茂祥就成了何氏的末代族长,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却在运动中没少受到批判。
到了现时,政策更加宽松,何茂祥身体还硬朗,加上在村里威望较高,办事又公道讲理,所以就有心重新把祠堂修建起来,凝聚一下人心,但是一方面缺乏资金,另一方面何氏家族的子孙们心不齐了,私心比以前重了,只见老汉张罗,响应的人却并不多。
何茂祥经常拄着拐棍在祠堂的废墟跟前一站就是一下午,看着看着就摇头叹气。我有一回拉土从祠堂跟前过,看到老汉又在祠堂跟前踟蹰,就问了一声:“茂祥爷,老祠堂能修对吧?”何茂祥看了我一眼,说:“保险能修对!我入土之前一定要修复祠堂,修不对就把我埋到这院里!”我一听心里暗暗叫苦:你老汉见哪个村把人埋到村中间?我就随口说了一句:“开工的时候叫我来帮忙!”何茂祥继续看着变成废墟的祠堂,头也不回地应着:“五娃有心了。”
那年冬里,何茂祥等祠堂院里的草都枯死晒干了,招呼我跟二狗等南何村的闲人在这院子里放火烧草。因为祠堂两边都没有人家(运动时候烧祠堂,紧挨祠堂的人家都搬离了,剩下的烂房没人住,几年后也跟祠堂一样塌火了)只要找几个人防止火苗乱窜就行了,这是祠堂第三次遭遇火难。
草烧完了,何茂祥又招呼我们几个闲汉把这地基平了,划好灰线。当然何茂祥是管饭的,至于给不给钱,我们几个倒不是很在意,横竖活路不重。等一切活路都干完了之后,何茂祥说:“大年初一给大家包红包!”话说得很有底气,却没人相信他能兑现。
二狗说:“老汉倒是想得美,烧草嫽院这事何家门里一个人都没出,全都是咱外姓人。修祠堂不是一点钱,就指望南何跟北何捐钱能修起来?”牛娃说:“我听人说,北何村要自己建祠堂哩。不来南何村烧香了。说是咱这里风水都不行了,再说咱这里比北何偏,要是还修复老祠堂,每年祭祖上来下去的不方便。”我说:“这是人家何家门的事情,跟咱球关系没有,咱先人谁知道在哪儿哩?就算祠堂修好了,咱也不可能给人家先人烧香去。”其他人纷纷附和“五娃说得对着哩。”
到了大年初一,何茂祥竟然兑现了承诺,他给我们每个参与劳动的人一人一个红包,里面装着五十块钱。何茂祥老汉自掏腰包,这钱不算少了。我们当然不能计较多少。那天后晌,二狗却跑来给我说:“何家人在祠堂开会哩。北何那边也派代表过来了。听说何光明这回要出血本修祠堂哩。其他人不好说不拿,但都吐核儿了。只有何国秀死活不出钱,直接把茂祥爷摊子给葬了!里头骂得正热闹哩!”二狗拉了我去看热闹,我说:“我不去!我有那时间还不如睡一时哩!”二狗见我热情不高,也就有些丧气了,就自己去了。
我用五十块钱去老六的小卖部买了两条烟,这回给的是现钱,老六这老狐狸服务态度明显好了很多,我把烟拿到手里,等老六找了钱,才对老六说:“六叔再赊一个烧鸡。”老六脸色马上变得难看了:“不赊!把烟拿了赶紧避!”我为难地说:“那给我把烟退了,我不要了。”老六翻着红眼想了想,把烧鸡用草纸包了扔给我:“狗日的没钱就把嘴吊到那儿去!非要赊!三天之后销账,要不来就给你算利息!”我心里骂:“给你老怂个球利息!”
我问老六:“修何家祠堂呀。你老怂这些年把村里人的钱都挣得不像啥了,你不多捐些?”老六一下子激动起来了:“挣锤子哩!不够贴赔的!你狗日的一个个赊账赖钱,我挣谁的呀?”我说何光明都应承捐一大笔钱哩!老六压低声音说:“谁敢跟何光明比?人家爱捐让人家捐去,咱不上那闲杆。再者说了,何光明谋得是北何村的工程,这二年县上准备修渭河大坝哩,何光明死活鼓不上劲。我听说,何光明想把何茂祥撵干了自己当族长,到时候北何村的大坝工程就能插上手……”正说着,何光明的女人就提溜个醋瓶子过来了,我就故意大声说:“六叔你歇着,过两天肯定给你把钱捎过来!”老六精得跟鬼一样,早都知道是啥事:“我不指望,你们几个光杆杆没有一个好怂!”
我把烧鸡赊回来之后,发现酒没有了。我去寻二狗,问二狗有酒没有,二狗从窑窝摸出两瓶西凤,跟我回了屋里了。我把炉子弄得旺旺的,跟二狗在炉子跟前吃肉喝酒吹牛皮。我跟二狗说了老六透露的信息,二狗说:“这跟咱球不相干咯。”我说:“要是修大坝,咱村里人可就有活干了。上回修水库调拨民工,基本上都是咱南何的。”
二狗说:“何光明那是没办法了。你知道为啥在跟前堡子寻人工?他就是为了节省成本,上回工地里做的啥饭?海娃当厨子哩!烧得糁子全都糊了,叫我跟文厚把狗日的狠狠砸了一顿,锅都给掀了。何光明虽说没有寻我们的事,但是饭肯定是越来越没法吃了。最后都是各回各屋吃饭,省下粮食都便宜了何光明。这回修坝在北何,肯定选北何跟前的人,你不信走着看,饭绝对还是难吃,民工们肯定还少不了回去吃饭。”
我喝了一口酒:“我觉得这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何光明要想当族长,首先得过了何茂祥这一关,一旦何茂祥不同意让位,他这事情就弄不成。再者说了,他何光明就算当了族长就真能拿下修大坝的工程?能主了北何村的事?”二狗却不这么看:“何家人对先人还是看重的。任谁当了族长,全县何姓的人都得尊哩!不要说南何村北何村,就是县里的头头脑脑们,只要是这俩村里出去的,都得卖族长一个面子。”
传言很快就被证实了,在开会现场,何家人之间就产生了分歧。我听人说,何光明答应捐出巨款修建祠堂,确实是想当族长。何茂祥死活不松口,还要再发挥几年余热,何光明当然不答应:你再当几年族长,修坝的工程早都完工了,我当这族长还有个球意思!而且,北何村也有人想争族长的位置哩。因为北何村的人根本就不想在南何祭祖,想着把祖先牌位请到北何村,在北何村重建祠堂。何茂祥说:“祖先的仙骨都在南何村的山水里滋养着哩。你把祠堂搁到北何渭河跟前,一旦渭河发了水,这下先人的仙骨也泡了!”最后达成协议,一个村出一个人,南何村出族长,北何村出一个执事,双方多少有些牵制。
乱哄哄的会议总算开完了,何茂祥对于钱款的来源,一直不得要领。其他家户捐款毕竟有限,祠堂栽不起来,自家也有心无力。眼看何茂祥重修祠堂的计划要落空了,何光明一下子就着急了,他找到何茂祥,说:“茂祥伯,修祠堂的事情我看还没有动静?你赶紧拿主意,只要我当上族长,这祠堂我绝对栽起来了。除去各户的捐助,剩下的我全包了你看能成吧?”
何茂祥觉得答应了何光明,无疑解决了大问题。但是让何茂祥心烦的是,何光明修祠堂并不是在于他多么尊重先人,也不是想把何家人发扬光大,而是想揽上北河村渭河大坝的工程,这种人急功近利,能当好一族之长?他有那器量?有那能力?有那威望?何茂祥看了看何光明,冷笑着说:“我身体还硬朗着哩。我不着急,啥时候钱筹够了,啥时候再修。”何光明也不敢太造次,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地翻脸,就只好悻悻地转身走了。
到了年后三月开春,何家祠堂终于开工修建了!确切地说:南何祠堂终于开工修建了!并不是何茂祥答应把族长的位置给何光明,更不是何光明终于答应不当族长也要自愿捐款修建的,而是整个南何村不分何姓还是外姓人,一起捐资凑到钱了!所以,这个祠堂改名为“南何祠堂”
何光明找了何茂祥那次之后,何茂祥就想了好几天:不修祠堂吧,先人们跟前说不过去;修吧,又要受何光明要挟,他是个商人,唯利是图,谋得是自己的生意,而不是族里的大事。所以这个祠堂还真不能让何光明修。这本身就不是一家一户的事情。所以,何茂祥以自己的威望和在村里的为人处事作保,一家一户的游说,捐款完成了一半。剩下的部分,他想到了我们这些外姓人。
南何村何姓住户一共是431户,计1863人(不包含何光明一家),外姓庄户是306户,计1257口。外姓庄户这二年发展迅猛,人口和户数不断增加,何茂祥就在这上面开始想办法。他给外姓庄户说:“这次修祠堂不是修何家祠堂,是修咱南何村整个庄子的祠堂,任谁只要在这里住过,都有一个牌位,主要供奉咱南何村所有人的祖先。”这样一说,外姓人也就团结起来了。当然也有不愿意捐款的人:“我家在南何时间不长,几辈子也还是单蹦,我就不去祠堂占地方了,时节上去我家坟头烧个纸就毕了。”当然,何茂祥也不勉强。
我跟二狗都捐了,不为别的,就算是为了跟何光明打气憋,这钱也得捐。祠堂修建好一共得大约7万元,全村3000多人口,除去不愿意捐的,加上北何村一部分村民,平均下来一个人也不过四五十元。捐款的时候,我们几个外姓光棍正在城门口晒太阳谝闲话,何茂祥亲自过来了,他还没开口说话,我们几个二话没说就把钱掏出来了。
过年的时候,我们这几个光棍刚好收了何茂祥50元红包,为了避免把何茂祥的钱再还给他的尴尬,就在50元之外,又额外捐了50元。何茂祥拿着钱,眼里泛着泪花,激动地说:“这几个外姓小伙够意思!真格够意思!爷给我娃鞠躬!”说完就要鞠躬,二狗赶紧把老汉挡住:“好我爷哩!您几个孙娃子还想多活几年哩!您老可不敢给我们行礼!”何茂祥转身去了另一家……
就这样一家一户地收取,每一笔何茂祥都详详细细地记录在案,最终收取了近10万元,还有几千斤麦子,麦子磨成面,作为修缮祠堂的工人的伙食。
当然,何光明在这件事情上是靠边站了,因为何茂祥根本就没有去他家,也没有人通知他捐款。何国秀也被排除在外,何茂祥直白地说:“全当咱村里就没有他何国秀!”
祠堂很快就把地基做起来了,前面修了个大戏楼,后面才是祭奠祖先的正堂。我们这几个南何村的光棍们,当然要全力帮忙了。到了初夏,麦开始泛黄的时候,祠堂就修好了。何茂祥把每一笔开支都码算地清清楚楚,他说:“不能给咱村里跟人家北何村的人弄下一点糊涂账。”最后还剩了贰万多元,何茂祥做主把小学校的围墙修缮了。因为县里给小学校修了教学楼之后,围墙还是老样子,这次算是把小学校也彻底收拾好了。
这件事情办得相当完美!这算是有史以来,南何村集体里最大最体面的事情。等祠堂修好了,何茂祥就每天雷打不动地要过来转一圈。我有一回碰见了:“茂祥爷,这下心里放下了。等祠堂干透了,就能用了。”何茂祥笑着说:“今年麦罢,我给咱村乡党演戏!我跟河北的仇二红都说好了,今年先给咱村里演!戏酬我包了!”
正收麦的时节,传出来何光明捐款给北何村修了一个大祠堂的事,何茂祥得知后,淡然地说:“他修叫他修去!咱南何村是何家人的根,也是其他姓氏人的根。我看这南北两祠堂谁家红火!”
关中地方每年收完麦子要开忙罢会,今年的忙罢会格外热闹,不仅南何村祠堂请了仇二红的戏班子,北何村新修的祠堂也请了三麻子唱戏。人心在哪边一下子就看出来了,那天南何村开戏的日子,北何村赌气似的也开戏了,一南一北相差几十里地,就这样在渭水县境内唱起了对台戏。南何村人气自然盖过了北何村,很多北何村的人也都涌到山里看戏来了,而北何村本土的戏台跟前,只有周边村子的闲人们围观,真正北何村的人却并不太多。
东塬的皮影班子也不请自来,说是给何老先生的功德凑个份子,何茂祥当然高兴。仇二红的戏在整个关中东府都是出了名的,这次自然卖力气,弄了个满堂彩。而三麻子自然要逊色不少。
第二天,何茂祥正在祠堂跟前招呼我们几个打扫卫生,牛娃从外面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北何村的祠堂出事了!何茂祥瞪着眼睛看着喘着粗气的牛娃:“牛娃你嫑急!有啥慢慢说。”牛娃缓了缓说:“夜黑来(昨晚上)北何的祠堂正唱得热闹哩,就听见一声巨响,一根顶梁柱子就倒塌了,整个祠堂周围一下就跑乱干了。都说是工程太粗,工期赶得紧,没弄美……”何茂祥紧张地问:“没听说伤了谁没有?”牛娃说:“这倒没听说。我媳妇到娘家送锅盔的时候听说的,我也是刚刚得到信。”
北何村祠堂坍塌造成三人受伤的事故,当时看戏的人并不多,受伤的人主要是戏台子上的演员,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调查结果出来之后,建筑质量成为关注的焦点,据说是为了节省成本,该用的料都省下了,本来用河沙,就用了粗砂……
何光明被戴上铐子押到县城以后,何茂祥风风火火地找到二狗:“你跟五娃开着拖拉机带我进趟城。”二狗问弄啥呀?何茂祥说:“把何光明先捞出来呀!”我跟二狗立即发动拖拉机,拉着何茂祥——南何村所有人的族长,朝县城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