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后的日子 / 华 烨
父亲最后的日子
文 / 华 烨
快百天了,有个疑问时常萦绕心头挥之不去,那天跟父亲说的话,是不是加快了他奔向天国的步伐?
前一天的上午,看到父亲精神尚好,就跟他商量说,弟弟联系好了,咱去城里把假牙收拾收拾。还劝他,您得听话,假牙出问题,影响吃饭,影响心情,造成营养不良。然后,就是身体素质差,抵抗能力差……见他认可,就一边揉着他那枯瘦如柴的腿,一边吓唬他说,要是再不好好吃饭,咱今后可就不要上街去逛了。听到这话,他那耷拉着的眼皮猛然提起来,吼出为啥两个字。这些天已经习惯了通过口型判断和保姆解读领会他的意图,而这两个字则是那么的清晰,是使了很大的劲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我赶紧笑着说,您这么干瘦,人家会认为我们没照顾好,才饿得这么瘦。又补充说,难不成到了那一天,咱还真是愁死的饿死的。
父亲可不是一般的爱发愁,而且脾气大,自小对此刻骨铭心,他的叹气声总是令人心跳加速。我们小时候,他发愁孩子咋养大,穷日子啥时是尽头?等一个个跳出农门,他愁孩子们只顾小家不管他们可咋办?后来,发愁孩子们不能回来陪伴他。尤其是这些年,父亲围绕自己的养老问题纠结不断,有时候甚至负能量爆棚。村里有人言,要是能过上一天像他这样的日子,死了也能闭上眼睛。这些他都是知道的,但依然愁这愁那,越来越循着自己的节奏愁个没完没了。也曾反思过,我们弟兄几个能够小有出息,或许是被这种洋溢着愁绪的警示教育给逼出来的。
事实上,九岁就到几十里外的山里砍柴的父亲,很小就挑起了家庭重担的父亲,他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还是伟岸高大的。尊老爱幼,勤俭持家,辛辛苦苦,兢兢业业,是他大半辈子的写照,把曾经贫困不堪的家庭经营得有模有样,带着班子人员把六七千口人的村子管理得蒸蒸日上。正因为如此,他的后半辈子被德高望重的光环所笼罩。历历往事,不乏令人引以为豪和肃然起敬的。读大学时,正值农村改革起步不久,父亲给乡亲们反复宣导的“三件事”让我佩服不已。他说,要养老,家有一老,胜过一宝;念好书,娃娃念好书,家庭有希望;养头牛,有牛才能种好地,有粮吃,有钱花。记忆犹新的是,现在叫做中心小学的那座学校,曾经四易校址越盖越好,前三次都是他亲自主持修建的。
或许,时代变化太快,让年事日高的老父亲跟不上趟了。记得他曾说过,你们都是在城里生活的公家人了,我和你妈也得改一改老旧观念……问题是,多年村干部的经历被惯出了高高在上的心态,甚至喜欢享受众星捧月的那种感觉。有一次在医院闲聊,他说城市人待人不热情。说的是在大哥家里住的时候,巷道里那些人经常见面,却经常连个招呼都不跟他打。我一听就乐了,村里的乡亲们大老远就跟你打招呼,因为都认识你,也说明你威望高,还因为担心得罪你。城里人才不管那么多,既不求你,也不求你儿子,没有必要把你太当回事。担心说出来伤他自尊,便打哈哈说城里本来就是这样的,不像乡里人吃个饭都喜欢端着碗凑在一起图热闹,楼上楼下甚至对门住着都彼此不怎么来往。
还有,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父亲,骨子里那种对几世同堂、儿孙绕膝的向往始终没有改变过。在他心目中,养儿就是为了防老,我老了就得你们来服侍。他还教导弟弟说,你哥他们当年那么帮扶你们,他们老了你们可得好好伺候。弟弟说,不是不愿意,而是不现实,他们老了,我们也跟着老了,比如我二叔三叔他们还能来伺候你吗?我给他讲过南开大学教授的故事,教授说他老爷子是最后一代幸福老人,他爸表示不同意,说社会发展这么快这么好,等你们将来肯定更幸福更安逸。他说,老爸呀,您病了住院,我们兄弟姐妹五六个围着转,可我们都是独生子女,到时候他们到底是要工作,还是来医院照顾我们?父亲听完这个故事长久不语,我打破沉默说,您呀,不要总是唉声叹气的,多活几年就是我们的福气,至少让您的孙子辈们看一看学一学我们是如何孝敬长辈的,老了之后也不至于太可怜。
翌日是个雨天,起床后直奔父亲的房间,见保姆夫妻俩正在服侍他穿衣服,就悄悄地退出来去洗漱。心里思忖下雨天这么凉,还敢不敢带着他去修假牙?弟弟来电,问父亲身体状态还有天气情况,我说先回来吧。再去时,父亲已经坐在沙发上吃完了早餐例行的蒸蛋羹。他指了指茶几和地面,比划着说药掉了。保姆说吃过了,没有掉。他摇头不信,让我们寻找。无奈,三个人弯腰跪地在沙发和桌子底下找了个遍。尽管完全相信保姆的话,但我还是真心实意满地撅着屁股摆出了找药的架势。遗憾的是,并没有把他满脸的阴云给驱散了。
弟弟来电说在路上了,我又去跟已经被挪腾到沙发榻上半躺着的父亲商量,愿意不愿意去修理假牙?只见他耷拉着的脑袋摇了摇,右手有气无力地抬起来摆了摆。我说,要是不想去那就不去了,等天气好了再去。顿了顿,我说想跟您商量一下,已经回来这么多天了,那边还有许多事情得尽快回去处理……见他摇了摇头,再也不搭理我,便很知趣地退了出来。
我知道,他最不爱听这种话。有一次住院,他用商量的语气跟我说,出院后能不能在家里陪他三四天再走?我说没问题。过了几天,又问我能不能陪他一个礼拜?我说没问题。后来,总共陪了半个月,还不情愿放我走。这次回来快一个月了,弟弟们知道我有事情要处理,二叔三叔他们也支持我走。他们说,你该走就走吧,用不着再跟他打招呼,顶多就是说去城里办事了。问题是,我已经打了招呼,还看到他很不高兴。何况,他这个样子,万一前脚走后脚来,可就遗憾和尴尬了。
仰望飘着细雨的苍天,灰蒙蒙的令人窒息。故乡的五月,油菜麦子即将收割,竟然是如此这般的冷飕飕,翻遍记忆不曾有过。心里也很疑惑,父亲的状况到底是咋回事?还在医院时,医生知道我远道归来,就悄悄地把我喊到病房门口交代说,毕竟风烛残年,器官功能衰竭,咱尽心尽力延缓生命吧。父亲很敏感,问我医生说啥了,我随便打个哈哈蒙混过去。那几天,他的状态开始好转。大家分析说,应该是我赶回来让他心情高兴的结果。不成想,刚打算出院时病情反复,又多住了八天院。
这次住院,弟弟们得知我在桂林疗养,就轻描淡写地告知一声。这些年,他每年都住院三四次,大病小病轮着来,长期的慢支不说,从疝气、膀胱癌到主动脉夹层、脑干出血,都是令人提心吊胆的大病,对他住个院也习以为常了。我只是在他膀胱癌手术期间正儿八经住在病房里陪过,剩下的都是弟弟们陪床熬夜服侍左右。他认为,陪护就不能睡觉,出事了怎么办?因为常住院,医护人员也很熟悉,就连病房也是相对固定的。或许因为熟悉,或许所谓的久病成医使然,在家里自己去药店配个药也就罢了,住院时还试图自己说了算,稍不留神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无奈,曾经换过医院,可连他自己都不适应。这一次,或许自己感觉明显,没让大家费口舌就老老实实来住院了。及至疗养结束,才知晓他病情的严重程度,立马飞了回去。
如同以往,还是喜欢质疑医护人员,责备陪护人员,甚至直接要求开啥药输啥液。他记得之前出院时输过氨基酸,便私下里让保姆去找医生要。保姆告诉我说,医生压根儿不同意,担心他年纪大了出问题。他不知道的是,人血蛋白远胜过氨基酸,而且价格昂贵。令人担心的是,他所谓的好转不过是人血蛋白起了作用,而不是真的好转。也就是说,我们看到的康复,其实是临时的短暂的。如果真是如此,我们要求他坚强起来的一切努力,比如尽可能自己端着碗吃饭包括下地走路锻炼等,岂不是在难为可怜的老父亲?如同他有一次在卫生间里所感慨的,你们弟兄几个是成心体罚我!那时候的父亲,该是多么的无助与无奈?!
大家都有个感觉,父亲好像很享受被人伺候着。还在私下里开玩笑说,他脑子里可能有剥削阶级思想。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觉得花了钱,就得把人家使唤个够?而且,父亲是不是真像有人说的自私,心里只有他自己,是不是很懒惰?我发自内心难以认可这类说辞,不仅因为他是我的父亲。但是,最近这几年,他几乎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洗脸刮胡子都由保姆代劳。他总是半躺在沙发榻上,可以好几个小时瞅着电视不挪窝,尾骨周边的皮肤经常被磨的惨不忍睹,所幸没有长出褥疮来。大家为了让他多运动没少费口舌,我也时常加入讲道理的行列。前年回来陪他时,规定每看完一集电视剧必须起来走一走转一转,没配合几天就跟我吼起来,我又不是你的兵!前几天,我抚摸着他那干巴巴的腿斟字酌句劝说道,咱当年带着一帮子水利员管过水吧,种过水稻管过秧田嘛,灌不上水的秧田肯定要干裂,腿上血管跟秧田的水渠差不多,血液循环不好,肌肉肯定要萎缩……
不敢细想这些点点滴滴,但又在脑子里挥之不去。透过这些现象没有看到想要的本质,是一种莫大的痛苦。父亲到底是不想动懒得动,还是力不从心?前几天,他说要研究研究解手和睡觉的问题,想让我把沙发榻换成床,把坐便椅放在床边上。我说咱还真打算延床卧枕了?他点了点头,我很诧异,也不高兴,认为他缺乏战胜疾病的决心与勇气。我不知道他们早年说的延床卧枕是哪几个字,但多少知道点人至暮年延床卧枕多悲苦的意思。我说,咱还没到那时候吧,从卧室床上挪腾出来,沙发上坐一坐,沙发榻上躺一躺,多少都是活动身体嘛。这里毕竟是客厅,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摆张床太拥挤了,坐便椅用完了还是收起来好一些。当天,我还去超市买了一大卷坐便椅用的黑色塑料袋。
来到父亲身边,他半躺在沙发榻上欠着脑袋打着盹。我扶住他肩膀,想让他躺靠在沙发上能够舒适点,被他拒绝了,而且脑袋垂的更低,额头几乎贴到了腿面上。我心里一阵阵酸楚,难道真的熬不过这一关了?他昏睡的样子令人心生恐惧,要么仰着脑袋大张着嘴巴艰难地呼吸,要么耷拉着脑袋而且假牙滑落从嘴里露出来……也曾给他说过,调整一下睡觉的姿势,您那个样子真的很可怜,让人看着都想哭!或许,父亲并非图舒服,而是无力为之。好几次,他挣扎着提高几乎听不见的嗓音,说你们别费劲了,我不能再给儿女子孙添麻烦了。因为不愿意面对现实,所以总是阻止他把这类话题继续下去。
长期为父亲寻医问药,弟弟身边倒是有一批医界朋友。我每次陪伴父亲,遇到啥状况都是先找弟弟。他们跟医生通了电话,说了父亲的症状,也用微信传递了舌苔等照片,判断应该是感冒所致。这边厢赶紧喂服感冒药,但有气无力的父亲吞咽不下去,塞进嘴里的药片随着喂进去的水流淌在胸前铺的纸巾上。思前想后,不敢再纠结和探讨走不走了,召集大家商量后事咋安排?所幸,父母的棺木和寿衣等,都是他们亲自或亲眼看着置办的。而且,父辈们长期积累下来的善缘人缘,用不着我们发愁在大忙季节里请不到人手,办不成丧事。
父亲是第二天早晨六点半左右走的,距离我说打算回去的那句话还不到一天的时间。我一边忙着操办后事,一边在心里懊悔不已。假如,当时不跟他说要走的话,他是不是不会走得这么快?不用掐指细算,父亲被我接回他居住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总共才9天。往前算,他这次在医院总共住了25天,是他住院史上最长的一次。再往前算,他这辈子总共活了84岁,虚岁85,算是家族男性里最长寿的。还有一笔账,父亲先后为村上工作48年,在党48年,尚不具备拥有纪念章的资格。
出于诸多因素考虑,决定跟妈妈走的时候一样,绝不大操大办,但也必须开个追思会。村上来人商量说,打算召集所有党员来开追悼会,还说这是老父亲在位时立下的规矩。我们表示感谢,但没有采纳,只同意村上两委成员参加,追悼会的主体是孝子和亲朋好友。追悼会简单而隆重,村上领导致了悼词,对父亲的一生特别是当村干部的经历作了回顾与总结,并给予高度的评价。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盖棺定论吧,按照乡下人最通俗的说法,老汉这辈子没白活一场。
至此,娘先走了,爹也走了,我成了一只断线的风筝。这片土地,终于从家乡变成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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