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石如篆书参入隶意
邓石如(1743—1805),初名琰,字石如,号顽伯,后因避讳而以字行,更字顽伯,号完白山人等,十八世纪后期至十九世纪初杰出的书法家,清碑学巨擘,他对中国书法史的贡献主要体现在篆、隶、楷书及篆刻上,邓石如书法对清碑学运动的发展、对清中后期以来书家的创作都有很大影响。本文主要探讨邓石如篆书、隶书的艺术特色。
01
篆书参入隶意
邓石如篆书特色之一是注入隶书写法、笔意,这大致体现在三点:一是某些笔画、如长横本身就内含隶笔形象;二是行笔中的某些环节、部位以隶法过渡或替代篆法;三是写篆过程以中锋为主,但不乏侧锋行笔,与隶书行笔比较近似。
清 邓石如 篆书龙虎山铭轴
关于第一点的实例在邓石如篆书作品中随处可见,集中于长横画,比如《龙虎之山篆书册》中的“之、芷、而、灵、下”等字,它们显然更像隶书横笔写法,起笔顿按而微下坠,右部的收笔加重且略含上扬之势,整个横画隐含一波三折之态。
关于第二点,是指点画连接、转折部位或其他部位含有笔锋转换、提按等动作。而在这之前的规范篆法中较少使用,这类技法属隶、楷技法,邓石如在他的篆书中加以广泛运用,其篆书风格因之和以前大不相同。
关于第三点,在小篆书写中引入侧锋笔法,是具有相当胆识和巨大影响力的尝试,为篆书带来了新的活力和别样情致。
后两点,可看作邓氏篆书技术典型特征,是邓氏篆书与之前书家,如王澍等篆法的差异处,也是邓氏篆书具有新技术特色的细节体现。借其他书体技术,用合于篆书体貌与审美规律的方式注入自己的篆书创作中,给人以行笔较快、举重若轻、随意无碍的感觉,可谓邓石如篆书的新、高、妙处。
02
用笔以“正”为体、以“侧”为用
这里所谓“正”与“侧”既指用笔、也指不同笔法写出的笔墨情调。就总的用笔及体势而言,篆取“正”,隶取“侧”,从小篆书法发展看,秦小篆以下,经唐李阳冰直至清初王澍等人的篆书系统,小篆用笔与体势之“正”竟无以复加,铁线篆令秦篆书写近于工艺式的描画,墨守中锋用笔。
邓石如的篆法改革,主要体现在用锋使毫方面,邓氏充分把握了正、侧锋使用的度与量。邓石如的创造性探索当然不是凭空而来或突发奇想,他早年的小篆作品,也是地道的李阳冰、王澍式的铁线篆法。其中晚年的篆法探索中,并未完弃“正”用“侧”,而仍以“正”为本,中锋依然是原则,但他此时的中锋则是灵活、富含变化的,与先前图案式的工谨乏味的中锋法有了很大不同。更重要的是,持守中锋之外,邓氏篆法尽可能多地触及“侧”意,有时较多使用侧锋,以致许多笔画的一侧边缘现出“锯齿形”,有时则用隶书笔法,有时直接以侧锋切入起笔,有时在笔画榫接前后做正、侧锋转换,有时于折点处做笔锋毫面的变换,即由笔锋一面(侧锋)变为另一面(侧锋)。
如《赠肯园四体书册》篆书部分中的“云”字下部的“厶”,先中锋写一弧,至最下部换侧锋并快速向上提拉,出现了明显的锯齿状边缘。许多下引长笔以出锋结束,并不拘泥于传统的回锋收笔,比如写于1797年的《四体书册》篆书册之“空、下、真、闻”等字即是。这些写法使邓石如的篆书有了丰富的笔致和多姿的点线细节变化,也拥有了不同于以往篆书的情调。
清 邓石如 赠肯园四体书册(部分) 无锡博物院藏
03
小篆书写性与艺术性的发掘
由于写篆技术的改变,邓石如篆书就大不同于先前的“二李”(李斯、李阳冰)式的篆法,也有异于唐宋到清代前期那种单调的铁线、玉箸篆法。晚明清初小篆,其主要特点是笔法单一,线型板滞,缺乏活力和笔情墨性。邓石如将“书写性”引入篆书创作,注入隶书等用笔技巧,让早已程式化、呆板的小篆“活”起来、生动起来,从而在萦纡盘绕中抒情写意,创作主体的地位在篆书里跃然而出。
邓氏篆书线条不再是盘旋的、单调的“铁线”,而拥有了多种情致与意韵,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点:
第一点,线条有了粗细变化:一字内笔画间粗细有差别,一画内亦粗细有别。邓氏并非不能写出均匀的线条,事实上其年轻时代的篆书作品正是粗细均一的铁线篆,后来作者有意舍弃这种缺少生气的写法而寻求点线之对比变化。邓氏篆书点线一个细节特点是,不少长画的尾部呈粗鼓形,就像浑圆的水滴凝结在枝条下端,这种尾部的突起可以说是邓石如篆书的特征,是其篆书点画变化生动的体现。这种浑圆突起的笔触也出现在起笔处,有时候甚至被夸饰。邓篆笔画粗细反差还表现在笔画连接、转折等部位,集中于“宀、冂、己”等部件上,这是由于这类部位使用了隶法、楷法所致,因而产生了笔致、粗细、锋毫效应等方面的变化。
清 邓石如 扇面
第二点,邓篆书写速度相对较快,笔画不再一味求精细、求“到位”,许多笔画不求平直、对称、工稳,一些笔画特意塑造一种波折感、涩阻感、粗朴感。其很多笔画并不求取平直或工谨安稳,不少主横笔并不呈水平状,而略显倾斜。侧锋行笔加之书写速较快,使一些笔画出现“锯齿状”——侧锋拉出所致。自如的行笔还使笔画起伏有些断断续续,像“风”字中“几”的右部、“人”之捺笔就习惯地写为似断又连的笔触。邓石如发挥了毛笔柔毫特性,是以柔毫“书写”,而不是用“硬笔”描画篆字,这其实是发掘了篆书的艺术性和表情功能。学习邓石如篆书的赵之谦评价邓篆曰:“山人篆书笔笔从隶出,其自谓不及少温(李阳冰)当在此,然此正自越过少温。”邓氏自谓其篆不及少温那是谦辞,正是一系列的艺术探索和革新,令完白“越过少温”,成为篆书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
清 邓石如 篆书七言联 安徽博物院藏
彩豪闲试金壶墨 青案时看玉字书
第三点,邓石如篆书之点画用笔丰富变化,如笔圆势曲、笔方势直、笔圆势方等,不一而足。其中方笔直势类作品堪称对唐以下、清初以上篆书的超越,如《集三公山字毕沅书邓氏祠堂八言联》《篆书四赞屏》《篆书周铭横幅》《赠华南学长篆书联》等,即突出了方与直的特色,邓氏这类写法来自汉碑额、汉量权题铭、《祀三公山碑》《天发神谶碑》等方直势篆书,邓氏曾多次集《祀三公山碑》字,或以其意做篆,可见对这类方势篆书的看重,邓篆中向下拉长的引线以及单字周边笔画的方直形态,与汉代金铭颇类似。
纵向观察邓篆体势发展变化,是由早年圆曲势为主过渡到中晚年对直势的专注,他晚期“方”“直”势篆书所占比例加大,许多立轴常常用笔“曲”而字态“方”,加上墨色浓重、笔画较粗,颇具震撼力,如《庐山草堂记篆书屏》《庾信四赞四条屏》《赠锦堂篆书七言联》《念宛斋匾》《荷风四言联》等作。
清 邓石如 赠曹俪笙四体书四条屏 安徽博物院
04
篆书写工具及尺幅形制的拓展
邓石如将长锋羊毫的使用提升至一个新境界。以长锋柔毫写篆书,在当时而言是惊人之举,邓石如知难而上,以长锋柔毫写出锥画沙、印印泥般力度十足的笔触,且显出古朴雄浑的气象,完白之后羊毫作书更为时兴。晚清屠寄评邓完白柔毫书篆:“及完白山人起,始上窥斯翁笔妙。所用长颖,不加剪截,书成自然瘦硬。盖五指齐力,笔锋自正,毫端着纸,如锥画沙。”包世臣描述了邓石如的执笔:“山人作书,皆悬腕双钩,管随指转。”这种转指驾驭长锋羊毫的技术为邓之后的包世臣、张裕钊、何绍基等众多书家继承,成为碑派重要书写技术。
邓石如大尺幅篆书作品较多,这既增大了篆书创作的艺术发挥空间,又大大强化了篆书的观赏功能,如《上栋下宇篆书轴》《庾信四赞篆书屏》《岭回山幽集三公山八言联》《赠肯园四体书册》。
清 邓石如 篆书庐山草堂记四条屏
05
古”与“俗”的统一
邓石如隶书取法广博,如《华山》《衡方》《夏承》《白石神君》《史晨》《校官》《孔羡》《张迁》《受禅》《大飨》等碑,此外也不放过汉残碑断碣。值得注意的是,邓隶也取法三国碑隶,这对其艺术风格有不同寻常的影响。方朔称邓氏隶书“由东京而趋邺下”“隶则纯乎魏之范式碑”。杜镜吾《论邓石如》中说“邓石如的隶书是结胎于汉,而取力于魏的,如《黄初四石》《庐江太守范式碑》等是他得力所在。”胡炬《分析邓隶的特点和学邓隶的体会》一文认为邓完白隶书汲取秦篆、汉隶、魏分以及两晋、南北朝、隋唐隶书,是广博融合的结果,例如他的横画起势用魏隶方笔,收尾用篆法断笔或以汉隶挑法等。邓石如的取法使其隶书有了“古”与“俗”的特征。
清 邓石如 隶书册页
所谓“古”,因为邓氏工于篆书,以篆入隶,这本是写隶书极佳的技法切入点和结合点,其隶因而苍劲浑厚、紧密坚实,一派浑朴气象,颇显“古意”。清人方履篯称邓隶“寓奇于平,囿巧于朴,因之以起意,信笔以赋形,左右不能移其位,初终不能改其步,体方而神圆,毫刚而墨柔,枯润相生,精微莫测。”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则赞邓隶“画法极厚,中边俱彻,不得以抹笔议之”。今人郑诵先评完白隶书“笔法苍劲浑厚,结构紧密坚实,真能集汉魏的大成,开创出自家的面貌”。清初郑簠“以行写隶”,凭飘逸、飞动的特色开隶书新风貌,但又受到“不古”的非议。
乾嘉以降碑学推崇朴拙、厚重、内敛,转而追求金石斑驳之气。邓隶中贯注着厚重、坚实的汉隶精神,而没有做作的颤抖笔触或刻意模仿“斑驳感”,邓隶是以豪迈阳刚的气度表现汉隶精神的,所以有日本书法学者称,碑学隶书家中,“只有邓石如一人从分间布白直到波势的轻重,都仿佛如汉人再世一般”。
清 邓石如 隶书四箴残屏 安徽博物院藏
所谓“俗”,一是指邓隶中曹魏三国隶碑风格较浓,字的某些部位还加羡画装饰,这些因素与其朴厚风格、篆书笔法相碰撞,因而“古”中有“俗”;二是邓隶笔笔到位、点画完足,讲求结构均衡与点画的爽劲遒美,士大夫文人与平头百姓皆喜爱之,具有广泛的受众;三是邓氏一世布衣,这身世或多或少影响到他的艺术趣味,如李刚田先生说的,邓的艺术具有“庶民性”,“具有庶民式的审美意识”,“作品中没有刘墉式的富贵堂皇、珠圆玉润,也没有扬州八怪的标新立异、狂放不羁,而是平平实实写字刻印,自自然然去表现书法篆刻之美,”“或可说是突破了文人式的审美定式。”在这方面,邓石如与赵之谦书,任伯年、齐白石画有些相似,属既“雅”又“俗”的矛盾统一体。
清 邓石如 隶书皖口新洲诗中堂 故宫博物院藏
清 邓石如 隶书七言联 安徽博物院藏
吟坛赠答追长庆 花榭壶觞继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