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词管见》(上)
李渔(1611-1680) 初名仙侣,后改名渔,字谪凡,号笠翁。生于雉皋(今江苏如皋)。十八岁补博士弟子员。后居南京,命居所名 '芥子园',并开设书铺,编刻图籍,广交达官贵人、文坛名流。有戏剧《凰求凤》、《玉搔头》等,小说《肉蒲团》、《觉世名言十二楼》、《无声戏》、《连城壁》等,又有《闲情偶寄》、《笠翁传奇十种》(《奈何天》、《比目鱼》、《蜃中楼》、《怜香伴》、《风筝误》、《慎鸾交》、《凰求凤》、《巧团圆》、《玉搔头》、《意中缘》)。
作词之难,难于上不似诗,下不类曲,不淄不磷,立于二者之中。大约空疏者作词 ,无意肖曲,而不觉彷佛乎曲。有学问人作词,尽力避诗,而究竟不离于诗。一则苦于习久难变,一则迫于舍此实无也。欲为天下词人去此二弊,当令浅者深之,高者下之,一俛一仰,而处于才不才之间,词之三昧得矣。
霏:诗、词、曲三味每每很大区别,各种味道,格调当真须多读多思,各自体物,此条道理说明,但如何分别,终是自身修持。
词之关键,首在有别于诗固已。但有名则为词,而考其体段,按其声律,则又俨然 一诗,觅相去之垠而不得者。如<生查子>前后二段,与两首五言绝句何异。<竹枝 >第二体、<柳枝>第一体、<小秦王>、<清平调>、<八拍蛮>、<阿那曲>, 与一首七言绝句何异。<玉楼春>、<采莲子>,与两首七言绝句何异。字字双亦与七言绝同,只有每句叠一字之别。<瑞鹧鸪>即七言律,<鹧鸪天>亦即七言律,惟减第五句之一字。凡作此等词,更难下笔,肖诗既不可,欲不肖诗又不能,则将何自而可。曰,不难,有摹腔鍊吻之法在。诗有诗之腔调,曲有曲之腔调,诗之腔调宜古雅,曲之腔调宜近俗,词之腔调,则在雅俗相和之间。如畏摹腔鍊吻之法难,请从字句入手。取曲中常用之字,习见之句,去其甚俗,而存其稍雅,又不数见于诗者,入于诸调之中,则是俨然一词,而非诗矣。是词皆然,不独以上诸调。人问以上诸调,明明是诗,必欲强命为词者,何故。予曰,此中根据,未尝深考,然以意逆之,当有不出范围者。昔日诗变为词,定由此数调始,取诗之协律便歌者,被诸管弦,得此数首,因其可词而词之,则今日之词名,仍是昔日之诗题耳。
霏:三五法门,笠翁到是寻得一方便处。
词既求别于诗,又务肖曲中腔调,是曲不招我,而我自往就,求为不类,其可得乎。曰,不然,当其摹腔鍊吻之时,原未尝撇却词字,求其相似,又防其太似,所谓存稍雅,而去甚俗,正谓此也。有同一字义,而可词可曲者。有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者。试举一二言之,如闺人口中之自呼为妾,呼婿为郎,此可词可曲之称也。若稍异其文,而自呼为奴家,呼婿为夫君,则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矣。如称彼此二处为这厢、那厢,此可词可曲之文也。若略换一字,为这里、那里,亦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矣。大率如尔我之称者,奴字、你字,不宜多用。呼物之名者,猫儿、狗儿诸儿字,不宜多用。用作尾句者,罢了、来了,诸了字,不宜多用。诸如此类,实难枚举,仅可举一概百。近见名人词刻中,犯此等微疵者不少,皆以未经提破耳。一字一句之微,即是词曲分歧之界,此就浅者而言。至论神情气度,则纸上之忧乐笑啼,与场上之悲欢离合,亦有似同而实别,可意会而不可言诠者。慧业之人,自能默探其秘。
霏:读书体物,如此便了。。
词当取法于古是已。然古人佳处宜法,常有瑕瑜并见处,则当取瑜掷瑕。若谓古人在在堪师,语语足法,吾不信也。试举一二言之,唐人<菩萨蛮>云:牡丹滴露真珠颗。佳人折向筵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只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挼花打人。此词脍炙人口者素矣,予谓此戏场花面之态,非绣阁丽人之容。从来尤物,美不自知,知亦不肯自形于口,未有直誇其美,而谓我胜于花者。况揉碎花枝,是何等不韵之事,挼花打人,是何等暴戾之形,幽閒之义何居,温柔二字安在。李后主<一斛珠>之结句云:〔绣床斜倚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此词亦为人所竞赏。予曰 ,此娼妇倚门腔,梨园献丑态也。嚼红绒以唾郎,与倚市门而大嚼,唾枣核瓜子以调路人者,其间不能以寸。优人演剧,每作此状,以发笑端,是深知其丑,而故意为之 者也。不料填词之家,竟以此事谤美人,而后之读词者,又止重情趣,不问妍媸,复相传为韵事,谬乎不谬乎。无论情节难堪,即就字句之浅者论之,烂嚼打人诸腔口,几于俗杀,岂雅人词内所宜。后人作春绣绝句云:〔閒情正在停针处,笑嚼红绒唾碧窗。〕改烂嚼为笑嚼,易唾郎为唾窗,同一事也,辨在有意无意之间,不啻苏合蜣螂 之别矣。古词不尽可读,后人亦能胜前迹,此可概见矣。
霏:李煜《一斛珠》“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杨基(1326—1378后)字孟载,号眉庵,别号去非,又号雪海。原籍嘉州(今四川乐山),生长吴中(今江苏苏州)。元末入张士诚幕,明初为荥阳知县,官至山西按察使。与高启、徐贲、张羽合称“吴中四杰”。工诗,擅书画,有《眉庵集》《眉庵词》等。
《美人剌绣》“风送杨花满绣床,飞来紫燕亦成双。闲情正在停针处,笑嚼残绒唾碧窗。”
文字莫不贵新,而词为尤甚。不新可以不作,意新为上,语新次之,字句之新又次之。所谓意新者,非于寻常闻见之外,别有所闻所见,而后谓之新也。即在饮食居处之内,布帛菽粟之间,尽有事之极奇,情之极艳,询诸耳目,则为习见习闻,考诸诗词,实为罕听罕睹,以此为新,方是词内之新,非齐谐志怪、南华志诞之所谓新也。人皆谓眼前事,口头语,都被前人说尽,焉能复有遗漏者。予独谓遗漏者多,说过者 少。唐宋及明初诸贤,既是前人,吾不复道。只据眼前词客论之,如董文友、王西樵、王阮亭、曹顾庵、丁药园、尤悔庵、吴园次、何醒斋、毛稚黄、陈其年、宋荔裳、彭羡门诸君集中,言人所未言,而又不出寻常见闻之外者,不知凡几。由斯以谭,则前人常漏吞舟,造物尽留馀地,奈何泥于前人说尽四字,自设藩篱,而委道旁金玉于路人哉。词语字句之新,亦复如是。同是一语,人人如此说,我之说法独异。或人正我反,人直我曲,或隐约其词以出之,或颠倒字句而出之,为法不一。昔人点铁成金之说,我能悟之。不必铁果成金,但有惟铁是用之时,人以金试而不效,我投以铁即金矣。彼持不龟手之药而往觅封侯者,岂非神于点铁者哉。所最忌者,不能于浅近处 求新,而于一切古冢秘笈之中,搜其隐事僻句,及人所不经见之冷字,入于词中,以示新艳,高则高,贵则贵矣,其如人之不欲见何。
霏:董以宁(1629-1669) 字文友,号宛斋。武进人。诸生。与陈维崧、邹祗谟、黄永并称'毗陵四才子'。精通音律,词尤善写闺中情致。有《正谊堂诗集》、《文友文选》。词集名《蓉渡词》。
王士禄(1626-1673) 字子底,一字伯受,号西樵。山东新城(今桓台)人。王士禛兄。顺治九年(1652)进士。选菜州教授,历官国子监助教、吏部主事、员外郎。工诗,弟士祜、土禛从其学,号'济南三王'。有《十笏草堂诗选》。词集名《炊闻词》。
王士禛(1634-1711) 字贻上,一字子真,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雍正时避帝讳,名改为士正,乾隆时又改为士祯。山东新城(今桓台)人。清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谥文简。康熙时为诗坛盟主,与朱彝尊并称'南朱北王',又为'清初六家'之一,论诗倡'神韵说'。有《带经堂集》、《渔洋山人精华录》。词集名《衍波词》。
曹尔堪(1617-1679) 字子顾,号顾庵。浙江嘉善人。清顺治九年(1652)进士。授编修,迁侍读,擢侍讲学士。因受清圣祖赏识见嫉于人,被诬下狱削籍归。优游林泉,吟咏唱酬终老。其诗风格清丽,人许为入大历之室,王士禛选其诗入《八家诗选》。其文沐浴润泽于唐宋八大家。又工词,为柳洲词派主将,与曹贞吉并称'南北二曹',词品在苏轼、陆游之间。有《南溪文略》、《南溪诗略》。词集名《南溪词》。
丁澎(约1622—1686) 字飞涛,号药园。回族。清浙江仁和人,顺治十二年进士,官主事。充河南乡试副考官,荐升郎中。科场案起,以违例被劾,谪塞上五年。工诗。早年与毛先舒、柴绍炳等人称“西泠十子”,后又与宋琬、施闰章等人号“燕台七子”。有《信美堂诗选》、《扶荔堂集》。
尤侗(1618-1704) 字同人,一字展成,号悔庵,又号艮斋,晚号西堂老人。江南长洲人。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鸿词,授检讨,充《明史》纂修官。告归。四十二年清圣祖南巡召见,赐侍讲。工诗词古文,又擅作戏曲,运笔奥劲,使事典切,下语艳媚。有《西堂全集》。词集名《百末词》。
吴绮(1619-1694) 字园次,一字丰南、半兰,号听翁,又号葹叟,别号红豆词人。江都(今属江苏)人。顺治拔贡生,荐授中书舍人,迁兵部主事,擢郎中,出为湖州知府。以事被劾罢官。工骈文,源出徐陵、庾信,出入《樊南》诸集。诗学晚唐李商隐、杜牧、温庭筠。又擅填词,以'把酒祝东风,种出双红豆'得'红豆词人'之雅号。有《林蕙堂集》及传奇《啸秋风》、《绣平原》。词集名《艺香词》。
何采 、江宁籍,字第五,一字敬舆,又字南涧,号涤源,又号省斋。桐城人,顺治六年进士,官侍读。工诗词,风格萧凉高逸。有《让村集》、《南涧词》、《南涧集》。
毛先舒(1620-1688) 字稚黄,初名骙,字驰黄。仁和人。明诸生。父殁后即弃举子业,不以仕进为意。入清,常与志同道合之友张丹、沈谦登南楼舒啸高吟,时称'南楼三子'。中年多病,久困草荐,乡人戏呼为'草荐先生'。诗文与毛奇龄、毛际可齐名,有'浙中三毛,文中三豪'之誉。又与沈谦、张丹、丁澎等并称'西泠十子'。其文善持议论,其诗大抵音调浏亮,有明前后七子之馀风,亦能为香奁体、西昆体。又工词,小令尤善留馀,以用'瘦'字妙绝,人呼为'毛三瘦'。有《思古堂十四种书》。词集名《鸾情集选填词》。
陈维崧(1625-1682) 字其年,号迦陵。宜兴人。诸生。少负才名,吴伟业誉为'江左三凤凰'之一。然科举数不利,游食四方。至京交朱彝尊,合刻《朱陈村词》,名噪都下。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鸿词,授检讨。与修《明史》。工骈文,才力富健,风骨浑成,为清初名家。其诗则近吴伟业娄东一派。最工词,负盛名,为阳羡词派宗主,所为词沉雄俊爽,论其气魄,古今无敌手。内容题材十分广阔,对词境有开拓之功。与朱彝尊并称'陈朱'或'朱陈'。有《湖海楼全集》。词集名《湖海楼词》。又与吴本嵩等辑《今词苑》,与曹亮武等辑《荆溪词初集》。
宋琬(1614-1673) 字玉叔,号荔裳。山东莱阳人。工诗,与施闰章并称'南施北宋',加严沆、丁澎、陈祚明、张文光、赵宾又有'燕台七子'之目。其诗以才情隽丽、格合声谐见称。其词有'忧谗'之语,人服其赋情之真挚、用语之苍古。有《安雅堂全集》。词集名《二乡亭词》。
彭孙遹(1631-1700) 字骏孙,号羡门,又号金粟山人。浙江海盐人。累迁吏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充经筵讲官、《明史》总裁。工诗词,与王士禛并称'彭王'。有《松桂堂全集》、《金粟词话》。词集名《延露词》。
意新语新,而又字句皆新,是谓诸美皆备,由武而进于韶矣。然具八斗才者,亦不能在在如是。以鄙见论之,意之极新,反不妨词语稍旧,尤物衣敝衣,愈觉美好。且新奇未睹之语,务使一目瞭然,不烦思绎。若复追琢字句,而后出之,恐稍稍不近自然,反使玉宇琼楼,堕入云雾,非胜算也。如其意不能新,仍是本等情事,则全以琢句鍊字为工。然又须琢得句成,鍊得字就。虽然极新极奇,却似词中原有之句,读来 不觉生涩,有如数十年后,重遇古人,此词中化境,即诗赋古文之化境也。当吾世而幸有其人,那得不执鞭恐后。
霏:新旧为何。所谓新词语者读之,不知何等滋味。
琢句鍊字,虽贵新奇,亦须新而妥,奇而确。妥与确,总不越一理字,欲望句之惊人,先求理之服众。时贤勿论,吾论古人。古人多工于此技,有最服予心者,〔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是也。有蜚声千载上下,而不能服强项之笠翁者,〔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是也。云破月来句,词极尖新,而实为理之所有。若红杏之在枝头,忽然加一闹字,此语殊难著解。争斗有声之谓闹,桃李争春则有之,红杏闹春,予实未之见 也。闹字可用,则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宋子京当日以此噪名,人不呼其姓氏,意以此作尚书美号,岂由尚书二字起见耶。予谓闹字极粗极俗,且听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当见之诗词。近日词中,争尚此字者,子京一人之流毒也。
霏:张先《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宋祁《玉楼春》“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词之最忌者有道学气,有书本气,有禅和子气。吾观近日之词,禅和子气绝无,道学气亦少,所不能尽除者,惟书本气耳。每见有一首长调中,用古事以百纪,填古人姓名以十纪者,即中调小令,亦未尝肯放过古事,饶过古人。岂算博士、点鬼簿之二说,独非古人古事乎。何记诸书最熟、而独忘此二事,忽此二人也。若谓读书人作词 ,自然不离本色,然则唐宋明初诸才人,亦尝无书不读,而求其所读之书于词内,则又一字全无也。文贵高洁,诗尚清真,况于词乎。作词之料,不过情景二字,非对眼前写景,即据心上说情,说得情出,写得景明,即是好词。情景都是现在事,舍现在不求,而求诸千里之外,百世之上,是舍易求难,路头先左,安得复有好词。
霏:眼前景。心上事,口语言,五内之见地。。。
词虽不出情景二字,然二字亦分主客。情为主,景是客,说景即是说情,非借物遣怀,即将人喻物。有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实句句是情,字字关情者。切勿泥定即景咏物之说,为题字所误,认真做向外面去。
霏:如此拿捏。三思三思。
诗词未论美恶,先要使人可解,白香山一言,破尽千古词人魔障,爨妪尚使能解,况稍稍知书识字者乎。尝有意极精深,词涉隐晦,翻绎数过,而不得其意之所在。此等诗词,询之作者,自有妙论,不能日叩玄亭,问此累帙盈篇之奇字也。有束诸高阁,俟再读数年,然后窥其涯涘而已。
霏:香山此典,亦是后人曲解矣。白氏为其写《母别子》耳,而问之可解否。竟成后世不学之托词,亦是一大无奈。
意之曲者词贵直,事之顺者语宜逆,此词家一定之理。不折不回,表里如一之法,以之为人不可无,以之作诗作词,则断断不可有也。
霏:所谓平白如水,便无趣味,抑扬顿挫,当为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