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中的米兰·昆德拉:生命存在的另类探索者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样带着智慧闪光的谚语因为幽默风趣的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而广为人知。说起昆德拉其实很多中国读者都很熟悉,尤其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国刮起来了一阵狂热的研究昆德拉热潮。文艺青年们几乎人人手捧一本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大家坐在校园的草地上畅谈着生命的“轻”与“重”。
米兰·昆德拉
这样一位来自东欧又流亡法国的作家,是继哲学家萨特之后,又一次让中国一批生命思考者探索起了“存在的意义”。如今昆德拉似乎在中国的热度已经褪去不少,可是那沉淀的哲思依然给予我们当下生活以指导,他的作品依然在荒诞中警醒着我们不要忘记去寻找生命的根基。
一、昆德拉:传奇人生中的自我探索
米兰·昆德拉生于1929年4月1日,愚人节出生的他似乎冥冥之中要被命运捉弄,他有着一番传奇的人生之旅。
早年受过良好的教育,接受多种艺术的熏陶,尤其是音乐。1967年是捷克命运转折的一年,也是昆德拉命运转折的开始。昆德拉在捷克斯洛伐克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上,发表了关于捷克“衰落的文明”的激烈演讲,成为“布拉格之春”的先声。接着,一大批知识分子随之而起,对政治不合理的地方进行批判,这些知识分子被暗杀、驱逐、逮捕,受到当局的镇压。
昆德拉作为发起人,更是受到严厉的制裁。他的的小说被禁,又被开除党籍,驱逐出捷克,他不得不开始自己流亡的生活。他在流亡期间所写的小说大多以捷克的这段时期为背景进行展开的,他要在文字中寻找自我的价值,其实也是怕自己沉沦在“边界”之外而作出的种种努力,他怕丢失自我。
昆德拉说,每一个时代,所有的小说都关注人的自我之谜,一旦你创造一个想象性的存在物,一个人物,你就自动面临了这个问题:自我是什么?如何能够把握住自我?这是小说赖以作基础的那些基本之一。追寻自我,探索自我的生存,是昆德拉小说的存在之根本。
他的小说大多是写“政治和性”,是关于灵与肉的追问,关于人的本质欲望的细查。《玩笑》中男主人公卢德维克把自己一生聚集的仇恨“都集中在一次性行为中发泄”,结果成了一场闹剧。德维克陷入了空虚,他后来认识到:“我们,露西和我,生活在一个备受蹂躏的世界里;由于我们缺乏同情那些遭到蹂躏的东西的能力,我们便转过身不睬它们,在此过程中伤害了它们,也伤害了我们自己。”
昆德拉将《玩笑》称为“一首关于灵与肉分裂的伤感的二重奏”, 由此,可以看出他的“灵与肉分裂的伤感”也是一种关于生存困境的“自嘲心态”,是无奈以及在无奈之下不得不继续前行的“哑然失笑”。
昆德拉在《关于小说艺术的谈话》中说,生活是一个陷阱,对此人们都始终不明白,人生下来,自己并没有去要求就被关在了不是自己选择的注定要死亡的肉体里。然而世界的空间是一个永远的、选择的、逃避的可能。
二、艺术家的反抗:沉醉中的别样抒情
20世纪50年代的捷克,被人们视为一个政治审讯、迫害、禁书和合法谋杀的时代 ,是由“刽子手和诗人联合统治的时代”。在这个时代,昆德拉的理想被一种政治变革所改变,早年的意气风发与嫉恶如仇早已被消解在国内紧张的政治氛围中。年轻时他所推崇的价值体系崩溃以后,他去寻找新的体系。
昆德拉认为,当诗人们无力突破现实的矛盾而又不得不去面临这些基本的境遇时,所采取的对付方法,便是抒情的态度。
改编电影《布拉格之恋》,朱丽叶比诺什饰演特丽莎
在他谈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特丽莎时,提到过“晕眩”一词。“晕眩”就是沉醉在自己的软弱中,人意识到自己的软弱,但又不想去反抗它,而是任其下去。人因自己的软弱而沉迷,希望变得更加软弱,希望在所有人的面前瘫倒在大街上,希望脚踏在地上,在比地还要低的地方。特丽莎是一个弱者,在她与托马斯的爱情中,特丽莎不止一次的被喻为“顺水漂来的草筐里的孩子”。当俄国攻占布拉格后,她不愿面对这样一个受屈辱的国家,而宁愿移居他国。但在他国,当她面对托马斯的不忠,自己又无能为力。特丽莎突然明白,她属于弱者,属于弱者的营垒,弱者的国家,她感到晕眩,沉醉于自己的软弱,那种不可克服的欲望。在特丽莎的身上我们看到昆德拉对她的解读,“晕眩”。 这是在一定的历史境况中,一批“特丽莎”的标签,他在为布拉格的各种人物寻找词语,寻找归宿,用一个词来做为他们的存在之家。
而昆德拉本人呢,当他为小说里的人物寻找词语时,自己恰恰就陶醉在了这些词语中,他也陶醉在了自己的话语世界。文人,在很多强力面前,他们是弱者,面对暴力、驱逐、谋杀,文人要想保全自己而又不丢掉灵魂,需要的是真正的智慧。昆德拉从“特丽莎”这个人物身上解读到了属于弱者垒营中的生存观。
弱者的陶醉,以弱来抗强,这种弱不是故意地用来抗强而装作的“弱”,而是本身彻底地承认软弱,我无能为力,你们属于强者,社会是你们的,就是让强者强下去,与我何干!我要继续下去,弱者有弱者的天堂,我有心灵就可以活下去。
李凤亮先生曾说过,由于政治失望而回返性爱信仰,由公众领域走向私人领域,这几乎成了受迫害与怀疑者的生活定义。
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在说及“布拉格精神”时曾提到过:1914年8月2日,一战爆发,然而作家卡夫卡,在他当天的日记中只有两句话: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游泳。这就是文人的心态,他们有两个世界,此岸和彼岸。当此岸的理想无法实现的时候,那种济世救民的心就会被隐藏下来,转移到彼岸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是自我的,自由的,但是又是矛盾的。从这几句短短的话中其实可以看出他在彼岸世界貌似悠闲,其实内心隐藏着深深的无奈。
三、别处的找寻:小说隐喻的追问
昆德拉小说喜用隐喻,其隐喻的五种形式:数字,结构,音乐,人物,梦幻。昆德拉把隐喻当作了小说中的另一个世界,在对“人”的存在找寻中,他假设过希腊神话、圣经,透视过人物的梦幻,抓住过世界的偶然。但他没有老老实实地像现实主义作家那样,从语言、动作、神态描写人物,而是隐喻式的,在别处找寻。
他运用梦去发掘人物的内心,在他的小说《认》中,昆德拉讲述了一对恋人珊达尔和马克的爱情故事,这部小说中,主人公经常在梦幻与现实之间徘徊,他们会发出“对方是谁”,“我又是谁”的疑问,小说的结尾“我问自己,谁在梦想?谁梦想了这个故事?谁设想了它?是他?是她?还是他们两个?或者只是他们各自对对方的想象?他们的真实生活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险象环生的幻想……什么时候开始,真的变成了假的,现实变成了虚幻?界限在哪?界限在哪?”
昆德拉自己也在思索,梦与现实的界限在何处,当现实被歪曲,或被虚假掩盖,那么现实还是现实吗,他用“梦”来透露主人公的心理,来揭示一种隐含在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就是人类存在的私密。
昆德拉在小说中用“梦”这样的隐喻,也许他认为,能让人物在梦中找到自己的内心,还一个本真的自己。
在《生活在别处》中,“雅罗米尔创造了泽维尔这个人物,作为他在幻想世界的替身,泽维尔的生命是一个梦,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又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前一个梦里,梦的边沿模糊了,他从一个梦过渡到另一个梦,从一种生活过渡到另一种生活,不存在任何障碍,雅罗米尔在泽维尔身上否定了梦与现实的分界。”昆德拉认为,梦也是一种存在,一种潜意识的存在,一切都有了象征,一切似乎荒诞化了,但是在荒诞之中却存在着真实;现实的世界看似真实,它到处都是荒诞。正是由此,昆德拉用多种可能性的思维去描写人物,叙事视角不断转换。他认为,小说不研究现实,而研究存在,存在并不是已经发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场所。
《布拉格之恋》特丽莎和托马斯
昆德拉在西方思想的影响下,在海德格尔,萨特的存在主义思潮的波及中诞生了一种新的关于小说的思维。在现实科技的奇迹后,突然醒悟到他什么都不占有,他不是自然的主人,不是自己的主人,但是如果上帝走了,人不再是主人,谁是主人呢?地球没有任何主人,在虚空前进,这就是存在者的不可承受之轻。在这种思想的引导下,昆德拉为人类找寻自身的存在,更是为自己寻找生存的理由。在寻找的过程中,昆德拉采用多视角的叙述,多方位的观察,多声部的言说,展示了一个充满可能性的世界。在这个可能中,人们各自寻找自己的存在。而他不是从“存在”的本质论而是从“存在”的境况现实出发来看待和思考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