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记忆,叫“双抢”(上篇)
水稻在南方一般种两季,早稻与晚稻。
每年七月中下旬到八月初,二十天左右的时间里,农村人家既要完成收割成熟的早稻,又要完成栽插晚稻秧苗。
双抢——抢收、抢种。
人误田与地一时,田与地误人一年。
农事,农时。
大暑不割禾,一天少一箩,早稻一成熟就要收割下来。
早稻抢日,晚稻抢时,晚稻秧苗的栽插更不能耽搁,晚稻历经六十多天才能成熟,三伏天栽插,初秋收割,一旦延误了农时,不仅仅歉收,甚至绝收——颗粒无收。
上有老,下有小,面朝黄土背朝天,不要说绝收了,即使是歉收,对于一个农民家庭来说都是一场不小的灾难。
双抢、双抢,抢的是时间——抢的是粮食。
时间就是粮食。
双抢、双抢,抢的是时间——抢的是生存。
时间就是生存。
那个时候,不少人家都有好多亩稻田,甚至十多亩。
双抢时,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全家出动。
割稻谷,打稻谷,挑稻谷……拔秧,挑秧,插秧……
双抢是我们共同的记忆,刻骨铭心。
酷热
双抢最折磨人、最煎熬人的是酷热。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白居易《观刈麦》)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李绅《悯农》)
白居易和李绅写出了农家在日晒下刈麦与锄禾的辛苦劳累。
双抢,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三伏天,尤其是中伏,烈日炎炎似火烧,岂止“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简直热浪滚滚铺天盖地,烧烤;岂止“汗滴禾下土”,简直油炸——炸出油来,油煎——煎出油来。
好不容易起风了,热风,刮在脸上,刀割似的。
相比较而言,早晚当然好多了,可是白天呢,尤其是下午两三点,烈日高高在上,水稻田一脚踩下去,烫死了。
双抢、双抢,争分夺秒。
无论稻田之水有多烫,一只脚下去了,另外一只还不得紧跟着下去。
民以食为天。
一家人还要活下去呢,还要更好地活下去呢!
至今,一看见铁板鱿鱼,我就不由自主想起了双抢。
当年的我们,双抢时都是铁板上的鱿鱼。
那时候的我年少不懂事,无论抢收,还是抢种,滚烫在田野上的我都会时不时地在心里默默祈祷老天爷下雨,下暴风雨。
一旦下暴风雨了,那叫一个凉快,那叫一个舒服!
六月天娃儿脸,说变就变。
突然,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响。
就要下大雨了!就要下大雨了!
父母和我以及姐姐、妹妹拼了命地从田野上往家跑。
稻谷晒在院子里。
如果不及时地把摊晒在稻床上的稻谷收起来,雨水淋湿了,稻谷发芽、发霉,那就白白忙活了。
在家做饭的上了年纪的祖母早就冲了出来。
一家人一场混战,各种工具将稻谷团成一堆,用大塑料薄膜严严实实地盖上,压上砖头、石头,以防塑料薄膜被风吹开了。
我们头顶着狂风暴雨与电闪雷鸣回到田野上,希望的田野上。
雨说停就停了。
太阳出来了。
祖母一个人将堆在稻床上的稻谷重新摊晒开来。
一旦稻谷来不及收,被淋雨了,再加上持续下雨天,那就惨了,晚上得一锅一锅地将稻谷炒干。
记忆中我家就炒过不止一次,大锅、小锅一起上.
想当年我们这些读书的孩子,最盼望的是暑假,最恐惧的同样是暑假。
逃不过的双抢。
去年、今年、明年……
“双抢双抢,掉几层皮,瘦几斤肉,日不能息,夜难得眠,别的不想,就想上床。”
二十天左右的双抢暴晒下来——
我们这些读书娃,白娃变成了黑娃,黑娃变成了黑木炭、黑牛屎。
不仅如此,还脱皮呢!
大红大紫地脱皮。
蛇蜕皮,是为了新生;我们脱皮,是为了生存。
秋去春来,我们的皮肤好不容易好了起来,好不容易白了起来。
夏天到了。
双抢、双抢。
我们的皮肤又被烈日晒黑了,晒坏了。
大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们比我们更辛苦。
太阳威武雄壮,高高悬挂在头顶上,盛夏,正午,大路、小路滚烫。
无论大人,还是小孩,从水田里拔出来的赤脚与赤腿,带着湿泥,走一会儿泥就干了,硬痂在腿脚上,紧扯皮毛,很是不舒服。
经历了水深火热的双抢,手脚上的皮肤死死地染上一层难以脱落的黄色。
这是双抢的标记。
它们是难以洗掉的,大人无所谓,我们这些臭美的小孩子,一个个恨不得拿刀子刮掉。
邻居的一个小女孩还真的就拿刀刮了,菜刀。
躲在一个阴暗而偏僻的小角落里。
黄色没有刮掉,“红色”刮出来了。
我看着都心疼。
她的母亲破口大骂了她一顿。
我可气了,和她的母亲吵了起来。
我的父亲赶过来,一顿暴打我,我鼻青脸肿。
小女孩看着我,心疼死了。
双抢期间,不生病是天大的福气。
一旦生病了,小病,十有八九带病上战场;大病,十有八九自己照顾自己,自己折腾自己。
双抢期间最怕死人。
命,是最值钱的;命,也是最不值钱的。
一旦村子里死人了,常常都是草草地抬上山,草草地安葬了。
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气温太高了,尸体很快就发臭了;二是因为活人太累了,太忙了。
双抢、双抢。
死去的已经死去了,活着的还要活下去。
不是不悲伤,而是只能将悲伤埋在心里,甚至就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了。
双抢时节很容易中暑。
我听父亲说过,一年的双抢,邻村的邻村的一个二八年华的姑娘正午插秧时中暑(发痧),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
大家急急忙忙地把她装进棺材里,匆匆忙忙地抬到荒山野岭上,厝了起来。
我们那儿的风俗习惯,人死了,先是将装了死人的棺材安置在山林中的一处,上面铺上一层稻草,俗称厝基,一两年后将棺木打开,给尸骨归整完毕再盖上,俗称改棺,然后埋葬下土坑,填平,上面垒起一个土堆,俗称坟包。
一年后给那个双抢中暑的姑娘改棺,打开棺材,入棺时平躺着的姑娘,身子侧过来了。
双抢正午插秧的姑娘只是中暑了,晕过去很长时间,根本就没死。
我是祖母带大的,我从小就和她老人家睡在一起。
祖母最疼最爱我了。
祖母是在一年的双抢前离开人世间的。
那一年我高考。
高考结束后我赶回家。
祖母不在家,老人家十有八九在小河边洗衣服。
我来到小河边,没有见到祖母。
回来的路上,我遇见邻居何奶奶,问她:“您有没有见到我奶奶去哪儿了呀?”
“孩子,你还不知道呀,你奶奶好几天前就不在了。”
我嚎啕大哭着冲向烈日下的田野。
父母和姐姐、妹妹在田野上打稻谷。
妹妹带我去祖母那儿。
父母和姐姐继续在热火中打稻谷。
我跪在祖母的坟前哭干了眼泪。
妹妹又一次哭干了眼泪。
我爬起来,一步步走向田野。
妹妹紧跟在我身后。
我站在打谷机(打稻机)上奋力打着稻谷。
金黄色的稻谷金黄色地飞溅。
我的心里被祖母充满了。
亲人之所以没有及时告诉我,是因为害怕祖母的去世会影响我高考。
我曾经因此恨死我的亲人——我的父母了。
我想见祖母最后一面,即使见到的只是她老人家的尸体,我想抱抱她,哪怕只是抱抱她的尸体。
后来,我渐渐地理解我的亲人了。
面朝黄土背朝天。
换了其他人家,十有八九也会这样做。
以前双抢时祖母负责在家里洗衣做饭以及掸稻叶、耙稻谷以及送茶水到田野上。
耙稻谷,收割下来的稻谷摊晒在院子里,为了让稻谷干得更快,给接下来要收割的稻谷腾出地方,要时不时地用一个木耙子翻晒稻谷。
掸稻叶,使巧劲(暗劲),用一个竹耙子耙出夹杂在稻谷中的稻叶,同时处理掉粘在稻谷上的泥灰。
后来祖母生病了。
后来祖母长时间卧床不起了。
后来祖母好些了,能够下床了。
双抢时,祖母挣扎着艰难地负责起来在家里洗衣做饭以及掸稻叶、耙稻谷以及送茶水到田野上。
后来祖母死了。
双抢时,田野上,再也看不到小脚祖母送茶水的蹒跚的身影了。
苍蝇以及蚊虫叮咬
双抢时最恼火的、最烦心的莫过于苍蝇以及蚊虫叮咬了。
苍蝇和蚊子不仅是歌唱家,还是舞蹈家。
蚊子飞舞着嗡嗡叫,苍蝇飞舞着嗡嗡叫。
苍蝇是麦霸,蚊子同样是麦霸。
烦、烦、烦,烦、烦、烦……
苍蝇几乎全天候伺候着我们这些搞双抢的,蚊子大多神出鬼没在傍晚时分。
拔秧时、插秧时,一巴掌下去,苍蝇飞走了,一脸的泥巴。
蚊子载歌载舞也就罢了,还不要命地往死里叮咬。
割稻谷时、打稻谷时,一巴掌下去,蚊子死了,一手掌心的血。
蚊子叮咬之疼,难受;叮咬之后的痒,更难受。
怎么办?抓呗!
破皮了,更疼,不过痒的的确确感觉好多啦!
苍蝇基本上是不叮咬人的,可是有一种苍蝇叫牛苍蝇,也就是牛虻,雌性牛苍蝇可喜欢叮咬了。
牛苍蝇,顾名思义,叮咬耕牛。
有一些牛苍蝇,估计是小时候脑子被驴踢了,不仅叮咬牛,还叮咬人,可猛可猛了。
一旦被牛苍蝇叮咬上了,偌大的牛都上蹿下跳起来,更何况人。
我就被叮咬过好几次。
疼死了!
牛苍蝇叮咬人,哪里是脑子被驴了呀,我们又何尝不是一条条耕牛呢?
那个时候我超级喜欢恶作剧。
双抢时我动不动就恶作剧妹妹。
一次拔秧,我跟她说,她头上有苍蝇,她眼巴巴地看着我,我赶紧帮她赶苍蝇。
妹妹头上根本就没有苍蝇,我头上有好几只,我糊妹妹一头污泥。
妹妹爱美,那叫一个哭。
父亲秉公执法,一顿痛打我。
我几乎从来都不怕苍蝇,可是我怕一种苍蝇,绿头苍蝇,太恶心了。
一次插秧,将我甩在前面的妹妹恶作剧我,说我头上有一只绿头苍蝇,我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远远地将我和妹妹甩在前面的父亲,秉公执法,大声叫喊起来,一个大男孩还怕苍蝇,再哭,再哭,信不信老子我揍死你!
我不哭了。
父亲揍死我我不信,父亲揍我我太信了。
蚂蟥
双抢时最恐怖的是蚂蟥。
蚂蟥从双抢开始到结束一直兢兢业业地追随着我们,如影随形,如胶似漆。
南方水田肥沃,常有蚂蟥潜伏其中。
摞稻铺时,我们这些小孩是会很荣幸地受到蚂蟥宠爱的。
大人站在打谷机上打稻谷时,一般情况下,小孩(男孩、女孩)负责摞稻铺。
摞稻铺,将水田里已经割好的一铺一铺的稻谷来来去去地送给大人打,深一脚,浅一脚,在泥田里。
拔秧以及插秧时,被一只只蚂蟥包餐一顿又一顿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插秧时,一听到叮当水响,蚂蟥就爬上我们的腿脚,悄无声息,幽灵一样,饱胀了鲜血才心满意足地滚落下去,我们的腿脚上顿时鲜血直流。
拔秧、洗秧苗的时候,涟漪一波波地波向田埂边,蚂蟥不经过我们同意就理所应当地吸附到我们的腿肚子上。
腿肚子上肉多,肉多——血丰,蚂蟥绝对不是什么好鸟,最爱叮吸的毫无疑问就是腿肚子了。
一个小腿肚子上好多条。
滚圆滚圆的。
蚂蟥不同于蚊子以及牛苍蝇,蚂蟥叮吸人,不仅一声不吭,还能做到让被吸血之人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尤其是腿脚浸泡在泥水里时。
即使痒,也很轻微。
再者说了,很痒,我们也是感觉不到的,我们好累好累,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农活上。
上了田后,我们终于发现蚂蟥了,一用力扯,蚂蟥就往肉里钻。
钻心的疼痛。
蚂蟥软塌塌的、黏黏糊糊的、滑溜溜的,手感诡异、惊怖极了。
好不容易把蚂蟥扯掉了,我们的泥腿子上或者泥脚背上一条鲜红的运河,又痛又痒。
扯掉蚂蟥后,我们接着下田,接着抢收或者抢种。
我曾经很纳闷,才血流如注一会儿,就又下田浸水了,伤口怎么就不感染呢?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们都是泥腿子,泥腿子钢打铁铸,是感染不了的。
被蚂蟥光顾后,是很容易留下伤疤的。
随着我们渐渐长大,伤疤难以看见了,看不见了。
其实伤疤一直都在,在心里。
一次双抢,我头脑发热,当着邻居小女孩小美的面将一只大蚂蟥活生生地狼吞虎咽下去了。
我是表现给小美看的。
吃下去后我很开心,我相信小美从此以后会对我刮目相看的。
其实我只是在表演,我根本就没有吃下去蚂蟥。
我深深地知道我是一个傻蛋,可是还不至于是一个傻瓜,更不至于是一个傻球。
小美从此见我就躲,躲得远远的。
我认为小美是太佩服我了,一时半时缓不过劲来。
我想方设法接近她。
一天傍晚,我终于接近小美了,离她不到一百米。
我拔腿就要百米冲刺小美。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小美大叫起来,“你就连那么大的蚂蟥都吃,太恶心了!”
我左脚绊上右脚,摔倒在地。
眨眼间,小美跑得无影无踪。
我一屁股坐在生烫的地上。
唉——
不要说跳进黄河了,跳进长江都洗不清了。
我们那群常在一起玩的小伙伴没有一个不喜欢美美的小美的,或明或暗。
一天中午,烈日在上,双抢在下,去田野的路上,他们堵住我,异口同声:“你真的活吃大蚂蟥了吗?”
我欲哭无泪,一言不发。
“你太勇敢了,太厉害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说,“以后我们什么都听你的!”
“我没吃,没吃!”我大声叫喊起来。
“你敢发誓你真的没吃吗?”他们当中的二癞子皱着眉头说。
“我发誓……”
“骗小美、骗小美,以后我们什么都不听你的!”
我一屁股坐在生烫的地上。
唉——
我还是去跳珠穆朗玛峰吧!
若干年后,夏日,三伏天,我独自走在家乡的那片田野上,夕阳西下。
一个帅帅的小男孩用一根小棍子小心翼翼地挑起一只蚂蟥,挑到一个美美的小女孩跟前,小男孩是要吓唬小女孩的,小女孩哇哇大哭起来,小男孩手一抖,蚂蟥掉到了他的脚上,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上,小男孩大哭起来,比小女孩哭得还要凶。
我赶紧过去从小男孩脚上捡走那只蚂蟥。
我哄来哄去,小男孩和小女孩终于不再哭泣了。
远山、近水,一望无际的田野,红了。
小男孩和小女孩手牵着走了。
我看着地上的那只蚂蟥,想起那些年的那些双抢,想起早就忘记了的小美。
想当年,我们这些小男孩是不怕蚂蟥的,小美以及其他小女孩也是不怕蚂蟥的。
双抢、双抢。
一到双抢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女孩子都当男孩子用,男孩子、女孩子都当大人用。
即使我们怕蚂蟥,又能如何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