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是昔日的恋人、朋友,但它们被撕毁、被涂抹,直至流落到我的手上| 晋永权 一席第855位讲者
为什么这些照片如此庄重地被拍摄出来,却这么无情地被丢弃?在一个和平年代,在一个我们的生活更好、住的房子越来越宽敞的年代,怎么就容不下家里那个相册、那个老照片?这是很多人的困惑,也是我这二十年间的困惑。
这个市场就是北京著名的报国寺旧货市场,我堵在里边,走不动了,于是就放下自行车,开始在里面转。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在旧货摊上看到大量的日常生活的照片,它们被散散乱乱地堆积在那儿,灰头土脸的,一问价格也都非常低,有些甚至不要钱,就搭配在其他一些老物件里送给你。
我当时内心感到非常惊讶。这些日常照片,比如家庭照片、朋友合照,对于每个人都曾是非常珍贵的回忆。当年认认真真梳妆打扮,花了钱隆重拍摄的照片,为什么都扔在地摊上?
另一方面,当时作为一名想要拍出好作品的年轻的摄影工作者,我又受到不小的打击。难道我所追求的“好照片“的命运也会像我眼前看到的图像这样,被丢弃在旧书旧货市场,以这么便宜的价格任人挑选吗?
1950年代,烟台,一位劳模拍摄了这样一张黑白照片。他戴着绶带,拍得很郑重,不知道是刚刚拍摄完,还是在以后的岁月里有人把他的绶带着了颜色。在烟台的一个旧货市场里一堆杂杂乱乱的东西中间,我一眼就看到了这张照片。首先是这条绶带,然后是他的面容,我觉得他的目光、表情有一种穿透感。
在常年看各地大量图像的时候,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些新的问题。
20世纪下半叶,50年里,图片无边无际。你在重庆、在上海、在云南、在黑龙江看到的照片,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这些照片是人们随心所欲拍摄的,还是它们受制于一只看不见的、按下快门的手?而这只看不见的手在决定着你在哈尔滨、在西海固的村庄、在重庆拍摄的照片里,有一种内在的相似性和联系。
我们先看这样一组照片。
大家试想一下,上面这张照片上的飞机该是多大的模型,才能让这两个年轻女性坐在里边,享受乘着飞机的时光,并且乘坐这个飞机还不用戴氧气罩,就可以在外面欣赏空中风景。
下面左边的这张照片,大家注意看这位女士卧在什么地方?马路中间。这位女士,穿着得体,卧在马路中间,拍下了这张照片。好在那个时候没有太多车辆,马路中间也没太大污染。右边这张照片拍摄于停机坪前,这位女士同样衣着得体,然后面带微笑拍下了这张照片。
新中国建立后,我们要建立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但是文盲非常多。我们要学科技,学知识,还要学政治,学文化。在照相行为所建构的世界里面,读书看报成为流行。
再到八十年代,就换成了另外的工具,收录机、磁带。人们拎着这些双卡录音机,到郊野,或者在家里摆拍、摆布,这都是美好日常生活的象征。
随着照相的普及,当个体拥有了相机以后,去哪儿拍照?显然要到室外去拍。那么到室外我们拍什么?跟谁在一块拍?这里边规律性非常强,大有讲究。
看看下面这组照片,右边的这位女青年,坐在水中的一块石头上,姿态看起来很像遥远的北欧国度的美人鱼。与水拍照,是人们在室外拍照时常见的一种选择。
中国人的自然观,有一段时间是人定胜天,要征服大自然,征服野生世界。但是野生世界不是你想征服就征服的,征服动物雕塑总该行吧?一段时间里,文物保护的意识没有现在这么强,于是留下了这些和动物雕塑“亲密”合影的照片。
见世面,游历名山大川,对许多普通人来说,是个人经济条件的象征,甚至集体、组织给予的荣誉。
下面这张和天坛的合影,角度选取得很奇特,拍照的人估计已经趴到地下了,非常虔诚地拍摄了天坛。按照皇家祭天的规制,在它面前是不能这么拍照的,甚至按照有些习惯,不在庙宇前拍照,但是日常拍照没这么多讲究,很随心,见到就拍。
在户外景观中,有两个大家非常向往的地点。一个是上海外滩,看到的都是代表着西方世界的洋建筑,这里面有人们对物质丰沛的想象。另外一个是天安门广场,这是一个革命圣地,去天安门前拍一张照片几乎是每一个家庭的心愿。
我们前面讲到了日常拍照中的体态语、在哪里拍,拍什么。实际上,日常拍照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跟谁一块拍。这就涉及拍照人的身份问题,因为人们总是在拍照中寻求身份认同。
比如家庭合影,是家庭关系的认同;订婚拍照,是男女关系的认同;一个单位、小组拍照,是集团关系的认同。无论是性别、辈分、阶层,还是种族、职业等等,都有一些认同的关系呈现在照片里。
当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拍照的时候,我们观察一下下面这组照片中男人间的关系。男人与男人,是革命战友般的友谊。
在照相机的镜头下,男人表现得这么亲密无间,那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可能更亲密?错。大量的图像看下来以后,发现,女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反而没有像男性那么亲密。为什么?也许是在社会的公开场合,女性之间的关系受制于传统价值伦理的影响甚至压力更大,反而不太容易展现彼此间亲密的一面。
下面的这张照片上,记录下了1957年五四青年节,一群青年女性朝气蓬勃的面孔。她们穿着同样的服装,可能是同学,或者同一个班组的同事,五四青年节大家参加了一个活动,可能是爬山,可能是体育活动、文娱活动,然后合影留念。
照片上寄语友谊长青,但是图像自有其命运,恐怕她们嘴上的口红不是其中任何一个人自己后来涂上去的。
1980年代中期以后,照相变得越来越普遍,日常拍照逐渐摆脱了原来庄重、神圣的意味,逐渐变成了个体的探索和表达。从记录,到呈现,再到表达,这是20世纪下半叶日常拍照非常重要的一个转变。
青春、恋人、身体,爱、自我与放纵等等,各种五花八门的影像语言开始呈现出一个影像世界的新面目。
在观看这些日常照片的过程中,我一再有一种感受,这些图像,既记录着过往,又预示着未来。它有暗喻性,而这种暗喻性是人们在不自觉中创造出来,并拍摄下来的。
佚名照,是我收集的这类照片的统称。实际上,在这些照片中,还是有一些少量的有名有姓的照片。
在所有我收集的照片中,下面这组照片代表了佚名照的一种极端命运。照片上的人也许是昔日的恋人、朋友,感情破裂后,一方撕毁了另一方的影像。它们被撕掉,被打叉,被涂抹,但它们没有完全消失,不然我们是看不到这些照片的。
在一个和平年代,在一个我们的物质生活更好、住的房子越来越宽敞的年代,怎么就容不下家里的那个相册、那个老照片?这是很多人的困惑,也是我这二十年间的困惑。
我想这可能跟中国人对日常图像的心理有关系。在很多地方,人去世了,他的影像就会像他的衣服一样被弃之,甚至被烧掉。在南方的一些老房子里,没人住了,但是偶尔还能在里边看到相片,最终伴随着这个老房子废弃掉。
另外,这几十年里,社会的发展,中国人的容貌、服装变化太大了,这个变化足以吓到后来者。比如你祖上的照片,戴着瓜皮帽,穿着长衫,拄着拐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在一个朋友家做客时,我就听过夫妻俩关于家庭照片的对话,丈夫要把逝去爷爷的照片挂在墙上,妻子不同意,理由是“会吓着孩子”。
多年前,2003年、2004年左右,我在重庆三峡库区,在长江边上采访移民的时候,有一次碰到一位老人在整理他家里的墓地,我就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聊。这个老人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我至今难忘,他说:“三代以后,谁还认识谁呀。”
三代以后谁还认识谁啊!你认识你爷爷你姥爷,但你爷爷的父亲,你认识吗?他叫什么名字,他长什么样?
中国人的家族链条,包括影像建构起来的这种链条,非常短暂。人们急急忙忙地拥抱新生活,奔向不可知的未来,急于消弥过往,很少有人会把这种看起来惨淡的、小小一张的黑白照片再放出来。
家庭变得越来越小,记忆的链条也变得越来越短,对旧的记忆之物的载体抛弃得很决绝。旧货市场成了老照片虚拟的、最后的温柔乡。
▲ 点击视频,跟随晋永权探访潘家园旧货市场老照片
经过这么多年的收集、归纳、整理,我做了一本书,叫《佚名照》,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的,800多页,书里面有1500多张照片。在总共收集的三万多张照片中,我挑选了包括《佚名照》里照片在内的2456张照片,捐赠给了中国国家博物馆。
这些照片,从私人空间来,然后进入到了旧书旧货市场这样的公共空间,我看到了,捡起来,试图对它做一些分析,但它们并不属于我,还是让它们从公共空间回到公共空间吧。
大约十年前我出过另外一本小一点的书,叫《合家欢》,也是跟此类图像有关。但是这么多年的传播,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找过来说,这个照片是我的,是我家里人的。所以说这更加印证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丢掉了就是丢掉了,看到也不再说了,因为无法从头再说。
有时候我觉得讲这些照片非常困难,或者说我不愿意去讲它。实际上大家看到这些照片,心里都会有一些触动。特别是家庭照片,它拍下的是每个家庭的一个阶段,拍下来以后这个阶段就过去了,后来又流落到一个摊位上。这个过程自然带着消失、伤感、污浊这样一些情绪在里面。
那么你面对这些东西的时候,这些情绪都涌向你,你心里需要去承受它。拿什么来对抗?逻辑和编码。做《佚名照》就是我的一个尝试。
当然做任何事情,就像有一句老话所说,“你好什么就会被什么东西所伤害”。长期浸染在这些照片中间,我现在很难再拿起相机去为人拍合影、纪念照,包括自己的家人。
因为我似乎很快就能看到这些照片的命运,特别是进入数字时代,它们面临着更加不可知的命运。你换了一个手机、一个电脑,这些照片可能就没了。所以说佚名,是日常照片的命运。
在出版界,关于书有一个传说:在一本书里面,总会隐含着一些连作者和编者也不知道的东西,就像书的密码一样。还有一个说法,一本书正文开头的几个字,与最后几个字连起来,可能就是这本书想讲的内容,它冥冥之中注定了一本书的主题和命运。
《佚名照》出来三个多月以后,我鼓起勇气翻开自己的书,发现开头的两个字是佚名,最后两个字是诸君,连起来就是,佚名诸君,诸君佚名。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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