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是昔日的恋人、朋友,但它们被撕毁、被涂抹,直至流落到我的手上| 晋永权 一席第855位讲者

晋永权,纪实摄影师、图片编辑。

为什么这些照片如此庄重地被拍摄出来,却这么无情地被丢弃?在一个和平年代,在一个我们的生活更好、住的房子越来越宽敞的年代,怎么就容不下家里那个相册、那个老照片?这是很多人的困惑,也是我这二十年间的困惑。
佚名照
2021.06.19 重庆
                            
大家好,我叫晋永权,我是一名图片编辑。
20年来,我在全国各地的旧书、旧货市场,收集了大约三到五万张的无名无姓的老照片。这些照片主要集中在20世纪的下半叶,我把它们称为佚名照——没有作者姓名,也不知道拍的是谁。
这是我收集到的照片中很小的一部分。
作为图片编辑,我平时在工作中大量接触的都是经典照片,包括一些宣传照片,我们选择图片的标准是好照片。日常生活中那些大量的无名无姓的照片,它们常处在图像鄙视链的最底端。这样一些图像,很少得到机会进入公众视野。在今天这样一个商业社会,在图片收藏和图片销售的市场里,更是没有它们的位置。
那么我为什么会用这么长的时间,花这么大的精力来关注这些照片呢?事情还得从2000年4月份的一天说起。我在北京骑着自行车,走在一条胡同里,迷路了,这条胡同旁边聚集着很多人,它实际上是一个旧货市场。

这个市场就是北京著名的报国寺旧货市场,我堵在里边,走不动了,于是就放下自行车,开始在里面转。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在旧货摊上看到大量的日常生活的照片,它们被散散乱乱地堆积在那儿,灰头土脸的,一问价格也都非常低,有些甚至不要钱,就搭配在其他一些老物件里送给你。

我当时内心感到非常惊讶。这些日常照片,比如家庭照片、朋友合照,对于每个人都曾是非常珍贵的回忆。当年认认真真梳妆打扮,花了钱隆重拍摄的照片,为什么都扔在地摊上?

另一方面,当时作为一名想要拍出好作品的年轻的摄影工作者,我又受到不小的打击。难道我所追求的“好照片“的命运也会像我眼前看到的图像这样,被丢弃在旧书旧货市场,以这么便宜的价格任人挑选吗?

随着看到越来越多旧书摊上的廉价老照片,我逐渐意识到,这些难以登上大雅之堂的佚名照片,才是图像生产中的绝大部分。而佚名照的命运,实际上也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绝大部分照片的命运。

1950年代,烟台,一位劳模拍摄了这样一张黑白照片。他戴着绶带,拍得很郑重,不知道是刚刚拍摄完,还是在以后的岁月里有人把他的绶带着了颜色。在烟台的一个旧货市场里一堆杂杂乱乱的东西中间,我一眼就看到了这张照片。首先是这条绶带,然后是他的面容,我觉得他的目光、表情有一种穿透感。

下面这张照片,1950年代,身着带有民国风格服装的一个女孩,手捧一堆塑料花,拍下了这张照片。这张照片拍得非常端庄,但是她清秀的面容上有一种忧郁感。
下面两张照片,从她们的衣着、表情,大家能看到一个时代的特征。穿白色大衣的这个女孩,她穿的似乎是《智取威虎山》中小白鸽的戏服。这个小女孩,她的动作,她的神态,都很有年代特色。
下面这张一寸照片,当时是在照相馆里拍的,后来形成了一个历史的痕迹、历史的包浆。只有一次偶然,红墨水滴到了上面,然后经过梅雨季节,放了这么多年,半个世纪以后,才形成了视觉上的特殊状况,并且具有唯一性。
这张小学生的照片在一堆照片中间很快进入了我的视野。与我们常看到的小学生戴着红领巾、欢天喜地的样子有差异,似乎他不属于这个时代,跟这个时代有距离。着色之后,又形成了新的图像状态。
这是一对夫妻。可以想象他们在照相馆里非常庄重地拍下了这张照片,或许是订婚照,或许是结婚照,但在未来的岁月中,图像的命运恐怕跟他们两个人也没什么关系了,或者说不由他们来掌握。至于谁掌握了图像,图像的传播、流变、流转到了什么样的人手里,形成了现在的状态,我们很难说清楚。
这是一个人从1946年到1963年的一张集锦照片,这位男士非常执着地把自己跨越17年的图像,制作成一张照片。照片上到底有多少个他?数一数,数不过来。
这些丰富多元的图像类型,以及弥漫在照片中的日常情绪,都构成了我长期关注这些照片非常强的动力。总之,我眼前的这些照片,构成了20世纪下半叶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或者说记录了这个时代的信息。

在常年看各地大量图像的时候,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些新的问题。

20世纪下半叶,50年里,图片无边无际。你在重庆、在上海、在云南、在黑龙江看到的照片,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这些照片是人们随心所欲拍摄的,还是它们受制于一只看不见的、按下快门的手?而这只看不见的手在决定着你在哈尔滨、在西海固的村庄、在重庆拍摄的照片里,有一种内在的相似性和联系。

我们先看这样一组照片。

1950年代初期,新生的人民政权建立后,人们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未来我们要实现现代化,要有汽车坐,能乘飞机,还要有轮船、军舰、火车,这都是我们要追寻的现代化的生活,这是我们的目标。
显然这些照片不是在一个地方找到的,更不可能是一次性找到的,在有意无意的寻找中,发现了这一类型的照片。在1950年代,照相馆里能有这些图像和道具,绝对是个大照相馆,而且得有非常精致的美工制作,才能制作出一张这样的图像。

大家试想一下,上面这张照片上的飞机该是多大的模型,才能让这两个年轻女性坐在里边,享受乘着飞机的时光,并且乘坐这个飞机还不用戴氧气罩,就可以在外面欣赏空中风景。

所谓照片内在的拍摄逻辑,就是我们对未来美好生活、对现代化的向往,地不分东西,人不分南北。
这是我在寻找这类图像中发现的一个规律,或者说一个结论。而这个结论,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能随便下,一定要有图像来支撑。
接下来看这样一组照片,日常照相中人们的身体语言。
站立。作为一个革命者,作为一个新中国的公民,应该怎么站立?站如松,坐如钟。这些照片里的人,不论男女,不论是个人还是在集体中,都有一个规规矩矩、标标准准的站立。今天无论我怎么去模仿他们,我发现都达不到那种气质。
有站就有卧,有坐。80年代以后,“站如松,坐如钟”这样的口号喊得越来越少了,人们日常照相行为中紧绷着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坐和卧成为拍照新的身体语言。
下面这张照片,拍摄地在上海。卧在草地上的这位女士撑着洋伞、戴着墨镜,这是卧着拍照非常高级的配置。

下面左边的这张照片,大家注意看这位女士卧在什么地方?马路中间。这位女士,穿着得体,卧在马路中间,拍下了这张照片。好在那个时候没有太多车辆,马路中间也没太大污染。右边这张照片拍摄于停机坪前,这位女士同样衣着得体,然后面带微笑拍下了这张照片。

接下来的这组照片,照片上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动作特征——指引。
前段时间,我路过北京后海的时候,看到一群中年以上的妇女在拍照。其中有一个人在拍照的时候带着一群人指了一下,旁边有一个人喊了一句:“暴露年龄了,暴露年龄了”。别人我估计听不懂,我当时听着差点笑了出来。这就是照相,这就是日常。

新中国建立后,我们要建立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但是文盲非常多。我们要学科技,学知识,还要学政治,学文化。在照相行为所建构的世界里面,读书看报成为流行。

无论读什么书看什么报,很多人拍照的时候都有一个道具,在拍照的环境里早备好了,包括穿的衣服。
下面这张照片里,显然是一个大家庭。有长辈,有孩子,坐有尊卑长幼的秩序,然后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在读书看报。
国人的业余生活,除了读书看报,还要吹拉弹唱。至于下面照片中拿吉他的孩子真的会弹吗?吹笛子的小子真的会吹吗?不一定。那个笛子很多人都吹过,一天可能吹八次、八十次。

再到八十年代,就换成了另外的工具,收录机、磁带。人们拎着这些双卡录音机,到郊野,或者在家里摆拍、摆布,这都是美好日常生活的象征。

随着照相的普及,当个体拥有了相机以后,去哪儿拍照?显然要到室外去拍。那么到室外我们拍什么?跟谁在一块拍?这里边规律性非常强,大有讲究。

看看下面这组照片,右边的这位女青年,坐在水中的一块石头上,姿态看起来很像遥远的北欧国度的美人鱼。与水拍照,是人们在室外拍照时常见的一种选择。

除了水,人们还热衷于和花拍照。下面这两张照片上,是那个年代最时尚的男青年,烫头、墨镜,不经意地把手表露出来,站在花旁边摆一个pose。
还有与树拍照。靠近一棵树,也许是因为觉得它好看,也许是觉得人们在旷野中不该孤零零地拍照,而是应当有所依傍。
下面这张照片中,一个年轻人在旷野里紧紧地扶着这棵树,留下了一张拍摄质量不怎么样,后期制作也马马虎虎,但却意味久远的一张照片。
古人寄情山水,通过大自然的景观,使心灵找到依傍。到了现代社会,在建构我们的照片时,人们是不是很自然地依托于这些传统的景观、景物?这是我在思考的一个问题。

中国人的自然观,有一段时间是人定胜天,要征服大自然,征服野生世界。但是野生世界不是你想征服就征服的,征服动物雕塑总该行吧?一段时间里,文物保护的意识没有现在这么强,于是留下了这些和动物雕塑“亲密”合影的照片。

下面这组照片上是武汉东湖旁边的大象雕塑。在武汉的旧货市场里,发现了很多这样的照片。
后来我问卖照片的小贩,这个大象是哪的?人告诉我说,这就是我们东湖旁边的。我说现在还有吗?答曰,早踩塌了。幸好,还留下了这些珍贵的影像。
名胜古迹也是人们在室外拍照时喜欢选择的背景。

见世面,游历名山大川,对许多普通人来说,是个人经济条件的象征,甚至集体、组织给予的荣誉。

下面这张和天坛的合影,角度选取得很奇特,拍照的人估计已经趴到地下了,非常虔诚地拍摄了天坛。按照皇家祭天的规制,在它面前是不能这么拍照的,甚至按照有些习惯,不在庙宇前拍照,但是日常拍照没这么多讲究,很随心,见到就拍。

在户外景观中,有两个大家非常向往的地点。一个是上海外滩,看到的都是代表着西方世界的洋建筑,这里面有人们对物质丰沛的想象。另外一个是天安门广场,这是一个革命圣地,去天安门前拍一张照片几乎是每一个家庭的心愿。

我们前面讲到了日常拍照中的体态语、在哪里拍,拍什么。实际上,日常拍照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跟谁一块拍。这就涉及拍照人的身份问题,因为人们总是在拍照中寻求身份认同。

比如家庭合影,是家庭关系的认同;订婚拍照,是男女关系的认同;一个单位、小组拍照,是集团关系的认同。无论是性别、辈分、阶层,还是种族、职业等等,都有一些认同的关系呈现在照片里。

当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拍照的时候,我们观察一下下面这组照片中男人间的关系。男人与男人,是革命战友般的友谊。

在照相机的镜头下,男人表现得这么亲密无间,那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可能更亲密?错。大量的图像看下来以后,发现,女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反而没有像男性那么亲密。为什么?也许是在社会的公开场合,女性之间的关系受制于传统价值伦理的影响甚至压力更大,反而不太容易展现彼此间亲密的一面。

下面的这张照片上,记录下了1957年五四青年节,一群青年女性朝气蓬勃的面孔。她们穿着同样的服装,可能是同学,或者同一个班组的同事,五四青年节大家参加了一个活动,可能是爬山,可能是体育活动、文娱活动,然后合影留念。

照片上寄语友谊长青,但是图像自有其命运,恐怕她们嘴上的口红不是其中任何一个人自己后来涂上去的。

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进入到一个非常永恒的话题。我记得80年代好像有一首歌,叫《为什么年轻人在一起他们这么欢乐》。下面的这张照片,应该是一个文工团在演出的间隙,在河边的一棵古树旁拍摄的一张非常棒的照片。
下面这张照片,所有看过的人都心生感慨。手拿摇扇的这个年轻人,满怀欣喜地看着他眼前白衣飘飘的女同学,多么欣赏啊。这也许是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1980年代中期以后,照相变得越来越普遍,日常拍照逐渐摆脱了原来庄重、神圣的意味,逐渐变成了个体的探索和表达。从记录,到呈现,再到表达,这是20世纪下半叶日常拍照非常重要的一个转变。

青春、恋人、身体,爱、自我与放纵等等,各种五花八门的影像语言开始呈现出一个影像世界的新面目。

下面这张照片,记录了1982年10月2号,天津一栋小洋楼里,一对青年男女的亲密时光。小洋楼这是我猜的。
这张照片是在天津城隍庙旧书市场上收到的。那是2015年的冬天,经过常年累月、辗转全国各地收集照片后,我感到身心疲惫,甚至有了一些厌倦感。但总有隐隐的遗憾,因为收集到的照片中表现人们日常感情的照片,依然欠缺。
那个冬日早上,天津城隍庙旧书市场异常清冷,十来个摊位,三三两两的顾客。在一个布满灰尘的旧书摊上,一个同样灰不溜秋的底片袋混在其间。我简单地翻了翻周围的几本旧书后,拿起这个袋子,打开,顿时目瞪口呆:32张120底片,保存质量很好,底片袋上记录下了拍照的时间和地点,1982年10月2日,天津。在那个瞬间,我做出了事后看来并不是特别理性的判断,无论多少钱这个必须有!
从北京去天津的路上,我与一位同事曾说起过兜里带的钱数,两人加起来大约有4000块。我心想,哪怕是这个数,也要,大不了以后再也不买了。当我试探着问老年摊主,这些底片要多少钱时,回答出乎意料:320块。我迅速掏出钱来,再准备另找20块时,温暖的天津话传了过来:看您痛快,20块别掏了!
下面这组照片,记录下了80年代早期身着混搭元素的潮流男青年的面貌。西装、制服、帽子、勋章、领带、大衣、皮箱、眼镜,身上有这些元素的男青年形象,既代表着过去的身份形象,同时又代表着叛逆、无可捉摸,甚至代表着一种力量。

在观看这些日常照片的过程中,我一再有一种感受,这些图像,既记录着过往,又预示着未来。它有暗喻性,而这种暗喻性是人们在不自觉中创造出来,并拍摄下来的。

下面这张照片上的几位年轻人,好像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种力量,似乎他们随时都准备打架的那种感觉,与我们今天的“躺平”不太一样。
下面这样一组三位女士的照片,是在上海的城隍庙收集到的。这些照片是在室内拍的,拍照的手法非常高超,图式、光线的运用非常讲究,非常到位。只可惜这一组照片并不知道是谁拍的,也不知道拍的是谁。
照片作为一种记忆的载体,记录下了20世纪下半叶人们从集体中游走出来的行为。日常图像随之也呈现出一种新面貌,这种面貌就是更加自由、开放、多元的图像类型的出现。

佚名照,是我收集的这类照片的统称。实际上,在这些照片中,还是有一些少量的有名有姓的照片。

下面这张照片上的背面,写着这样一段话:“沈明,让我们在不同的岗位上为祖国而努力,并无愧地相见。1954  延安。”
这张照片是在北京的颐和园十七孔桥前拍的,也许照片是从延安发出来的,或者这位女青年的名字就叫延安,她送给了一位叫沈明的朋友一张个人照片。
实际上这张照片有可能是那个年代关于图像的一个最高礼节,甚至是一件信物。把自己的照片送给心爱的男朋友,但是表达的方式,“为祖国而努力”“无愧地相见”,这完全是那个时代的人发自内心的东西,这里面有青年对祖国未来的想象,有许多美好的东西。
下面这张照片,背面也写有一段话:“上珍,幸之,合之,父如不在,你们三人要相互照应,互相支持,互相携手迈进,父,1969年12月”。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段里,一位父亲跟三个子女拍了一张合影,照片里没有母亲,然后父亲留了一段言,如果他不在了,三个孩子要相互帮助往前走。这张照片带给人一种不祥之感,在传播的过程中,也触动了很多人。

在所有我收集的照片中,下面这组照片代表了佚名照的一种极端命运。照片上的人也许是昔日的恋人、朋友,感情破裂后,一方撕毁了另一方的影像。它们被撕掉,被打叉,被涂抹,但它们没有完全消失,不然我们是看不到这些照片的。

下面这张照片,是一对男女的合影。这张照片的用纸是涂塑纸,是很硬的一种带纹的相纸。我自己后来试了一下,撕起来非常难撕,这么决绝的撕扯,是带着很大的力气、很多的想法在里面。

在一个和平年代,在一个我们的物质生活更好、住的房子越来越宽敞的年代,怎么就容不下家里的那个相册、那个老照片?这是很多人的困惑,也是我这二十年间的困惑。

我想这可能跟中国人对日常图像的心理有关系。在很多地方,人去世了,他的影像就会像他的衣服一样被弃之,甚至被烧掉。在南方的一些老房子里,没人住了,但是偶尔还能在里边看到相片,最终伴随着这个老房子废弃掉。

另外,这几十年里,社会的发展,中国人的容貌、服装变化太大了,这个变化足以吓到后来者。比如你祖上的照片,戴着瓜皮帽,穿着长衫,拄着拐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在一个朋友家做客时,我就听过夫妻俩关于家庭照片的对话,丈夫要把逝去爷爷的照片挂在墙上,妻子不同意,理由是“会吓着孩子”。

多年前,2003年、2004年左右,我在重庆三峡库区,在长江边上采访移民的时候,有一次碰到一位老人在整理他家里的墓地,我就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聊。这个老人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我至今难忘,他说:“三代以后,谁还认识谁呀。”

三代以后谁还认识谁啊!你认识你爷爷你姥爷,但你爷爷的父亲,你认识吗?他叫什么名字,他长什么样?

中国人的家族链条,包括影像建构起来的这种链条,非常短暂。人们急急忙忙地拥抱新生活,奔向不可知的未来,急于消弥过往,很少有人会把这种看起来惨淡的、小小一张的黑白照片再放出来。

家庭变得越来越小,记忆的链条也变得越来越短,对旧的记忆之物的载体抛弃得很决绝。旧货市场成了老照片虚拟的、最后的温柔乡。

▲ 点击视频,跟随晋永权探访潘家园旧货市场老照片

经过这么多年的收集、归纳、整理,我做了一本书,叫《佚名照》,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的,800多页,书里面有1500多张照片。在总共收集的三万多张照片中,我挑选了包括《佚名照》里照片在内的2456张照片,捐赠给了中国国家博物馆。

这些照片,从私人空间来,然后进入到了旧书旧货市场这样的公共空间,我看到了,捡起来,试图对它做一些分析,但它们并不属于我,还是让它们从公共空间回到公共空间吧。

大约十年前我出过另外一本小一点的书,叫《合家欢》,也是跟此类图像有关。但是这么多年的传播,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找过来说,这个照片是我的,是我家里人的。所以说这更加印证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丢掉了就是丢掉了,看到也不再说了,因为无法从头再说。

有时候我觉得讲这些照片非常困难,或者说我不愿意去讲它。实际上大家看到这些照片,心里都会有一些触动。特别是家庭照片,它拍下的是每个家庭的一个阶段,拍下来以后这个阶段就过去了,后来又流落到一个摊位上。这个过程自然带着消失、伤感、污浊这样一些情绪在里面。

那么你面对这些东西的时候,这些情绪都涌向你,你心里需要去承受它。拿什么来对抗?逻辑和编码。做《佚名照》就是我的一个尝试。

当然做任何事情,就像有一句老话所说,“你好什么就会被什么东西所伤害”。长期浸染在这些照片中间,我现在很难再拿起相机去为人拍合影、纪念照,包括自己的家人。

因为我似乎很快就能看到这些照片的命运,特别是进入数字时代,它们面临着更加不可知的命运。你换了一个手机、一个电脑,这些照片可能就没了。所以说佚名,是日常照片的命运。

在出版界,关于书有一个传说:在一本书里面,总会隐含着一些连作者和编者也不知道的东西,就像书的密码一样。还有一个说法,一本书正文开头的几个字,与最后几个字连起来,可能就是这本书想讲的内容,它冥冥之中注定了一本书的主题和命运。

《佚名照》出来三个多月以后,我鼓起勇气翻开自己的书,发现开头的两个字是佚名,最后两个字是诸君,连起来就是,佚名诸君,诸君佚名。

谢谢大家。

策划小北

剪辑德明

设计思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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