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一声“捞佬”好……纠结

人日(初七)那天,一个外地到北海过年的朋友对我盛赞了一通北海的漂亮后,“尖锐地指出”:你应该写一篇文章批评一下叫外地人“捞佬”的现象,开放这么久了,还有这种地域歧视!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他的问题。写文章当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我一直不怎么感觉北海人歧视外地人。我算是朋友比较多的人,不管是叫别人,还是被别人叫,人们似乎对“捞佬”的称谓都“无感”,跟叫“阿叔”“大佬”没有什么两样。

虽然我不是深受其苦的河南人,但说到地域歧视,还是明白的。这种现象“很久很久”以前就有。北宋的司马光地域歧视就很严重,而且他的歧视范围有点广。他是山西人,对福建和长江流域的人都不以为然,认为前者狡猾阴险,后者轻佻浮躁,不像北方人耿直敦厚。不好说王安石的变法失败是这个原因,但围绕在荆公身边不少就是这两个地方的人,作为王安石头号政敌的司马光,心里不爽是必然的。

话说回来,“捞佬”与地域歧视似乎关系不大,因为在粤语和准粤语地区,它指的是不讲粤语或准粤语的外地人。有的是“步枪点射”,专指讲普通话的,有的是“冲锋枪扫射”,把讲“西南官话”(湖南、四川、贵州等地)的人,也“Hanbaran(冚唪啉)”“一网打尽”。

地域歧视不是“棒子老虎鸡”,心理上有一个特点,就是“居高临下”,跟生物学的食物链相仿,处在高端的瞧不起低端。发达的大城市鄙视不那么发达的中城市,不那么发达的中城市鄙视更加不发达的小城市。十八、十九世纪的巴黎,因为工业革命成为法国最繁荣的都市,巴黎以外的一切地方,巴黎以外的地方,有一个专有名词:外省。巴黎对于他们,就像拳王泰森遇到道格拉斯之前看他的对手:小样。司汤达的长篇小说《红与黑》中,那个出生在小城木工家庭的外省青年于连,为了爬上这条“鄙视链”的顶端,先后勾搭上市长夫人、侯爵女儿,最后功败垂成被送上了断头台,留下了一部虚荣心爆棚的外省青年折戟沉沙的奋斗史。现在网上有个热词:“小镇青年”,指的就是那种出生在小城镇的青年,心事重重,野心勃勃,想尽办法要在大城市出人头地。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他们其实就是当年巴黎外省青年的翻版,一脚蹚进了工业化、城镇化发展进程的同一条河流。

词典解释,“捞佬”在粤语中指外省、外省人,特别指出“这个称谓没有侮辱”,因为有些广东人到外地也自称“捞佬”。但“捞佬”听起来的确像一种侮辱。“捞”和“佬”两个字在汉字里并不“根正苗红”,“捞”本身有通过不正当手段混水摸鱼的意思,像“没有捞头”、“捞一把”、“捞个一官半职”。至于“佬”,粤语对某些行当的从业者习惯带个“佬”字,如做工佬、泥水佬、搬铲佬、卖肉佬、开车佬、船佬、阉鸡佬、补镬佬、劏猪佬……相反,公务员、警察、法官、医生,包括记者等都不叫“佬”。所以它就算够不上侮辱,也总感觉有那么一点职业歧视。出自自己的口,那是自谦,出自别人的嘴,那是轻蔑。

北海最为流行“捞佬”的时候,是1992、1993年的大开发时期,大量外地人涌进来炒地炒房。因为来的人实在太多,渗入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在一些当地人的潜意识里,他们都是到北海来“捞世界”的。我曾和一位朋友说起这事,他说:佛家讲“境由心生”,一个人内心怎样,往往就“以己度人”把别人想象成怎样。北海在海边,每天到海里撒网,形成了一种“捞”的文化意识,反射到外地人身上。叫别人“捞佬”,是因为心里先有了一根“捞”的尺子。

以我自己的经验,觉得这未必不是真的。我老家在桂东南山区,祖父辈有个十二公,年轻时被“国民党”抓壮丁,临解放才寻寻觅觅逃回来,村里人说他当年辗转回到家时,乡音已改,用一口东北口音问路:“老(捞)乡,XX村怎么去?”记得小时候,大家都“捞乡、捞乡”地跟他学舌。

语言是交流最基本的工具,语言不通就是最大的一堵墙。讲普通话的把粤语以及跟粤语差不多的白话称为“鸟语”,十分难学。其实反过来何尝不是这样,两广地区流传着包括首长级别在内的人讲普通话的笑话。我当记者时用普通话采访本地人,不只一次漏出白话后,他们都如释重负:“早知你不是捞佬,懒得跟你撬普通话了。”在他们的感受中,讲普通话简直就是一件跟用钢钎扳石头一样的体力活。

我觉得,客观地说,撇除深层次的“文化”意味,在语言层面,“捞佬”更多的是南北间的一种误会。这样的误会其实挺多。比如白话习惯说的“不懂”,意思是“不了解”。我认识的一个山东籍老板有一次与北海的下属讨论什么问题,对方一口一个“你不懂”,老板勃然变色,叱斥道:“我不懂,但我做你老板,不是你做我老板!”后来才明白,对方并不是“犯上”认为他是笨蛋,而是另外的意思。

还有一次,我的一位央视国际频道的朋友到北海拍红树林的片子,夸奖一位向导“好牛”,那位年过五旬的向导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因为在白话中,“牛”不是厉害,而是顽劣、“番蛮”,一般长辈才这样责骂小孩。他心里郁闷,对方一个年轻女子,怎么能目无尊长这样说自己。尽管解释了半天,也不知道最后理解了没有。

就语言来说,北方语言显然属于高地,更具强势和“侵略性”,因此“捞佬”不像歧视,而更像“偏安一隅”的南方人对外界的一种“敌视”。随着人员交往和文化融合的不断加强,这种敌意越来越少。但“一样米养百样人”,在这一漫长的融合过程中,有人“神经大条”,不以为意;有人“玻璃心”一些,被叫“捞佬”时心情不是很愉快,在待人接物时不能不留意。

说个轶事:我的一位福建籍的朋友当年来北海创业,大家习惯叫他“捞佬”,他像陆游被攻击“不拘礼法”、“宴饮颓放”,顺坡下驴自号“放翁”一样,干脆自称“捞佬”,还用这个名号作为自己生产加工海鲜的商标,推出“捞佬青虾仁”、“捞佬凤尾虾”、“捞佬免浆鱼肚”、“捞佬墨鱼头”、“捞佬八爪鱼”等等,尽管价格“相对”不菲,但一分钱一分货,市场十分走俏,你随便能在网上查到。

这算“强势插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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