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出窍的牛
我家养过牛,证据之一就是家里有一个牛栏,用圆木做栅栏的那种关不住猫的典型牛栏。虽然我从来没有在牛栏里见过牛,但父亲说过很多他小时候放牛的事,让我十分羡慕,因为放牛可以骑牛。家里有本《古代诗词选》,有一幅彩色插图,一个小孩骑在牛背上吹笛子,旁边有一株柳树,还有两只翩翩飞翔的蝴蝶。有一次我实在心痒,七叔放牛时托着我屁股,让我爬到牛背上。但一爬上去我就后悔莫及,牛背太宽,我人小腿短根本夹不住,牛走路时背脊一耸一耸,我摇摇晃晃要跌下来,急得差点没尿裤子。
七叔放的牛是生产队的,都是水牛,我们那地方很少养黄牛。每个生产队一般有五六头水牛,专人放养,农闲时白天赶到山冲吃草,太阳下山时赶回来,正好是我们放学的时候,大家就捡树枝打牛屁股,嘴里“嘘嘘”吆喝着,学大人驶牛。牛不时甩一下头,像现在有些时髦后生摆“甫士”,有时走着走着停下来,把粪便噼噼叭叭拉在路中间。
那时候没有什么娱乐,最大的娱乐是看鸡狗打架,要是遇上牛打架,简直就是一道“娱乐大餐”。我们旋风一般从家里跑出去,站在远处看田里水牛“度(duo)角”——村人把牛打架叫做“度角”——比较牛角的长短。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群牛与另一群牛碰到一起,总有一对像前世的冤家,远远地昂着头怒目而视,这边的说:“你瞧我?”那边的说:“我就瞧你咋的?”两边互不服气,迎面冲过去,噼里啪啦“度”起角来。我们想靠近一些,大人大声呵斥:“想死呀你!”我们当然不想死,只好站住不动。两头牛只要“度”过角,下次碰到还会打起来,它们并不懂得“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
牛打架危险的不是牛,是围观的人。牛都很识“事务”,输了的见势不妙就会逃之夭夭。牛跑起来像没头苍蝇,人随时会被踩到或牛角挑到。所以牛一旦分出胜负,人就开始狼奔豕突,惊呼逃散,由不嫌事大的作壁上观者,变成了割须弃袍的曹操。
我曾经被牛角挑过,不过并不是在牛打架现场。有一次坐一个堂兄的单车尾架趁圩回来,经过聿塘村横路的拐弯处,有人在路边放牛。堂兄仗着车技好,直骑过去,那只低头吃草的牛牯突然一甩脑袋,单车一下子冲出路边,跌到刚割过禾的水田里。谢天谢地!牛角正好挑在堂兄抓单车龙头的手臂空档,我们都没有受伤。
牛虽然打架很凶,但大部分时候却很温驯。我留意到牛走路其实是一顺的。左前左后,右前右后,而不是左前右后,右前左后交错而行,显得慢条斯理。我小时候宗祠已经变成了生产队的牛栏,供奉并祭祀列祖列宗的圣地,搭起两个用稻草堆成的伞状牛棚,散发出刺鼻的牛溲味。这些牛棚既是牛的庇身之所,也是它们过冬的饲料,整个冬天它们都靠仰头扯稻草吃来充饥,稻草会一层层压下来,它们一直都能吃到。
我曾在宗祠的牛棚里见过母牛生小牛。天很冷,还下着毛毛雨,一群人忙着,在离母牛不远处点着一个熊熊火堆,天井砌的灶台架着一大镬热水,有人开玩笑,要是生下来活不了就直接炖了吃。马上有人叱斥:不要讲这种衰话!
我记得小牛的脑袋与两只前脚同时出来,像一条布袋噗地掉在稻草垫上,浑身精湿,两眼紧闭,有人拿旧衣服擦去它身上粘乎乎的东西,用一张破棉胎将它盖住,大家忙忙碌碌,小牛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趔趔趄趄,双脚叉成八字,挣扎了几下,膝盖弯了下去。在我以为它站不起来时,它却一下子企稳了。它真的太“牛”了,一出生就这么“牛”!须知小孩直到半岁连坐都坐不稳。
我还看过劏牛。劏牛时我和妺妺从家里跑到生产队部,祖母拦不住我们,要我们千万记得把手背在身后,意思是告诉牛我的手被绑着,我救不了你。这种自欺欺人挺有意思。我们挤在围观者的人缝中背着手。记得那次是劏一头老牛,它被侧身绑在两块门板架成的案台上,铜铃一样的眼睛在流泪,喘着粗气,嘴巴吐着白沫,我听到它喃喃自语:“我活不成了,你们放过我吧!”劏牛的人把一柄尖刀捅进它的胸口,他把刀拉出来时,血顺着手臂喷出来,把他喷得满头满脸,还溅到周围的人身上。我看到它的灵魂像一只气泡一样,从鼻孔里噗地喷出来,像一团烟一样徐徐升上天国。它果然一点也不怪我和妺妺。
我很奇怪牛从来不睡觉,不管是站着还是趴下,都睁着眼睛,嘴巴像电影里嚼口香糖的美国大兵动个不停。父亲说那是牛在反刍,把吞到胃里的草吐出来重新咀嚼。牛有四只胃,但只有下牙没有上牙,原因是“很久很久以前”,人在田里驶牛犁田,有只老虎取笑牛这么大个头,却被小小的人使唤。牛于是与老虎打赌: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不信你被人绑住,也得乖乖听他的。老虎就让人绑了起来,驶牛人用鞭子抽得它皮开肉绽,老虎怎么也挣不脱,它身上的斑就是这样来的。牛看到老虎连声求饶,哈哈大笑,不小心从田埂跌到田里,嘴巴杵在地上,把上牙全磕掉了,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直到今天它也没有上牙。
我一直怀疑余华放过牛,他的长篇小说《活着》中,经历了没完没了、无边无际灾难的福贵与一头老牛相依为命,他把他们的交谈写得那么传神。人的确喜欢跟牛说话,牛也喜欢听人说话。人在驶牛犁田耙地或者放牛时,都像对人一样夸奖、规劝或训斥牛。牛走歪了,主人就会骂他“没看路,眼睛长屁股了?”牛顺嘴偷扯了一把番薯叶,主人的鞭子啪地打过来:“叫你嘴馋!”牛表面上无动于衷,实际是沉吟不语,偶尔打个响鼻,表示默许或接受。它挨过那么多鞭子,每天被牛蝇叮咬,烈日当头也好,天寒地冻也好,都无怨无艾地听话干活,既来之则安之,一切都承受、放下,让人自己惭愧,闭上嘴巴。
现在农村的牛好像也少了许多,没有了牛,感觉农村少了一半的村味。我无数次坐在火车上,远处的田野无论是碧绿还是萧索,只有看到牛的身影,心里就像有一根绳子拽着,想起小时候在宗祠前的水塘戏水的牛,它们露出脑袋和背脊,不时打着醒鼻,喷出一团团水雾。
(摘自我正在炮制的新作《我的动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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