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解脱是失忆

一日之后,即成往事,岁数愈大,往事自多。若说任何经历皆财富,经历越曲折,记忆便越复杂,占据空间也越大。离回忆太近,离未来太远,真的是老了。
往事再精彩,也会模糊,故人再深情,也会淡忘。可有些人与事,偶尔想起,记忆犹新,仍如石在胸,不能自拔,假意快乐,真心难过,醒来,较往日更为不安。天下无心外之物,内心变,边缘也变,之所以烦恼,只因记性太好,却是该记的记不住,该忘的忘不了。
不是拥有太夥,而是计较太多,过度计较那些不重要的事情。邂逅之人,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偶遇之景,似曾相识,与谁来到过。有些人是你看过便忘的风景,有些人则时时情景再现,最美的不是天空飘着雨,而是曾与你停在屋檐下躲雨,“眼睛为她下着雨,心却为她撑着伞”,好一段红尘中的胶着情缘。耳朵痒了,谁在说你,眼睛跳了,谁想见你,其实谁也未说未想,自忖也,臆度也。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缘深缘浅,由他去吧。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纵如此,光景拘我,没时间计较,来不及纠结,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年龄可以是一堵墙,但墙可以有门和窗”,眼界决定世界,年龄不是问题。所有随风而逝者,皆属昨日;惟有历经风雨存留者,面向未来。时间永恒,无关过去或未来,年龄以时间为刻度,过去或未来只表明年龄的新与旧,无力未来者,多沉浸过去。从生到死,呼吸之间,从新到旧,刹那之间,从爱到恨,无常之间,从你到我,善解之间,从懵到悟,一念之间,从古到今,谈笑之间。
垂暮之年,打开缅怀之门,记忆未必真实,却存美好,米兰·昆德拉:“在夕阳的余晖下,所有的一切,包括绞刑架,都被怀旧的淡香所照亮。”珍存箱底,他人视之如敝帚;华美曲段,他人视之如噪音。不断遗忘,活得才容易,找不到持衡下去的理由,便找一个重新开始的借口。宁使人讶其不来,勿令人厌其不去,先天记忆太好而无法遗忘,后天往往妒以失忆,似一笔迟早要还回的贷款,选择什么即须承受什么,得到什么终会失去什么。
热闹处烦恼必多,失忆后虚白而静和,纵使失忆,有些仍会隐入潜意识,莱布雷希特的《名字之歌》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位上了年纪的音乐家,患有严重的老年痴呆症,分不清谁人是自己的老婆,哪个是自己的帽子,要想顺利穿衣,唯一办法是哼唱舒曼的一首曲子,其清楚记得曲子的旋律,能在乐曲中系鞋带,找帽子,完成复杂任务。饱经风霜的心灵中,隐约力量尚存,那些对自己影响至深的人与事,没有附体于常态记忆,而是收藏在了生命深处。
吴宓晚年几近失忆,有人前来探望,他会闭上眼睛苦想一阵,并以手指轻击脑袋,辅助回忆,最后只能自言自语:“这位先生是谁呢?”虽说连同事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却能将《红楼梦》那么多回目,一字不差背出。身体衰老,记忆深处那些读过的书仍完好无损,这便是读书人。
高翥《清明日对酒》云:“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小窗幽记》有句:“请君细看眼前人,年年一分埋青草。草里多多少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多少记忆抛却在了坟岗之上,无人打理;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多少目光湮没在了人群之间,谁会经心。
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死对死者而言,彻底解脱,全盘失忆,但对生者未必。鲁迅有“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是真糊涂”的遗言,拨得开,立得定,分明是闭目前对生者的冷峻一瞥,不近人情却用晦而明,令人无以忘怀的精辟。铅华洗尽,素心总在喧嚣之后;尘氛散去,真话多出绝语之篇。失色后的大地净如雪封,失忆后的内心静过初始,大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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