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头条诗人 | 华清 :这花园终将老去
华清,本名张清华,一九六三年生,文学博士,执教于北京师范大学。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出版《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猜测上帝的诗学》等著作十余部;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二〇一〇年度批评家奖,讲学德国海德堡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等。作品见《上海文学》《人民文学》《作家》《诗刊》《星星》《花城》《钟山》《十月》《大家》等刊,著有诗集《形式主义的花园》,《一只上个时代的夜莺》等,诗歌作品曾获“《十月》诗歌奖”等奖项。
这花园终将老去(二十四首)
华清
读史
疯人船漂流于十七世纪的河上,划开了
一道岁月的金边。武士荷戟站在船上
头戴金黄的头盔,腰间挂着
镶银丝的牛皮剑鞘,眼神凝滞,表情包浆
庄严如尸身站立,肉身已成木乃伊
他抡着两把板斧砍了过去,一字排开
被杀的人惊呼着倒地,变成了蚂蚁
剩下的人回家,埋葬亲人,打理田地
交完岁尾的税赋,用剩下的碎银子
看一场讲书人声情并茂,关于英雄的说部
十年一座阿房,一千年会建多少
有多少石壕吏,就有多少猛虎,他所路见
不过九牛一毛。琴响着高山流水一曲
可惜喽啰以下无兄弟,管他死球多少
十万,百万杞梁,能堆多少石头?
塞北秋风烈马,江南春雨杏花
征人的血衣由谁收纳?一剑穿胸,血流如注
谁的呻吟在无人打扫的沙场回旋
他班师回朝,他败为贼寇,他抢得美姬三两
他史笔如椽,轻描淡写,一笔穿越千秋
一只上个时代的夜莺
如烟的暮色中我看见了那只
上个时代的夜莺。打桩机和拆楼机
交替轰鸣着,在一片潮水般的噪声中
他的鸣叫显得细弱,苍老,不再有竹笛般
婉转的动听。暮色中灰暗的羽毛
仿佛有些谢顶。他在黄昏之上盘旋着
面对巨大的工地,猥琐,畏惧
充满犹疑,仿佛一个孤儿形单影只
它最终栖于一家啤酒馆的屋顶——
那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杯盘狼藉
啤酒的香气,仿佛在刻意营造
那些旧时代的记忆,那黄金
或白银的岁月,那些残酷而不朽的传奇
那些令人崇敬的颓败……如此等等
他那样叫着,一头扎进了人群
不再顾及体面,以地面的捡拾,践行了
那句先行至失败之中的古老谶语
喜鹊之死
流感中的一只花喜鹊死于报喜的路上
它委屈地躺在那里,并不知晓
因为它并未抵达的喜讯
而今正有万千消息阻塞于路
报忧的蚂蚁们等在尸首边
先是列队哀悼,稍后是等待分食
它犹存的热能。而旁侧,那歪脖树上
意外幸存的树洞,正以黑黢黢的面孔
致达哀思。看,暴风雨就要来了
大片的黑云自西北而来,已围住城郭
一个黑衣人在归家路上
经过一小块草地时,迎面看到这一幕
表情凝重,不禁驻足了一分钟
送亡友
我手捧这一只花环,白黄相间的花枝
开在冰冷的金属圈上。我手捧着这冰冷
如握着他渐凉的手臂,直到渐渐麻木
这是一年中的第几次?第几次
见证人世的洗礼,第几次生死课上的练习?
他的双手,曾经书写,劳作,争斗
历经人世的爱恨情仇,亦曾经扶老携幼
或者蝇营狗苟,如今都只剩了空空
安卧在同样安静的身体两侧:他那
走过万水千山的双腿,自然地并拢
呈现出最规整的立正姿势。但它的脚
再也不会行走在大地,而是怯怯地悬空着
尽管换了一双新鞋,也无法掩饰它们的
僵硬。他再也不会从睡梦中坐起,关掉
这低徊盘旋的哀乐,再也不会点一支烟
喷出惬意的烟雾。不会双手接过这花
闻一闻新鲜扑鼻的香气,不会一边看座
一边笑着对我说,唉,太客气了
谢谢你,老朋友,我的兄弟……
兄弟
朝霞映照的丛林里次第
走出了这双兄弟,拉着手的该隐和亚伯
橄榄枝的花冠赋予了他们相似的标记
他们倚肩搭背,双手十指相扣
俨然一双亲密无间的兄弟
后来大的路过山包,从树上摘下一片绿叶
那时神轻吹了口气,让它变成丰盛的早餐
兄看了看弟,他也依样而做
但神在吹气时多吹了一口
那早餐就多出了一只金黄的煎蛋
傍晚,亚伯的尸首在丛林间被发现
头部朝下,身中数剑,翻身后人们发现
他还被剜掉了双眼。不远处是该隐的鞋子
还有两只双圣杯模样的饭碗
凶手是谁?丛林检查员勘察了一遍
发现所有居民都在,只有该隐不见
春梦
那地方你一生中从没有去过
但为什么会有一种熟谙至魂魄的感觉
连老弗洛伊德也说过类似的话
其实生命中大部分的地方都是这样
从未曾抵达,却比故乡还要亲切
如同一些梦从未梦到,但却有如
旧梦一般。这不,此刻你读到一首
从未读过的诗,你竟然感到它
是你多年前的旧作。“江湖夜雨十年灯”
这样的例子已成笑话。还有什么
不能当成是你自己的,那天边的绚丽晚霞
也像是刚刚从你的剪刀下裁出
那一刻,你感觉你的须发在慢慢变白
你慢慢变成了义山,李煜
或是穿长衫的张枣,那个黑着脸
在水边迷路,在木梯子前发呆
在南山的梅树下失忆,且骑着马
梦里不知身是客,与梦中的陌生女
并肩叠股,有一场潦草偷欢的人……
撒旦诗篇
从邪恶的角度看,人世的繁华尚有无限
他们爱着贪欲,病毒般复制财富
在做着那亘古以来的荒诞游戏,一边
是荒芜的坟茔,一边是豪门的华府宅第
从荒芜到盛极,其实只在一念之间
梦中醒来已变天,或是周遭已呈异象
而这会儿,撒旦感兴趣的,是眼睁睁看着
大厦的倾颓,以及槐树下蚂蚁的逃散
午时三刻,在一个幽闭的街角,有人看见了
化妆成送递员的撒旦,正在为厄运拆封
他轻描淡写就把一个地址偷换,致使
一辆急救车呼啸而过,有人出门时眼前一黑
世界就变了模样,祸患已像霉菌般蔓延
一张点燃的纸币,或是面值更加不堪的纸钱
正从下午烧到夜晚,并终将变成
一场洗白一切的大火。所有呼救的人都
听见了他的冷笑,撒旦,换下了黑衣斗篷
变身为一位穿花衬衣的新式型男,依然
让梦中醒来的人们,因为余悸而打颤
石头记
渐渐的,它感受到了我们紧握的热力
在秋凉中有了通灵的柔软,乃至深度。
石头,远比你我经历得更多,但它
一直都在这河滩里沉默,仿佛在记录
又仿佛什么都不做,只想成为
一只羔羊般柔顺的沉默者。然而
当你我抽身离去,它将回到它自己
那荒凉世界中的一员,体温渐渐丧失
任凭风从它身上划过,或是一场不期的暴雨
将它带至远处。它将在泥土中沉埋
不作发芽的种子,而是固守永恒的黑夜
无生,无死,无始,无终……直到
有一天被另一只手从泥土里抠出。抑或是
有了玉化的可能,一世一劫,或几世
几劫的故事。在《石头记》中,成为一尊
前世之佛,或一个来生的苦修者,神
魔,任何事物的因,或是果。最终
化为命运的造像,与大荒的讲述者
樊哙记
他吃下了一根猪肘后已有些气喘吁吁
盾牌上汤汁未干,剑柄上油渍狼藉
然此刻他酒兴正浓,于是呼来仆从
帮他宽衣解带,换了一副杯盏
他揩掉了髭须上的血迹之后
又喝下两大札鲜啤,就着扒完了
一例大盘鸡,之后尚有胃口,他又点了
一大盘沙拉,干掉了四个冰激凌
之后再叫了一壶上好的肉桂——
这是他新近的爱好。那时他感到江山初定
脸上有了点惬意,可这时困倦袭来
脑门间油光可鉴的他,想吹半小时牛
也已兴致全无。就在他烂泥委地般倒下
忽然铃声大作,杀声震天……
手机中传来了敌情迫近的消息
野有蔓草
从卫风穿过王风,来到了略显放荡的郑风
郑地之野有蔓草,采诗官看到
蔓草疯长,上有青涩的新鲜汁液和味道
他轻触着这片最小的原野,它茂盛的草丛
尚未修剪。风轻轻掠过,小谣曲
在树丛间低声盘旋,湖里的涟漪正在荡开
他的手也变得虚无,无助,像游吟者
那样伤感。“野有蔓草,零露漙兮”,语言
永远比事实来得贫乏,也可能丰富。它们
从来都不会对等的碎屑,此刻挂住了漫游者
让他不得不抽离于凌乱的现实,驻足于
那些暧昧的文字和韵律,并在语句中
搅动了那原本静止的湖面。将小鱼的蹀躞声
悄悄遮覆在温柔之乡的水底
读义山
“这花园终将老去”。在西窗的晨光里
他手抚着那将开未开的花朵
与她相约来世。可他努力想也想不起
这个多年后被霞光照耀的早上
想不起那时候,她渐趋模糊的样子
梦中的花园静默着,有一只飞碟
从晨曦的面纱中破茧而出,那一刻
宁静的空气被翅翼的翻飞扰动
迷津的洞口敞开着,如一只单孔竹笛
在若有若无的笛声里,他终于想起了
那巴山夜雨中的前世……
八指头陀
“万念俱已澄,深宵
独倚藤”。信吗,八个指头也可以写好诗
“道心寒皎月”,那少了的两个去了哪里
“书味淡秋灯”。而今尚在燃烧中
兄弟啊,读到这里时我的心有焦煳的微痛
“山雨时数点”,你的茅舍可牢固?
“溪云忽几重”。即便不嫌孤单,也定然
湿气太重。成仙的风景刚好令我担心
“思量明日事”,可见还未完全出俗世
毕竟还要填肚皮。“饭杂芋头蒸”……
月光如水,铺天盖地,任人世
有无尽苦难,这粗茶淡饭还得吃
当我深夜凝视,这百年前的道心
一片澄明,感觉浊重的肉身,忽变得
有些轻盈……
附记:八指头陀(一八五〇——一九一二),俗名黄读山,佛号静安,湖南湘潭人。清末著名诗僧,一八七七年游历参禅至宁波阿育王寺时,于佛舍利塔前燃二指,并剜臂肉燃灯供佛,自此号“八指头陀”。曾任中华佛教会第一任会长,善诗,且行世极多。二〇〇五年,吾由济南流落京城时,诗人雪松书赠此诗与我,至今置于案头,每日默读。
博尔赫斯或迷宫
在致盲之前,世界带上了墨镜
不合时宜的美景退居一旁,如蒙上了灰土
天空黑得早了,未到南半球的冬季
世界已提前呈现了死亡
用哲人的说法——
是昭示了存在。伴随夕照红霞的幻觉
如蒙面后又遭劫持,一阵急雨
在葡萄架上没来由地敲击①
让你疑心,你亡父的灵魂徘徊不去
因为恐惧,你对于光和上帝
都充满了敬意②。生活
已变成了没有结局的迷宫,谁
在带你绕来绕去,导盲犬在不停地
提示,指示着冥冥中那唯一的出口
出口处,另一个博尔赫斯③
那白发苍苍,业已完成,功德圆满的
老翁,在如约等候
当你们紧紧拥抱一起,命运显现
站在北半球的我,从你的背影中看见了
照亮黑暗和真理的闪电
这春夜里让人倍感惊悚的一幕
注:①见博尔赫斯《雨》一诗。
②见博尔赫斯《镜子》一诗。
③见博尔赫斯《迷宫》一诗。
毕加索或艺术的辩证法
“我花了四年时间画得像拉斐尔一样好
却花了一辈子学习如何像小孩子那样画”
是的,牛是需要资本的,就像作死者
是需要有傲人的活法一样。毕老师
深谙这样的道理:要想别人承认你的简单
须由你全部苛刻的繁复,来作为反证
要想证明《格尔尼卡》并非是孩子般的涂鸦
只有最靠谱的《古典石膏像写生》
这个艺术的辩证法应该写进所有教科书
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照见他们的幼稚
镜中记
首先出现的是一只猴子,而后它
戴上了一顶帽子。这是一个意外,当他
洗完澡,整理好凌乱的毛发,刚好
有一场歌舞开场。他一个激灵
就轻巧地站上了树梢,不,是胡桃木
做成的一枚高跷。
他向上做了一个手势
发现了那个对面的摹仿者,有着与他
一样丰富的表情,他下意识地
让帽檐向下,但瞬间又好像意识到什么
当他把手指抠向那幻象
一个令它惊讶的事实出现——
这沐猴而冠的家伙来自哪里,他缘何
用困惑而武断的手势拍着它。他们像老友
互相致意,有求必应,默契如一双孪生
它走来走去,时远时近,左右移动
细细打量它多毛而丑陋的手指,如是者三
之后它终于明白,他就是那个有生以来
不曾认识自己的怪物,来自于梦中
或是撒旦所指引的黑暗处
扎加耶夫斯基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尝试
做你敌人的奴仆。谦卑,顺从,仍保有
宁静的内心,与它的强悍保持着
柔软的适应性,鞭子落下来,铁幕
垂下来,你以肉身接受。这耶稣的方式
扎加、耶夫、斯基,念着这陌生
又奇怪的名字,如同一片“树叶
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比铁更强韧的是肉,比仇恨更持久的
是忘记。你站在历史滚烫的入口处
手持火山或地狱的入场券,站姿一如
“修女般的白鹭”,演说着修辞的绝对
与失败,让你那些感到心虚的仇人
也渐渐不屑一顾,感到无奈,和无趣……
博物馆——拟辛波丝卡
青铜的铠甲还在,而肉身不见了
宝鞍和钢鞭还在,骏马不见了
丹墀宝座依旧巍峨富丽,而皇帝
不见了,那社稷之坛上的绣像还在
史籍上威严的诰命还在
手中的屠刀,或是仁君的龙服还在
而名字不见了。累累的白骨还在
威风凛凛不见了,而骂名与脸谱还在
珠光宝盒不见了,戴过的牙齿与头发
还在,瘆人的寒气与阴森还在
牙齿缝中的泥土,还在,而江山
不见了,唯有折戟沉沙的铁锈还在
呵呵,这传世喻世,醒世警世的博物
馆与志,作为器物的历史,可编码
造册,或以碳14测量其年代
或以玻璃镶嵌保护,以灯光投射装饰……
只是,该消失的不见了,该显形的俱在
刻入铭碑的不见了,无字碑石还在
草堂见
茅屋续补秋风一缕,尔后愈发萧瑟
他背靠春日冷雨,希望把自己
坐成一尊悲天悯人的塑像。小官职
已是过去的事情,而今他是苍颜野老
一布衣。他坐着,背后偶可见
窗中所含西岭雪,不见东吴半拉人影
眼看众生颠倒,他心里只剩下畏惧
不敢大声说话,怕说错了被骂脏话
想捐钱,有点囊中羞涩,写文章
怕拿不出手,亦担心尺度有错
只是那未泯的良心还在作祟,让他
见不得死人,不能坐视黎元之苦
坐了一会,他想哭,可又担心人说酸腐
他写出了几个句子,随后又把纸一撕
以免落下口实。他环顾四周,想找人
诉一诉胸中的积郁,但看周遭纷扰
担心万一被抓辫子,倒丢了低保。唉
人言可畏,想想不如低眉顺眼,偃旗息鼓
后主
昨夜闲潭梦落花,他便有些
受不住了。这可不只是弱者的忧心
当然也不是万古无由的悲摧
无事生非,需要的不止是才华和心态
还要有帝王的家财,花园,和女人
还要有那样的春江,月夜,扁舟
不管前世是谁托生,今生只是阶下囚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江山可以丢弃
美人更由不得你,千古风雨一诗囚
是最体面的说辞和理由
只要有它就可医病身,加餐饭
就着这多汁多味的万斛闲愁
涉江
涉江采芙蓉,梦中谁与我耳语
“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
黑暗中有苍老的声音回应
来,让我也作一个逆行者
梦中今夜我涉江而过,遇见漂浮的冤魂
二月之水兮如许清冽,谁在江上哭祭?
他散播的落英,正混着流言和泪水
呼救者和医用垃圾,沿这亘古的血脉
顺流而下到谁的梦境
“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
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①
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今夜我遇见了一切,但一切言辞皆废
若是灾难的洪流定要泻下,我们只能祈求
青天之上,神已尽收眼底
注: ①此四句中:接舆为楚国狂士,《论语》中曾提及“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髡(音kūn)首即剃发;桑扈亦为先秦时隐士,《论语》中称子桑伯子,《庄子》中称子桑户,臝字同“裸”。桑扈以裸奔来表示愤世之意;伍子即伍子胥,春秋时吴臣,功成而被吴王夫差以谗言之由杀害;比干为商纣王时贤臣,曾犯颜力谏纣王而遭极刑,菹醢(音zūhǎi),古时碎尸酷刑。
化蝶
它肉身的疼痛已经无可承受,这世界中
可怜的软骨头。思想正经历羽化,但肉身
还属幼虫,丑陋且娇柔,比蜗牛更长的路途
脆弱而易受伤害的身躯,但恰好适合
再历一生的形塑,因为它有着不可思议的
天然的缩身术。唉,它声称有一种
伟大的爱情可奉献一生,这人类想象中
最感人的变形记。看,它慢慢伸出了
一只色彩斑斓的翅翼……另一只
也在颤抖中缓缓变出,最初像折叠的小伞
稍后慢慢熨平,被晚霞,或一缕天边的清风
现在,一只丑陋的蛹完成了它的使命
牢记着它取自前世的易容法与脱身术,美
必属无中生有,且需在空气中诞生
那飘忽的身姿,以及在黑暗中的等待
以及等待中必须承受的痛苦
都是必须的叙事。这犹如美神本身
她那性感无比的美妙身姿
只是来自爱琴海中,泛起的一股泡沫……
素描——致海子母亲
那衰老和羸弱的躯体里曾孕育了——
语言的太阳,烈火的肇始。是的
这是奇迹,是谜。你看到了那旷远
平原上的这个影子,这已行至暮年的秋风
或者也像是一枚将要熄灭的蜡烛,从
那祖居的老屋,来到麦地中的坟茔
共约两华里的路,且需要越来越慢
越来越蹒跚的步履。仿佛道路也会消失
它在人间的部分愈发模糊,在天堂的部分
则逐渐清晰。此刻,这一双慈祥的眼睛
让另一个无关紧要的儿子眼含热泪
八十岁中,有多少是活在未亡者的痛楚里
苦难的女儿,如今依然有与生俱来的
骄傲表情。她是如何从中年的麦地走到
这个早晨,如何在失去的初春里守住
那些生命的凄风苦雨。从那含糊的口音里
我正努力理解,这世界最残酷的诗意……
秘密
墙内的杏花开成了什么样子
无人知晓。有人只是看见了
山墙外的一支,她招摇着如同
一件春光乍泄的裙子,有故意让你
受惊吓的意思。这就是春天了
由你想象,无需多虑,就如
女孩子的年龄,抑或是一本诗集的印数
以及,今春死神账簿上的通知书
解梦
一夜奔跑中你始终走不出一片水网
那是因为你生命的来路已过于漫长
在泥淖中深陷,又时而贴着河面飞行
那是你在此中年,生存的基本情境
遇到一片树林,水旁有异草发着芳香
这是末路中想象的,不切实际的艳遇
后来是一块陡坡,几乎呈垂直上下
此时负重的身体,发出了预警的信号
下山后你上了船,船上有陌生人接洽
这是浮生中的意外,你希望的一点闲暇
最后你梦见了一个暄软幽暗的洞穴
那是归路,你将抵近你生命中的迷途
(“头条诗人”总第462期,内容选自《芳草》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