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50
吉安逆旅作
听雨居然此亦楼，潇潇心上合添愁。空因居独生深念，未为闲多得小休。清苦数峰看露立，蒸腾一突对冥搜。眼前风物无堪恋，强挽诗人七日留。
【笺说】
钱锺书先生一行，从江西的宁都，乘车北上，到了吉安。钱先生此诗即写于吉安的旅店——“逆旅”，即旅舍、旅店。时亦在1939年。
听雨居然此亦楼，潇潇心上合添秋。
首联上句开篇即写自己的惊讶：此地居然也有座听雨的楼。联系题目看，“此楼”当即是钱先生一行五人所住的旅舍。
此句可注意者有二：其一是“听雨”的意象，历来为诗家幽意雅怀的寄意所在。唐温庭筠有“画船听雨眠”之句，白居易也有“听雨对床眠”的诗句；到了宋代，诗人笔下的“听雨”意象，一时蔚为大观，陆游有“旋种芭蕉听雨声”，张栻有“静倚书窗听雨声”等，不胜枚举，而其中最为人称道的则是宋蒋捷《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而这里蒋捷所写，恐怕更与钱先生的诗意相合。
此句可注意的第二点，是惊诧吉安“居然”有可听雨的楼。钱先生一行到吉安，所见环境狼狈而肮脏。徐燕谋《纪湘行》写道：“艰难抵庐陵，囊空如洗括。街头食薯蓣，饿极胜崖蜜。羞为识者见，背面吞且噎。……几人倚门边，肮脏学赵壹。”这样的环境，当然惊诧“听雨居然有此楼”了。
下句说，雨声潇潇，合该让人心生愁思。
“心上合添秋”，即“心上秋”，愁也。此化用吴文英《唐多令》：“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钱先生《在管锥编》第二册627页有云：“盖宋玉此篇貌写秋而实写愁，犹史达祖《恋绣衾》之'愁便是秋心也’、或吴文英《唐多令》之'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心上秋”为“愁”，乃诗中拆字法，钱先生在《谈艺录（补订本）》五六则【补订】谈到：
词章中游戏狡狯，则莫早于《玉台新咏》卷十《古绝句》第一首：“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词中如黄山谷《虞美人》：“你共人女边着子，争知我门里安心”；史梅溪《恋绣衾》：“愁便是，秋心也”；陈德武《浣溪沙》：“山上安山经几岁，口中添口又何时”；吴梦窗《唐多令》：“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以至厉樊榭《沁园春·咏心》：“门里轻挑，秋来暗合，闲闷闲愁特地生”；姚梅伯《沁园春·咏青》：“照水能清，依人惯倩”；皆《玉台》一绝之踵事增华也。陈仲醇《眉公诗录》卷六有《悲秋歌》六首，语殊钝拙，而拆字颇多；“何处合成秋，离人心上秋。若言非心也，悲秋何为者”；“心曲有缘因，感恩惭负恩。展转寸心生，无情终有情”；“插刀置心中，为侬常忍侬。思侬侬不怜，荆棘栽心田”；“奴心复谁诉，诉之逢薄怒。回心将别去，怯怯还留住”；“各心防有口，向头当恪守。良心少点亏，恨我我何辞”；“但侬视多忤，心偏子午错。念彼二人心，小忍心莫分。”《四库总目》卷一百九十七刘世伟《过庭诗话》提要引其书云：“古乐府'山上山’乃字谜之祖。元人《正宫乐府》云：'拈起这纸来呵，好教我目边点水言难尽，拈起笔来呵，好教我门里挑心写不成。’”庶几善学者。拆“相思”字尤为小说中常谈。《醉翁谈录》已集卷一梁意娘与李生《相思赋》：“木傍目而漫极瞻视，田下心而徒劳忖度”；《金瓶梅》第八十三又九十八回、《警世通言》卷三十八《蒋淑真刎颈鸳鸯会》等皆有“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语。
空因居独生深念，未为闲多得小休。
颔联二句，接续首联下句的“心上合添秋”的“愁”而来，写此“心上秋”的具体内涵：徒然地因为别离独居而升起深深的思念，这种思念并未因为时间空闲多而得以短暂休止。
上句“空因”，是指因为“居独生深念”也是徒然，无补于事。
“居独”，即是“独居”；前人也常如此用，如司马光《和利州鲜于转运公剧八咏·山斋》：“烟间渔艇小，寒外村居独。”
人往往独居时，才易产生对往日相聚时的深深怀念，即“深念”，正如宋王炎《念往》所云：“今又舍我去，垂老增百忧。深念不能置，泫然清泪流。”
下句说的未得“小休”的，指的是上句的“深念”，是“深念”从未停歇一刻。“小休”，短时间的休息；语出《诗·大雅·民劳》：“民亦劳止，汔可小休。”郑玄笺：“休，止息也。”
所以颔联二句揭示了愁思乃是离别之愁。
清苦数峰看露立，蒸腾一突对冥搜。
颔联二句写情，颈联二句则写景。上句说，我走出楼外，露天站立，看得见几座荒寒的山峰。
“清苦数峰”，语出姜夔《点绛唇》：“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是写雨前的山貌，正与钱先生此时在“听雨”有楼的情境相似。“清苦”，本是形容人的贫寒，乃至诗文风格的清峻寒苦，姜夔用来形容山景荒凉，乃是拟有情于无情的写法，为钱先生欣赏此种写法。《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四百八十六则论王质《山行即事》“浮云在空碧，来往议阴晴”时，议论到这种写法：
按“议”字生而好。姜白石《点绛唇》词云：'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皆本之王通叟观《天香》词自注：“云情雨意商量雪。《后村千家诗》”卷十四潘紫岩《郊行》奇绝云：“云来岭表商量雨，峰绕溪弯物色梅”，即从此脱胎。陈允平《柳梢青》：“雪正商量，同云淡淡，微月昏昏。”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卷七《秋日凤凰台即事》：“断云归去商量雨，黄叶飞来问讯秋。”樊榭山房续集卷八《庚午除夕》：“薄云淡日商量雪，翠柏黄梅点缀贫。”《山谷外集》卷八《阻水泊舟竹山下》：“竹山虫鸟朋友语，讨论阴晴怕风雨”，尚以虫鸟声为喻，不及此之径言风云也。曹贞吉《珂雪斋·鸦砧·贺新郎金缕曲》云：“寒语空林飞且止，似商量明日风兼雨。”洪亮吉《卷葹阁诗甲集》卷十二《晚抵龙里县》：“犹馀湿翠收难尽，商略明朝作晓霞。”王沂孙《声声慢》：“风声怂恿，云意商量，连朝滕六迟疑。”
“露立”，户外露天站立；《三国志·吴志·陈表传》：“﹝陈表﹞家财尽於养士，死之日，妻子露立。太子登为起屋宅。”这里“看露立”，是钱先生看着“清苦数峰”“露立”，一副悲悯姿态，颇饶意味。
下句，仍是写景：钱先生深思苦想，面对着云气升腾的一座突出山峰。
此句的“蒸腾”，指云气上升；黄遵宪《伦敦大雾行》中描写雾气就说：“又闻地气蒸腾化为雨，巧算能知雨点数。”“蒸腾一突”的“突”，意谓突出之物，显然是指“数峰”中突出的一座高峰。
“冥搜”，深思苦想；王安石《留题微之廨中清辉阁》：“鸥鸟一双随坐啸，荷花十丈对冥搜。”这里的“对冥搜”，意为“蒸腾一突”面对“冥搜”的钱先生。
眼前风物无堪恋，强挽诗人七日留。
尾联的上句，是对颈联二句的归纳：这眼前的风景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其实，风景待人欣赏，这是钱先生的主张。人无心，则风景也黯然无光；人兴发，则景物也精彩备至，看出美来。
此句“风物”，即指风光景物；陶潜《游斜川》诗序：“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不但自然风景无堪恋，人世风光也是肮脏，如徐燕谋《纪湘行》所写：“几人倚门边，肮脏学赵壹。”则是倚门卖笑者，大有人在。
下句说，虽风景不堪欣赏，但却强力挽留写诗的人——当然是指钱先生一行人——留住了七天。原来一行人，“囊空如洗括”（徐燕谋《纪湘行》），只得为等待汇款而停留七日（见《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