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亚(河北省)
随着我们姐弟兄妹四人长大上学,家里的活儿多钱紧起来,六口之家的十来亩地,只靠父母的两双手已忙不过来,1986年的春天,姥爷精心喂养的一头小驴驹欢蹦乱跳地来到了我们家。这小驴驹刚刚断奶,个头和体型跟肥硕的绵羊差不多,浑身黑黝黝的,长睫毛下一双秀气的大眼睛,两个直竖的长耳朵,一条细长的小尾巴。它整天在院子里撒欢儿尥蹶儿,吓得老母鸡扭着屁股咯咯咯乱跑,惊得大肥猪从睡梦中爬起,挪蹭到圈门边儿哼哼着向外探望。白天家里有人,小驴驹还看个脸色,晚上我们都熟睡了,这家伙就更加地放肆,父亲脱在门口的布鞋被叼到不知何处,正找得刚要火起,却发现那只鞋子在鸡窝边安静地躺着,母亲晾在绳儿上的衣服被嚼得说破还没破、想抻平又扯不开。母亲气得没少追打它,可小驴驹好像早盼着母亲追打一样,它先是瞪着两只大眼睛调皮地望着母亲,当母亲扬起手中的木棍儿,口里喊着:“小驴崽子啊,看我不打烂你”时,它便四蹄腾空,飞奔而去,一边跑还一边得意地嗯啊嗯啊鸣叫,那稚嫩的声音,让追它不上的母亲转怒为喜,只好笑骂一句:“你这小驴崽子,啥时候会叫唤了。”饿食草料,渴饮井水,小驴驹转眼间出就脱成一头健壮的大驴,它身高体长,相貌好看,尤其是那身黑缎子一样的皮毛,左邻右舍见了都会夸赞一句:“这大驴溜光水滑,长得真带劲”,我们就都亲切地叫它“大黑”。父亲给大黑配上笼头、脖套、鞍子,把大黑套进了板车里。1987年,我家盖第一座新房子,父亲赶着驴车,把石头、木头、砖瓦等从四面八方拉到新房基,将近一年时间,新房完工,父亲瘦了一圈,大黑更加的强悍。麦子成熟的时节,我们全家齐上阵,父亲做先锋,刷刷刷几镰刀下去,大片的麦田就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我们紧跟在父亲后面,散发着丝丝清香的新鲜麦茬铁路线一般,在我们脚底下延展。就在我们挥汗如雨的时候,大黑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悠闲地吃着青草,摔打着细尾巴,还时不时地打个响鼻儿。父亲故意把绳子拴得老长,增加大黑活动的范围,让它吃饱歇足。小半天功夫过去了,一亩地的麦子已被我们撂倒,稍事休息,父亲去拉大黑套车,我们把整齐地躺在麦垄的麦头一个一个抱起来,一层压一层地装上车,一车麦子像小山包一样,越来越高,从后面根本看不到大黑了,父亲才把绳子从车前甩过来,在车后牢牢地系紧。乡村土路坑洼不平,高低起伏,我们跟在驴车后面,车轱辘一趔趄,麦垛就一忽悠,看得我们心惊肉跳,真担心好不容易装好的麦头会松散,好在大黑力气大,父亲又是干活儿的好手,再难走的路 ,再沉重的货物,大黑也会平安到家。四季当中,我感觉大黑最喜欢秋天了,因为春夏的青草还不劲道,没什么嚼头,而秋天的万物籽实饱满,秋天是大黑的新年,也是大黑最劳累的时候。十月的艳阳高照,没有了酷暑的炎热,大地像一个丰饶的美人,在秋天里明媚鲜艳。村东二三亩地的玉米棒子,青绿沉重的玉米秸秆,由大黑一车车拉回家,父亲往往是拉回一车玉米秸,再拉出去一车猪圈粪,等到猪圈粪全拉到了地里,玉米秸也就都捎回了家,农活儿倒是没耽误,可就是苦了大黑:来回重车,不得空闲。备好鞍子,系紧肚带,拉起沉重的铁犁,把生长过小麦、玉米,经历过无数次雨水渗透、井水灌溉、一年来没有松动过的土地上下深翻,血肉之躯的大黑付出了多少,那劳作之后潮湿的鞍子,身上汗水结成的盐渍,累得突突乱跳的肌肉,哆嗦的四条细腿和泛着油光的泥土,都是无言的证据。有了大黑这个得力的助手,玉米、花生、谷子、红薯、黄豆、绿豆、红豆等都收回了家,小麦也已经播种,转眼间地净场光。一个家族的长辈在地头歇着时对父亲说,这么膘肥体壮的驴子,只收秋种地,太可惜了,你家孩子们学习好,供学生要花钱,你赶着驴车收废品就是个好行当。这主意对父亲来说简直就是醍醐灌顶,父亲深表赞同。于是农闲时节,三里五乡的大街小巷里,就经常看到父亲和大黑。父亲说,他开始很不好意思吆喝,在没人的小胡同里试着喊出第一声:“有废品的卖,收废品的来了”时,四十多岁的父亲居然脸红心跳。而更让人难堪的是,大黑也跟着嗯啊嗯啊一阵长叫,这不能怪大黑的,听惯了父亲“驾、吁”的口令,猛然一声“有废品的卖,收废品的来了”,大黑怎么会知道是什么意思。在大黑“引吭高歌”的当儿,父亲灵机一动:“干脆再练上一嗓子,有大黑的声儿盖着,人家可能听不到我的吆喝。”顿时,大黑嘹亮的鸣叫声裹挟着父亲底气不足的吆喝声传到了每家每户,结果,人们纷纷出门招呼父亲,不大一会,父亲就收满了一大车废品。初战告捷,父亲越发坚定了收废品的决心,这个活儿本钱小,如果当天能把废品交了废品站,就马上见到了赚头,这让父亲十分高兴,他整天琢磨着去哪个村,谁家有东西儿等着卖,吆喝声也越来越自信:“卖破烂了,收破烂的来了,纸箱子、旧报纸旧书本,废铜烂铁旧家电,有废品的卖。”当然,大黑还会时不时地亮起嗓门帮忙,赶驴车收废品的父亲,成了左村右庄的常客,人们都愿意把用不着的闲置物儿卖给父亲。农忙时,大黑把地里的庄稼拉回家,农闲时,大黑把一车车废品拉进后院,父亲把它们归类整理后,再由大黑拉出去,买到废品站。我家盖过两次新房,考出了我和大妹两个大学生,日子过得还比较宽裕,这是因为勤劳的父母,也离不开埋头苦干的大黑。光阴流转,年复一年,大黑的毛色逐渐失去了光泽,在一次拉红薯时,正赶上下雨,泥泞的路面让大黑前蹄一滑,几乎半跪在地上,赶车的父亲猝不及防,差点被压住右脚,父亲吓得“哎呀”一声,只见大黑刹那间迅速站起,支撑住车身,父亲才得以抽出右脚,没被压伤,那可是三四百斤红薯,如果从上压下来,后果不堪设想的。大黑在棚子里卧了20多天,我去喂它草料的时候,它的头使劲地抬了又抬,前腿反复支地,想撑起庞大的身躯,我赶紧抚摸着它的脖子说:“大黑,别逞能了,就卧着吃吧,”大黑仿佛听懂了我的话语,收回前腿,不再努力,垂下浓长的睫毛,默默地低下头,吃起我多加了麦麸和玉米面的草料,两只长耳朵几乎要挨到我的脸。这次伤好之后,大黑拉车的步伐不再像以前那样矫健有力。我多次劝说父亲不要买废品了,该歇歇了,可是勤劳了一辈子的父亲始终说再干一年、再干一年……2006年暑假的一个下午,父亲打电话说大黑起不来了,准备卖掉它,买主已经在家等候了。我一听就哭了,当爱人开车拉着我20分钟后到家的时候,院南边的驴棚里已经没有了大黑。母亲说,大黑是上不去三轮车的,是他们搭了块木板,大黑才走上去的,在车上,它还定定地朝着家门凝望……来到驴棚前,我抚摸着拴过大黑的榆木桩,这根粗糙皴裂的木桩碗口粗细,但因常年拴着大黑,上半截已被缰绳磨得光滑发亮,明显的比下面细了几圈。木桩上还有大黑蹭痒痒留下的细毛。轻轻捏起一根,我眼前立刻出现了大黑摔打着尾巴,哄赶身上蚊蝇的情景,每逢那时,我都赶紧拿着蝇拍走过去,在大黑的背上和臀上拍打一阵,大黑便感激地冲我打几个响鼻儿。可如今的木桩上,只有落寞的绳子,死蛇一般,空空地缠绕在那里。长方形的石槽中,还有大黑吃剩的草料,石槽的里侧,曾无数次在大黑吃草时挨着它颈部柔软的皮毛,长年累月,随着大黑咀嚼时的蠕动,那里已经被摩挲得光滑莹润,摸上去,我似乎还能感受到大黑的体温。多少次午夜梦回,我仿佛看到一把屠刀正向它伸去,一寸寸刺进了它的喉咙,缓缓流下的,除了血水,还有它在死亡边缘的哀鸣,而我,已经泪眼婆娑,哭湿了枕巾。
作者简介
刘丽亚,女,保定市唐县第五中学语文教师,唐河文学艺术协会会员,保定市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保定日报》,曾两次荣获唐河文学举办的“龙之涵”杯全国征文大赛二等奖,获奖散文分别为《家园》《年味》,曾获第七届唐河文学振兴奖,获奖散文为《再听经典,重归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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