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最火的一首诗,是他临终前写的
48岁那年,诗人陆游打死了一只老虎。
当时他在四川宣抚使王炎幕中,驻在南郑(今属陕西汉中)。寒冬里,他和战士们一起骑马围猎。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一行人下马饮酒。突然,山林中窜出一只猛虎。
这只虎太凶猛了,像人一样立起来,吼声震裂山崖。同行的战士们平时能征善战,而今被它震呆了。
陆游却颇为淡定,拔出长矛,刺向猛虎。
血溅了满身。
这次壮举成为他最荣耀的记忆。有很多次,他在诗中写起刺虎往事:
“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如注。从骑三十皆秦人,面青气夺空相顾。”
“刺虎腾身万目前,白袍溅血尚依然。”……
随着慢慢变老,他有时把“刺虎”之事写成了“射虎”。在另一些诗里,他说:
“少年射虎南山下,恶马强弓看似无。”
“千年老虎猎不得,一箭横穿雪皆赤。”……
在一次喝醉酒后,陆游写了一首《醉歌》,说他当年被虎血溅到的貂裘还在,而那只老虎被打死后,头骨做了枕头,他也还每天枕着入睡:
百骑河滩猎盛秋,至今血渍短貂裘。
但知老卧江湖上,犹枕当年虎髑髅。
有些史学家不相信陆游真的打死过老虎,说他不过是在诗里吹牛,时而“刺虎”时而“射虎”,时而寒冬时而清秋,时而血溅貂裘时而血溅白袍,连他自己的表达都前后矛盾,可见纯属吹牛罢了。
但真实的情况是,陆游可能不止一次打过老虎,所以才会有看似前后矛盾的表述。
在当时的秦岭一带,行军或围猎遇上老虎是常有之事,以陆游“学剑四十年”的本领,刺杀或射杀老虎应该问题不大。朱东润先生就认为,陆游至少打过三只老虎。
打虎的经历对陆游来说,几乎是他后半生的精神支柱。那段时间,也是他作为坚定的北伐主义者,最接近前线的时间。因此他在此后的生命中反复咀嚼,只想找回自己的信心,国家的信心。
这名活了86岁的诗人,一生太苦了。人家都说他“长命而短运”,倒霉透顶。他需要一点点荣耀的记忆,支撑自己走下去。
陆游生在末世。在他两三岁的时候,金兵攻陷了帝都汴京,掳走了宋徽宗和宋钦宗。这起靖康之变,奠定了他从小接受爱国主义教育的基调。
他的父亲陆宰是一名主战派,曾任京西路转运副使,负责供应泽、潞一带抗金军队的粮草,不久被弹劾而去官。
金兵占领汴京后,陆宰携家南渡,回到老家山阴(今浙江绍兴)。再后来,南宋主和派当权,主战派被杀的被杀,退隐的退隐。
陆宰虽然归隐乡下,但心有不甘,每天把前同事——一拨而今不受待见的主战派招到家中,高谈国事。每当谈到靖康之耻,这些忠臣一个个掩面落泪。
童年的陆游对此耳濡目染,他后来回忆说,虽然家中准备了饭菜招待父亲的前同事们,但大家情绪低落,都吃不下去。
陆游家中建有藏书楼。他自小就很喜欢到藏书楼读书,读得很疯狂,用他自己的话说,叫“我生学语即耽书,万卷纵横眼欲枯”。受家庭和时代影响,他特别爱读兵书,读完了还要用于实践——在院子里练剑,后来自称“学剑四十年”,“上马能击贼”。
1142年,抗金名将岳飞被害,南宋与金国签订和议,向金称臣纳贡。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和议是势不可挡的主旋律。
然而,这一年18岁的陆游却与那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背道而驰,他养成了主战的政治立场,并且终其一生未曾更改。这也成为他一生倒霉透顶的根源。
从16岁参加科举,一直考到29岁,陆游才在两浙转运使司主持的“锁厅试”中脱颖而出,被列为第一名。但第二年的省试,尽管陆游依然考得很好,但榜单一发布,上面却连他的名字都找不到。
陆游得罪大人物了。
按照惯常的说法,秦桧的孙子秦埙以右文殿修撰的身份,跟陆游参加了同一次考试,且发誓要拿第一名。但公正的主考官陈之茂不受左右,还是将文章写得最好的陆游擢为第一名。秦桧大怒,在后面的考试中安排人将陆游刷掉,并要找借口迫害陈之茂。所幸没多久秦桧就死了,陈之茂才免于遭罪。
但除了这层原因,陆游受秦桧排挤,主要还源于他喜欢发表“恢复中原”的意见,故而被当成不合时宜的刺头进行打击。
据说,陆游曾给宋高宗赵构上《条对状》,建议朝廷清理奸蠹。他还慷慨陈词,请求皇帝率军北伐,恢复中原,而他甘愿充当北伐先锋。
在秦桧眼里,陆游的这些言论,显然都犯了政治忌讳。
但现实生活中,陆游是个宽厚之人。秦桧倒台后,秦家后人的日子并不好过,包括夺了陆游状元头衔的秦埙,生活一度也很潦倒。陆游有次路过南京,专门去看望秦埙,并不记当年仇。
不管如何,对陆游而言,科举这条路算是断了。
好在继位的宋孝宗赵昚一度热衷北伐,不仅为岳飞平反昭雪,还任命张浚为枢密使都督江淮兵马,准备来真的。这很对陆游的胃口。
而陆游的才华也深为宋孝宗欣赏。宋人笔记记载,宋孝宗曾问,当今诗人中,有李白这样的大咖吗?左丞相周必大说,有啊有啊,他叫陆游。
宋孝宗因此任命陆游为枢密院编修官,赐进士出身。
可是好景不长,随着老将张浚发动的北伐迅速溃败,南宋被迫与金朝签订了“隆兴和议”,此后维持了两国40年的和平局面。这被南宋主和派当作某种意义上的胜利,而主战派则在面临新一轮的清算后出现了分化。骨头软的人纷纷转向,陆游有一个老同事,因为弹劾过20多名主战派,而一再升官,做到了侍御史、谏议大夫。
只有陆游,仍然不合时宜地鼓吹收复失地。
张浚北伐失败三年后,1166年,陆游因“力说张浚用兵”遭弹劾免官,黯然返乡。
但哪怕表露政治观点对他百害而无一利,他也不改变自己,像个执着而傻里傻气的孩子。
对待爱情,陆游同样是一个傻里傻气的人。
大约20岁的时候,陆游与才女唐琬结婚。关于唐琬的身份,一些史料说她是陆游的表妹,也有学者认为她只是与陆游的母亲同姓而已,实际并无亲属关系。
婚后,陆游与唐琬的关系极其甜蜜,到处“撒狗粮”。
紧接着,爱情故事变成了婚姻事故。按照宋人刘克庄的说法,陆游与唐琬“伉俪相得,二亲恐其(指陆游)堕于学也,数谴妇(指唐琬),放翁(陆游)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由于二人感情太好了,加上当时陆游科举不顺,陆母认为是唐琬不识大体,耽误了丈夫的上进心,因此硬生生将一对鸳鸯拆散。
当代人读陆游休妻的故事,常常愤怒于陆游不敢违抗母命,骂他是“妈宝男”。这显然是以今人的观念去难为古人了。在古代,孝是最大的原则,哪怕是在政治上骨头很硬的陆游,也决不会去做一个违背母亲意愿的不孝之子,这并不是一句“妈宝男”可以解释的。
尽管陆游深爱着唐琬,但他不得不与她离了婚。其间的苦痛,或许只有二人知。
数年后,一个春日,陆游游览家乡沈园,竟然遇见了早已另嫁他人的唐琬。
唐琬跟随现任丈夫赵士程,到沈园游春。根据宋人笔记记载,唐琬发现陆游之后,跟赵士程说明情况,赵士程颇为大度地同意唐琬向陆游送去黄酒和果肴。在这个过程中,陆游和唐琬都颇为落寞,他们或许对彼此还有深情,但必须接受现实。
在一股悔恨和惆怅的复杂情绪主导下,陆游随即于沈园墙壁上题写了一阕《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一年后,唐琬重游沈园。这次未能重遇陆游,却看到了他题写的词。她的心情难以平静,遂和了一首,字字是泪: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两阕《钗头凤》,成为二人爱情悲剧的见证。此后40年,虽然沈园三易主人,但这两阕词都被人用竹木围起来,保护好。
大约在陆游32岁的时候,唐琬病逝了。
在唐琬改嫁后,陆游照样娶妻生子,日子还是要过,但他内心的一部分,已经被唐琬占据了。而今,他永远地失去了一生所爱,以至于在他漫长的晚年中,一想起唐琬就去重游沈园,然后絮絮叨叨地写诗倾诉。
75岁那年,陆游写了《沈园》诗二首。那时,唐琬已经去世40余年,但陆游还是放不下。其中一首写道: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83岁那年,陆游最后一次重游沈园,写下《春游》一首: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第二年,陆游病逝。这一场天荒地老的思念,不曾改变。
重大事件会深刻塑造一代人的心性。
对陆游、范成大、杨万里这一代生在靖康之变前后的士大夫来说,他们的内心每时每刻都在感受一种来自于时代的惘惘的威胁。中原正统与偏安一隅的强烈落差,注定了他们不可能活成欧阳修、苏轼等北宋士大夫那样潇洒的模样。
只要他是一个家国观念强烈的人,肯定会感到苦痛,而且终其一生,随着国家的沉沦,这种苦痛不仅无法解脱,还会持续加剧。
唯一的解脱之道,就是战斗和牺牲。
然而,宋金达成的和平局面,以及南宋的统治者越来越安于现状,则把陆游们想要战斗和牺牲的机会都剥夺走了。
鲜有的一线曙光,可以让陆游兴奋许久。
他最美好的职业经历,是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到南郑去做幕僚,经历了一生中唯一一次军旅生涯。
王炎在四川期间积极练兵,随时准备挥师北上,收复失地。陆游难得在官场上发现一个“同类”,非常振奋。在南郑,他多次向王炎献策,提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而目前关键是要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衅则守。
也就是在这一年,1172年,48岁的陆游经常与战士们行军围猎。按照朱东润先生的说法,在集体围猎中,陆游至少有三次刺杀或射杀老虎的壮举。铁马金戈,意气风发,半辈子苦闷的陆游终于亢奋起来。
但仅仅几个月后,王炎被朝廷弄走后,收复失地又成了遥不可及的梦。陆游无奈回撤,辗转成都、江陵、黄州一带。英雄失路,铁马金戈化成了一首诗: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过剑门。
他的理想是做将军,做战士,生活非把他逼成了一个诗人。从此,那些“铁马秋风大散关”的生活只有在梦中做做,在酒中找找了。
1173年,农历三月十七日,夜里饮酒大醉后,陆游回想一年前打虎的亢奋,再看看现在的颓丧,感觉自己彻底变了一个人:
前年脍鲸东海上,白浪如山寄豪壮;
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
今年摧颓最堪笑,华发苍颜羞自照。
谁知得酒尚能狂,脱帽向人时大叫。
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
破驿梦回灯欲死,打窗风雨正三更。
热血煮沸,又渐渐变冷,一切都源于“逆胡未灭心未平”。在对抗的年代,做一个喊打喊杀的主战派是容易的;但在宋金议和的基本国策下,做一个坚定的主战人士,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
陆游酒量不大,但只能寄情于酒。他爱喝酒,而且常常喝醉。有学者统计,“醉”字在他的诗中出现了1200多次。
52岁那年,他重新被起用没多久,就因其他官员举报他工作期间爱喝酒、态度不积极(燕饮颓放),只好回家喝个够了。
主和派攻击他“颓放”“狂放”,他干脆自号“放翁”,予以反击。
人生稍微得意的时光,陆游也不是没有,只是短暂到可以忽略。一般人的人生是起起落落,而陆游的人生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
到了1189年,南宋换皇帝了,宋孝宗禅位给自己的儿子、宋光宗赵惇。陆游以为新皇帝会有新作为,故上疏提出治理国家、完成北伐的系统建议。
谁知第二年,作为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陆游又遭弹劾,原因依然是“喜论恢复”,“不合时宜”。
朝廷最终以“嘲咏风月”为名,将其免官。
这一年,陆游已经66岁。他悲愤地离开临安,此后直到病逝的20年间,除了有一年回去主修宋孝宗、宋光宗实录,他一直蛰居于山阴老家。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一个晚年落魄的老诗人,“一日老一日,一年贫一年”,甚至到了饮食不继、需要典衣赊酒的地步,但他依然靠着一身硬骨头,在写一心报国的诗。难怪中国文学史在谈到陆游的诗时,称他是“南宋最伟大的诗人”。
他的名气很大。比他小15岁的辛弃疾专门到山阴登门拜访,两人引为至交。辛弃疾看到陆游贫困的样子,非常不忍,多次提出要帮他修建草屋,但都被陆游拒绝了。
他的一生太漫长了,送走了多少仇人和朋友,就是等不来国家的崛起。
作为诗坛名宿和终生的主战派,陆游虽然人在乡下,但朝堂政治注定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1194年,后来饱受争议的韩侂胄与知枢密院事赵汝愚等人联手,迫使宋光宗退位,拥立宋宁宗赵扩即位,以“翼戴之功”,初封开府仪同三司,而后官至太师、平章军国事。随后,韩侂胄禁绝朱熹理学,贬谪以宗室赵汝愚为代表的大臣。
但吸引陆游的是,韩侂胄是一个主战派,他的掌权意味着40年来,这名老诗人心心念念的北伐事业将成为可能。
韩侂胄追封岳飞为鄂王,追削秦桧官爵。他还团结了一批主战派人士。陆游和辛弃疾虽然均已走到各自生命的末期,虽然对北伐的准备和力度还有不同的意见,但他们都加入了韩侂胄的阵营。
韩侂胄主导的开禧北伐开始后,82岁的陆游写了一首《老马行》。理智告诉他,他不可能上战场了,但在感情上他仍不服老。表面是写一匹老马,其实是在写他自己:
老马虺隤依晚照,自计岂堪三品料。
玉鞭金络付梦想,瘦稗枯萁空咀噍。
中原蝗旱胡运衰,王师北伐方传诏。
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
然而,南宋的悲剧投射到个人身上,就是陆游的悲剧。由于北伐太过仓促,朝廷内部整合也不充分,四川宣抚副使吴曦叛宋降金,导致在初期小胜之后,韩侂胄伐金遭遇了溃败。
1207年,开禧北伐第二年,南宋礼部侍郎史弥远与杨皇后等人勾结,杀死韩侂胄,宋、金罢兵议和。
在北伐失败的一个多月前,辛弃疾已经病逝,无需经受一次痛击。而陆游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梦想破灭。
1208年,韩侂胄的头颅被割下来送到金国求和。南宋朝堂一片哗然,认为这是南宋的奇耻大辱。陆游没有就此事发表意见,但他写了一首诗,以历史典故表达了他对韩侂胄深深的同情:
翟公冷落客散去,萧尹谴死人所怜。
输与桐君山下叟,一生散发醉江天。
后来,官修史书开始诋毁北伐失败的韩侂胄,视其为“奸臣”,连带着认为支持韩侂胄北伐的陆游“晚节有亏”。这显然是成王败寇的传统史观在作怪。
讽刺的是,金人倒对韩侂胄表现出应有的尊重,他们将他的头颅安葬在他的曾祖父韩琦墓旁,谥曰“忠缪侯”,将其定性为“忠于为国,缪于为身”。
不管如何,陆游对所谓正人君子的诟病已经不在乎了。他一生倒霉透顶,完全习惯了。
两年后,1210年,86岁的陆游留下《示儿》一诗,便去世了。这首诗流传至今,几乎每个国人都会背诵: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人的一生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在历史的主线之外,一个文则诗名满天下、武则挺剑刺乳虎的英雄人物,最终活成了整个时代一个悲情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