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八千里路云和月
我们那里,许多人早上爱吃面。早上爱在家吃稀粥小菜的也挺多,但多是胃口不大的老人小孩,图个清爽。要早起上班的人,中午来不及吃好的,大多随意垫垫了事,早上不吃一碗好面,便觉生无可恋。家里早上,尤其是冬天,来不及做?也无妨:打扮整齐,出门上班,路上吃碗面,满面红光,又能扛一天了。
江南人吃面,面条本身,没山陕那么讲究,有扯揪拨鱼刀削等五光十色之分。多是一碗汤面,上加浇头。老苏州人讲究点的,吃“头汤面”:怕面下得多了,汤就浑。我们那里人没这么精细。就指望面久煮不烂有劲道——煮得烂的烂糊面也有人爱吃,但早上吃面,讲究的是精神。汤要熬得浓,宽汤配面吃口鲜甜。
再便是浇头了。苏州、杭州都有的焖肉面。懂火候的吃客能掐会算,要带点肥肉的焖肉面,被面汤和面盖得半融化,膏腴香浓,鲜甜可口。我们那里许多人觉得,早上吃焖肉面有些“作孽”,还是惯吃面上配点小菜:带皮烧鸭肉、脆鳝鱼、肴肉、白切牛肉切片、笋丝雪菜、雪菜肉丝面等等。
我爸爱吃早面的那家店,夫妻俩人。老板黝黑,在进店右手的厨房灶台忙,有个窗口朝着大堂;老板娘白胖,坐进门正面的柜台。
我爸进门叫面,“一碗鸭肉面!”
老板娘等一等,便对灶台叫:“鸭面一碗”。等一等是为何?等你加要求:宽汤紧汤?重青面青?鸭肉是直接摆面上还是过桥另装一碟?要不要加一个蛋?
你没要求了,须臾老板一碗面上加了鸭肉,已经摆好。你若“加个蛋!”老板立时刺啦一声煎个蛋给你。
这家店有个趣处:哪怕你叫碗阳春面,老板会给你加一碟细切姜丝。姜丝撒面汤里,载浮载沉,等一刻,面汤会多一点甜辣香。跟老板娘道辛苦,她说这不费功夫,“每天炖牛肉都要切姜丝的”——她这做法,听起来像日本的时雨煮——老板娘用无锡腔说普通话,声音敞亮:
“四季多吃一口姜,一年脏腑不受伤,夏天补气,冬天补寒!”
老板娘每日早上开店掌柜,自说到那时已算是休息了:因为自半夜开始,预备各色浇头,都是她的功夫:切炒肉丝笋丝、煮白切牛肉、煮红焖牛肉、切鸭肉、切姜丝、炸脆鳝、分碟、摆盘。平日还要腌雪菜、腌笋。
不过,“还是我老公辛苦!”
老板平日骑着三轮车买回各色东西,然后和面、下碱、多压几次,如此扁宽不黏,下汤不糊,宽汤带汁,有味。
面汤,用鸡骨猪骨牛骨虾壳熬的是白汤,白汤加猪油,配自己焖的甜酱油——做法我也不知道——做成红汤。浇头里头若有要大锅炒的,就得他亲自动手:老板娘终究力气差一点。
白天老板娘掌柜时,老板在厨灶那里监督着面与汤。比如听到要红汤牛肉面,便下一笊篱面煮过,红汤加葱,牛肉摆上,请食客到窗口自己端去,瓮声瓮气地:
“对不起啊我这里还要煮面!”
食客们便端了面坐了,抽筷子,顿一顿,挑面、拌汤、稀溜溜来一口。口味重的,捧碗喝一口汤,鼻孔出气“嗯”的一声表达满足。大家吃着也爱聊天,搭茬的常是老板娘。偶尔老板加入聊几句。比如:
食客:“说是卖蜡烛那家店里姑娘嫁出去啦?”
老板娘:“是的呀!”
食客:“人家说伊个姑娘太胖,不好嫁,我就说,终归是寻得着好人家的。”
老板娘:“胖点怕啥啦,我看她胖得健康、好看,人又斯斯文文,好脾气。”
食客:“是格是格,讨个好老婆还是要过日子的嘛。”
老板:“是的呀,讨个好老婆是最要紧格!——鸡蛋面一碗!”
店堂大半都是嫣红翠绿的花鸟画,说是老板娘自己买来布置的。画眉图,喜鹊图,黄莺落树图,牡丹富贵气象图,不一而足。老板娘也每日里穿得大红大紫,气象鲜烈,高高兴兴的。
店堂里只有一面墙很素:进门左手那一侧,正对着厨灶台,据说是老板自留地。一面白墙自顶落地,别无装饰,只挂了一幅极大的字,是岳飞《满江红》。
我去了几次后,熟了,能开玩笑了,凑着我爸说:老板的风格,还挺豪劲的嘛!跟老板娘的风格唱对台戏呀?
老板在灶台里瓮声瓮气地说,不是的。
他指着“八千里路云和月”那句,道:
“我喜欢这句,因为我老婆名字就叫云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