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研究丨读《张迁碑》再志疑——碑文文本的问题

【作者:程章灿】

(南京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

文章节选自:《读〈张迁碑〉再志疑》

正文

如果确认今存《张迁碑》不是汉人原刻,而是后人之重刻或翻刻,只是有所补改而已,那就等于承认碑文文本出自汉人,仍属可信,文本中所存在的诸多词语典实之误仍然没有办法解释。

关于《张迁碑》叙张释之事有误,《七修类稿》卷二十《辩证类》“汉唐事讹”条云:

《汉谷城长荡阴令张君表颂碑》载,文帝游上林,问禽兽所有,令不对,更问啬夫,啬夫事对,于是进啬夫为令,令退为啬夫,与今史文迥异。又《唐白敏中碑》云:会昌中,德裕起刑狱,五宰相窜岭外,公承是一年,冤者皆复位,与史云白因李进后乃抵之,善恶不同如此。予以前当依碑,盖公事也,史或讹;后当依史,私碑也,或有谀。

郎瑛关于《白敏中碑》的看法暂置不论,他对《张迁碑》的这个说法实在有点匪夷所思。确实,立《张迁碑》可以说是“公事”,但是,这是一件后汉时代的“公事”,比前汉时代的《史记》晚了几百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怀疑当代人司马迁的记载,而相信后代人的转述。郎瑛这个判断,只能说是为回护《张迁碑》而曲为之说。

关于“晋阳珮玮,西门带弦”的用典错误,有人或许会以“颠倒用事”来解释。在古代尤其是唐宋以后的诗文创作中,为了调谐平仄以取得悦耳动听的声韵效果,或者为了追求错综奇崛的修辞效果,往往颠倒用词甚至颠倒用事。李详《愧生丛录》卷四云:“《唐庞德威墓志铭》:'勇若专诸,捷若庆忌。’用左思《吴都赋》,而专诸、庆忌互易。”按《文选》卷五《吴都赋》原文云:“捷若庆忌,勇若专诸。”《唐庞德威墓志铭》只是调整前后两句的顺序,并未对其意义有任何改变。严格地说,这还不能算是颠倒用词或用典。《茶香室丛钞·四钞》卷十二“颠倒用事”条:

宋王楙《野客丛书》云:李湜撰《东林寺舍利塔碑》曰:“庞统以才高位下,遂滞题舆;陈蕃以德峻名沉,初膺展骥。”展骥是庞统事,题舆是陈蕃事,而倒用如此,得非误乎?愚谓此或有意错综其辞。

在这篇碑文中,李湜为什么要“颠倒用事”,除了俞樾所说的“有意错综其辞”外,很有可能是为了追求骈句前后平仄对称。这四句可以看作扇对,其句尾平仄构成是仄、平、平、仄,符合骈文的惯例。如果写作“庞统以才高位下,遂滞展骥;陈蕃以德峻名沉,初膺题舆”,不仅句与句之间平仄不谐,而且一句之中前后平仄亦不谐调(“滞”、“骥”都是仄声,而“膺”、“舆”都是平声)。在《张迁碑》的时代,还没有这么严格的平仄格式,“晋阳珮玮,西门带弦”也不存在为调谐平仄而颠倒用事的用意与可能。

除了笔者在《读<张迁碑>志疑》中已经考证的《张迁碑》用词用典的多处谬误之外,碑文中还有若干不合常格之处。《两汉金石记》卷十二《汉故谷城长荡阴令张君表颂》提出其不合常格者三处:

碑合表颂仅五百言,而其叙张氏先世事乃至三之一,亦似太烦。此固不可以入潘昂霄、王止仲之例者矣。颂文无“颂曰”字,而碑尾纪年月后又若颂词者,则是文与书皆不可以常格论尔。

汉碑颂辞,多以“颂曰”、“辞曰”之类的语词引起,而《张迁碑》却没有;碑文末尾题记年月的两行,句式又相当整齐,貌似铭词;这两处确实都不合碑文常规格式,也许我们可以视为例外。此外还有一处则有关碑文之写作。准确地说,碑文合表颂共有13行,合计513字,篇末“惟中平三年”以下两行题记共64字不计在内。其中叙述张氏先世的文字占了4行多,共计186字,超过三分之一,确实“太烦”。

但若与其他汉碑相比,这一点还算不上特别不合常格,也并非没有先例。立于光和三年(180)、年代与《张迁碑》相近的《赵宽碑》,其碑文合表颂在内共22行,其中叙述赵氏先世的文字达8行以上,占三分之一强。因此,与其说《张迁碑》叙述张氏先世字数之多不合常格,不如说其叙述方式与内容不合常格。在叙述方式方面,碑文居然长篇叙述张释之事,颇为可怪;更可怪的则是其所叙内容亦不合史实。这一点笔者在前面那篇文章中已经讲明,此不赘。这里提出另外一点来加以讨论。

碑文云:“周公东征,西人怨思。奚斯赞鲁,考父颂殷。前喆遗芳,有功不书,后无述焉。于是刊石竖表,铭勒万载。三代以来,虽远犹近。诗云旧国,其命惟新。”以下所接即为二十句四言铭辞。清俞樾《汉碑四十一条》认为此处有错简,其说云:

上文既云“于是刊石竖表,铭勒万载”,便可径接铭词,乃又缀此四句,殊为不伦。窃疑此四句当在“前喆遗芳”之下,其文本云:“奚斯赞鲁,考父颂殷。前喆遗芳,三代以来,虽远犹近。诗云旧国,其命惟新。有功不书,后无述焉。于是刊石竖表,铭勒万载。”盖引奚斯、考父二事,而续以此四语,以见鲁殷二国,有二子为之赞颂,故功烈常存,虽远如近,国虽旧而命则新也。若有功不书,则后无述矣。

此碑错讹不一,顾氏《金石文字记》因“爰暨于君”误作“爰既且于君”,疑好事者得古本而重刻之。……今按此四句之前后错置,其缪更甚,前人未经论及,故表出之。疑作书者,遗夺于前,而补缀于后。吴氏颖芳作《散氏铜盘铭释文》曰:“古人质朴,文中有遗佚,或补于尾,孙皓《天玺碑》犹踵为之。”此言也,即可以说此碑矣。

这里涉及三个问题需要讨论:首先,此处文字是否错简;其次,如果是错简,原因何在?第三,正确顺序又是如何?

第一个问题似乎比较容易回答。相信大家都会同意俞樾的看法,毕竟“铭勒万载”以下缀接出来的四句,实在不合文理,“殊为不伦”。但是,俞樾重构的文句顺序,仔细体味起来,亦不甚顺畅,至少“前喆遗芳”一句的位置就值得商榷。笔者以为,这里恐怕未必是错简的问题,而可能是行款格式的问题。

“三代以上,虽远犹近。诗云旧国,其命惟新”中的后两句,出自《诗经·大雅·文王》,原文是“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无论把这首诗理解为祭祀周文王的颂歌,还是如旧说理解为周公戒成王之诗,插在这里都显得突兀,即使放在别的地方,也一样不恰当。所谓“旧国”、“惟新”之句,用在张迁身上非但比拟不伦,简直不知从何说起,用来指张氏家族,也显得过分托大而不知轻重。难怪清人周寿昌说:“此何等辞,亦太无忌讳矣。”但如果不论文意,只论文气,似乎将其视为铭辞更合理一些。

那么,所谓“虽远犹近”、所谓“旧国”、“惟新”就变成指张氏家族人才辈出,世胄绵长。也就是说,这四句应该排在下行,为铭辞的开头。乍一看,这四句很象铭文开头的“冒头”。明人王世贞论四言宴会酬赠诗每有所谓“冒头”,从远处大处讲起,若干句后才切入正题。其实,不仅这类体式的诗作,其他礼仪性文字包括汉碑也是如此,为了达到庄严堂皇的效果,开头一段往往以大帽子领起,有如礼仪场合的峨冠博带。

碑文毕竟是一种礼仪文字,铭文的礼仪性赞颂功能尤其突出,德政碑铭文中更不乏其例。例如《刘熊碑》铭文开头即云:“清和穆铄,实惟乾坤。惟岳降灵,笃生我君”,前两句就是“冒头”。与《刘熊碑》相比,《张迁碑》牵扯“旧国”“惟新”之类,不但是过度的自夸虚饰,用典也显得不伦不类,可以说是冒头过于迂远阔大了。

最后讨论《张迁碑》出现的“八基”一词。碑文云:“流化八基,迁荡阴令。”“八基”二字,一般皆释为“八年”。最详尽的解释见清吴玉搢撰《别雅》卷一“基月基年期月期年也”条:

《汉任伯嗣碑》:“基月有成。”《费凤别碑》:“基月而致道。”《灵台碑》:“承祠基年。”皆以“基”为“期”。按《周礼·地官·质人》:“邦国期。”释文云:“'期’本或作'基’,《后汉书·郎顗传》:“于诗三基。”注:“'基’当作'期’。”《柳敏碑》:“传于万基。”《张迁碑》:“流化八基。”

“基”皆同“期”。“期”“基”二字古盖通用也。

以《汉碑集释》和《汉代石刻集成》为代表,大多数人解读《张迁碑》皆承用此说。但实际上,如此理解,既不合汉代官制,在前后的历史文献中也找不到相似的用例。清李光暎《金石文考略》卷二《荡阴令张迁碑》引《金石评考》:“八基者,谓子贱以下八事。”

所谓“八事”,具体地说,就是指碑文中“子贱孔蔑,其道区别。《尚书》五教,君崇其宽;《诗》云恺悌,君隆其恩;东里润色,君垂其仁。邵伯分陕,君懿于棠。晋阳珮玮,西门带弦,君其体素,能双其勋”诸句。如果认真计算起来,这几句所述只有六事,很难凑满“八事”。即使勉强算作“八事”,其中“君懿于棠”一句,将“甘棠”简化为“棠”,似乎也是自我作古,不足为训。何况汉制一任三年,汉碑中又常有“三祀有成”的说法,“流化八基”要么有别的解释,如果解作“八年”,恐怕不甚妥当。

在《读<张迁碑>志疑》中,我曾推论《张迁碑》如果是伪作,则有可能出于明人之手。明人伪造石刻以牟利的例证并不鲜见,《七修类稿》卷四十四“夏池碑”条就是一例:

成化间,吾杭棘卿夏某阴谋深险,邻有园池颇胜,心窃欲之,乃自撰文为断碑,密沉于池。久之,争诉于官,夏谓某年余家有碑以纪庭馆之胜,中世荒芜,此碑已落于池中,亦可验也。竭池得碑,读之俨然夏氏物也,卒归之,邻竟坐诬罔。夫身富贵而设法犹是,贫贱得不为盗也耶?

万历时代,李日华在其《味水轩日记》中也多次提到当时江南苏州、嘉兴等地书画碑帖作伪风气之盛。可见,在明代,伪造碑帖已经是司空见惯之事,当然,《张迁碑》是不是明人伪造目前还很难下结论,毕竟没有直接的证据。清人提到其或出三国魏人翻刻旧碑的可能性也还没有完全排除。秦公先生指出,“其中一些字的结体取态,与魏晋真书相近;一些字的恣肆气韵,又与吴《谷郎碑》相似而雍容过之。”对这种书体如何认识,如何定性,亦即如何确认《张迁碑》的书法风格及其所属时代,这些问题有待作进一步深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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