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天空下
来到阿勒泰天空下,就仿佛进入了李娟笔下的世界。
八十年代的淘金热。烈日下奔流不息的河水。高远的天。漫卷的沙。任意舒展身体变幻样貌的云。挺拔的杨树。树干上有许多只眼睛的白桦。
还有路边一闪而过的大片向日葵田。金灿灿的花朵有金属的光泽,众志成城地仰望天空,仿佛要把蓝天灼出一个洞。车子经过好久了,我还沉浸在它们的决绝姿态里,忘记了拍照。再回头时它已经消失在视野里,让我疑心刚才的恍惚不过是个滚烫的梦。
三天前可可托海景区有一位游客不慎坠河,到现在都没有找到。所以今天的景区增加了许多保安,不断催促河边的游客离开;还封闭了很大一片区域,告示牌说“前方塌方,禁止通行”。
我和豹子爸安顿好家人,跑步穿行可可托海。遇到阻拦意有不甘,就在那一片兜着圈子跑。正好保安离开了,而封闭区域内竟走出几个人来。上前一问,说前面并没有塌方,不过也并无奇景,只不过是山深处需要大量人力监管也不一定能确保游客安全,索性封闭了。
我们当即决定进去看看。
果然,景色与外面并无大异。可是,山林深处有人家啊!
小羊在半山坡咩咩叫,仿佛是提醒我看看它,给它拍一张靓照。
大牛伸长脖子啃青草,扭头将我们一瞥,浑不在意地甩甩尾巴。
炊烟只一缕,在林间忽浓忽淡地飘着。
马儿在空地上踏步,静静地望着那一锅牛奶——持续煮沸的牛奶已经在表面堆积出厚厚的固体,在锅里堆云叠雪。
吊在树上的绿色纱笼里,一层层风干着奶疙瘩:形状不规则也不精致,大的大小的小,像一块块陨石。
女人用河水洗衣服。蒙古包里钻出来十六七岁少年,还有一个五岁的女孩子——黄色头发黄色眼睛,可以用汉语交流,只是害羞得厉害。男人从林子里走出来。
我们得到两杯酸奶。自家做的酸奶不加糖,还有一些颗粒,滋味却很不错。为了这两杯酸奶,男主人还专门把木桌子铺上了塑料桌布,用河水把它洗抹得干干净净。
请哈萨克少年为我们拍一张合影。他认真地拍了两张,将手机还给我的时候头一次笑了,眼睛里放出光彩来:“这是什么手机?苹果吗?是12还是13?”对电子产品的好奇与喜爱,哪里的少年都一样。
我们跑步下山,仿佛对阿勒泰有了略微多一点点的了解,仿佛离我心爱的作家李娟近了一点点。
李娟曾在阿勒泰地区生活过很长的时间。她笔下的新疆,极度沉静又极度生猛,带给我丰饶狂野的想象,实在比影像作品要迷人得多。
今天一天,当额尔齐斯河在我身旁奔涌的时候,我心里灌满了她的文字——
“夏天真好,太阳又明亮又热烈,在这样的太阳下面,连阴影都是清晰而强烈的,阴影与光明的边缘因为衔含了巨大的反差而呈现奇异的明亮。
“四周丛林深密,又宽又浅的河水在丛林里流淌,又像是在一个秘密里流淌——这个秘密里面充满了寂静和音乐……河心的大石头白白净净、平平坦坦。
“阳光滚烫,四周的一切都在晃动,抬起头来,却一片静止。我的影子在闪烁的流水里分分明明地沉静着,它似乎什么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很奇怪地存在于世界上,每一秒钟都似乎停留在刚刚从梦中醒来的状态里,一瞬间一个惊奇,一瞬间一个惊奇。我的太多的不明白使我在这里,又平凡又激动。
“在河边一个人呆着,时间长了,就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是有人说什么“白花花的日头”了,原来它真的是白的!……真的,世界只有呈现白的质地时,才能达到极度热烈的氛围,极度强烈的宁静。这种强烈,是人的眼睛、耳朵,以及最轻微的碰触都无力承受的。……那种阳光,它的炽热只在你的经验中的现实感觉之外炽热,河水是冰冷的,空气也凉幽幽的,只要是有阴影的地方就有寒气嗖嗖嗖地蹿着……可是,那阳光却在这清凉的整个世界之上,无动于衷地强烈炽热着……更像是幻觉中的炽热。它会让人突然间就不能认识自己了,不能承受自己了……”
像我这样浮光掠影行经某地的人,是不能写下这样的文字的。
我那么爱李娟,是因为她肯放弃自己,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付给天地;也是因为她死死守着身体内核中的某一个点,从那里探出百千触角,来尽情地感受这个世界,雨雪风霜、欢欣哀恸,一概来者不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