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注配图版 |《八仙得道传》第077-085回

隐修门既非门派也非组织,它是寓意隐藏形式而又无所不在的大道,其如生命本身一般地自然存在,并能从无限的形式中自由吸取所需的营养。

彩虹按:本书《八仙得道传》为历劫幸存之文稿,作者乃蜀中游隐异士无垢道人。少曾流落成都,为道门大师收留,至中年已深习玄功,能知未来过去事。常数月不进烟火食,颜色丰满如恒。若处凡俗,则饮食起居,一任寻常。每不以真名示人。因念道统失序,道流多不通文义,特作此通俗文本,就老祖以来,迄于近代诸仙祖碍道始末与修道情形,融于《八仙得道传》一书,托于友人,择机校刊付印……后游方海外,不知所终。本公号连载篇章,根据“九九藏书网”和“看书神站”的免费在线文字,加一定标注和配图,以增读趣,有不当之处诚请同道指正。资料来源于网络,内容的真确性请读者自行勘正。

 题记 

【长房计算日子,从那天出门,到此日回来,前后不过四天,家中却已过了一个整年。又据他妻子说,闻他噩耗及治丧情形,算来也过了一百数十日了。夫妻父子,正是死后重逢,一种悲喜交集的情状,却非笔墨所能形容。从此长房时时记着仙姑嘱咐的话,处世待人,治事接物,愈觉和平谨慎。从西汉武帝年间王一之死后,传职于长房。长房求仙不成,灰心进取,专供治鬼之职。上文所记这么一大段,在本书中尽是补述前事之文。后来长房经西汉东汉而至两晋五朝,果然康健平安,逍遥人世。虽不成仙,他的岁月却也过得自在。谁知人生结果,都有定数。仙姑当他修道无望的当儿,劝他回家享福;也曾约略预言,有勿为乃师之续的语意。论理,长房既受仙训,勉为善人,历遭乱世,未尝受祸。到了最后结果,纵不成仙,也何致蹈之覆辙。大概总是他命定如此,照数是不得善终的。也许如昔人所谓善泅者必死于溺;治鬼之人,终当死于鬼手。所以自王一之、费长房以至唐代的钟进士,三代鬼师,没有一个不死于鬼。此中消息,也有不可以常理论者。】——节选自第077回

【谁知这班鬼魂,虽不比神将的威严,灵官的身份,却也十分倔强。听说天师不肯惩诫张法官,不由动了公忿。曾于荒野之间,开个鬼魂惩诫张法官的大会。其中有一鬼乃是一个狐狸精,被天师五雷劈死。因他交接生人太多,得有人气,所以也挨在众鬼之内。这东西虽非人类,却是狡猾阴狠,诡计多端。他便献计道:“从来作我们鬼师、鬼官、鬼头的,才如费长房师徒,狠如钟进士,尚且经不住我们聚众一闹。如今这天师,但凭一印,除了印,符咒便不足怕。我们只要假作哀求,慢慢走近他的身边,他若允许我们,立时斥退张法官,并予以严重的刑罚,当着大众的面儿,做给我们看,我们就没得可说的了,大家便退回。可是从此以后,天师也不敢不正视我们了。要是他再倔强,我们就将他有印的手攀住,使他举不起来,大家再团团围住,用鬼打墙之法,把他迷得进退无路,出入两难。那时怕不就我们范围,从此他也挫尽威风,决没面孔再向我们吆吆喝喝的自尊自大了。”群鬼听了,无不赞成。他们果然有些合群鬼想,等得张天师晚上出门之时,群起阻道,先用善言请求。天师见他们一味动众要挟,心中不悦,少不得仍是一番呵叱。众鬼已择一班强有力、狠如虎的恶鬼,假作请命之状,早已挨近身边,见他一声呵叱,大众奋勇而起,把他一只有印的手压住,天师见众鬼不散,当着一班侍从灵官之面,面子也太下不去,不由满心发出火来,当即一手捏诀,再举那只有印的手。哪知重逾千斤,再也抬不起来。他已知着了他们道儿,心中一慌,灵机便已窒滞。本来道家作用,全赖一点心灵。心灵既窒,即如常人一般。睁眼瞧瞧,一班随从灵官,一个都瞧不见了。心中越慌,越发不得主意,竟被一班野鬼,吆吆喝喝,嘻嘻哈哈簇拥而去。】——节选自第079回

(唐)吴道子 钟馗抉目图(彩虹配图)

祖天师(彩虹配图)

 第077回 

求仙人反上仙人当 制鬼物竟被鬼物迷

却说长房一时迷惑,误认同来的仙人溺身海洋之中,自己还深幸没有跟他下艇,逃出一条性命。假如冒昧登艇,此刻敢则也早在大鱼巨鳖的肚子中打磨旋去了。一路想,一路走,行而行。行了半天,回头瞧瞧,仍是一片海滩,距仙人溺处,分明只有一箭之遥。再望望前面,无边无岸,极目千里,更不知几时得见人烟。心中一个转念,蓦然悟到,这位仙人不像是没有分水制浪的本领的,况且他已成不坏之身,怎又死于海中?

再一想,他一路都是云行,因甚此刻又要渡海?况且海中并没船只,经他一招呼,就有那个艇子前来接他。平常船只,总是远望小,越近越大,偏这艇子却和这个原理相反。这些情事,已是可怪极了。还有那只小艇,看去连脚都站不上的,怎么加了一个人上去,仍旧不见甚窄。仙人已先上去,还那里招我,难道他是不怕死的;又难道他自己求死不算,还要拉我去作陪客么?种种疑团,不一而足,要之都可以证明全是仙人幻化的景象。甚至空中下望家室,偏能听得妻子哭泣之声,也是决无此理。想来尽是他老人家弄的玄虚。偏偏我登山不畏险阻,涉水不多顾虑,虽说登山之时,心中先拼冒艰危,况有缩地之术,可以自卫,不比涉海踏浪事出意外,又不能施行法术,心中不免有难易夷险之分,可是从仙人看来,其无诚意则一也。

方才他已再三申说:“无诚意就不必学道。”可见我已被他拒绝,再无入道的机会了。如今想来,不但这位同来仙长,就是所逢三仙之一,即掌艇子的船夫,也必是其中的一人。说什么仙在海外,原来都在我的面前。怪不得在山中时,仙人再三说什么仙境即在心田呢。偏偏我能明其理,而不能行于实事。看来他是早已料定了我的,所以又说实践不易的话。想我好容易遇到三位真仙,又冒着许多危险,跑到白云山顶。又由仙师施术,以绝家人之念,自谓决心至坚。又得仙人怜念指导,此后修道可成,升天有望。岂知一转瞬间,仍因修道不笃,为仙师所弃。休说大错已成,追悔无及,再则以何面目回去见故乡父老妻儿之面。人生至此,真觉无可为人。本来已拼死于白云山上,无端被仙师点醒迷途,追随到此。如今不若仍归一死,只怕仙师纵然晓得,也未必肯来相救了。涉想至此,不觉放声大恸起来。

正在这时,忽听得空中有女子声音,喊道:“费长房,汝欲心未退,道心未坚,勉强出家,恐难有终,不如及早回去,尚可享数百年人间之福;慎尔职务,谦恭率物,果能善终,可成地仙。否则尔师王一之,即尔榜样。前车匪远,毋怠毋忽。此系山东蓬莱界内,去此三百里有市集,可用汝法前去。明日一早,再用法西行,半天之间,可以到家。我即何仙姑,尔所见艇夫,乃张果道友。白云山上相逢者,乃蓝采和道友。我三人闻汝修道有得,极思玉汝于成。怎奈缘法未至,大好机缘,汝乃自误,深为可惜。但思三教之中,儒家不言神仙,而成功则一。从今后,果能笃志好善,力行不懈,则前途光明正多。何必定为神仙呢?勉之,勉之。蓝、张二友正在海中相候,同去拜会钟离道友,不能详谈,吾今去也。”

长房仰头上望,自始至终,但睹彩云一片,孤悬天半,却不见人影。而语声清楚,声声入耳,一字不得模糊。心知是仙家妙用,忙俯伏地上叩头认罚。待仙姑去后,方才起身,坐在滩上,怔怔地寻思了一会儿,念仙缘既失,都因自取其咎。生此浊世,原无意趣。唯仙姑所言,似乎前途尚属有望。仙人既然谆谆相勉,又何敢过于暴弃,反取逆天之罪。一霎那间,不觉道心全消,俗念纷纭,恨不能立刻赶回家中,一见自己久别的爱子娇妻,重享家庭之福。正是人心善变,今昔各殊。长房急忙忙施起他的缩地法儿,赶到市上,过了一宵。

次日黎明出发,半天即回至家中。妻子相逢,疑为鬼魅,少不得有一场惊恐纷扰。经长房说明原因,又带他们同至停柩处所。开棺一看,果然乃是一根枯枝。长房计算日子,从那天出门,到此日回来,前后不过四天,家中却已过了一个整年。又据他妻子说,闻他噩耗及治丧情形,算来也过了一百数十日了。夫妻父子,正是死后重逢,一种悲喜交集的情状,却非笔墨所能形容。从此长房时时记着仙姑嘱咐的话,处世待人,治事接物,愈觉和平谨慎。从西汉武帝年间王一之死后,传职于长房。长房求仙不成,灰心进取,专供治鬼之职。上文所记这么一大段,在本书中尽是补述前事之文。

后来长房经西汉东汉而至两晋五朝,果然康健平安,逍遥人世。虽不成仙,他的岁月却也过得自在。谁知人生结果,都有定数。仙姑当他修道无望的当儿,劝他回家享福;也曾约略预言,有勿为乃师之续的语意。论理,长房既受仙训,勉为善人,历遭乱世,未尝受祸。到了最后结果,纵不成仙,也何致蹈之覆辙。大概总是他命定如此,照数是不得善终的。也许如昔人所谓善泅者必死于溺;治鬼之人,终当死于鬼手。所以自王一之、费长房以至唐代的钟进士,三代鬼师,没有一个不死于鬼。此中消息,也有不可以常理论者。这却慢提,单说长房凶终之事。

他在晋代末年,交了一个好友,姓桓,名景。这人也是那时一位名士。大凡读过晋史的人,都该闻得他的大名。这桓景也是一个奇人。相传他在幼年,曾遇一个跛道人,说他前生食犬太多,此生当为众狗咬死。桓景一见此道相貌清奇,骨格秀逸,虽然衣衫褴褛,却越显出他的英华清俊之气。心中颇疑便是世俗相传的李铁拐。听了他的话,兀自吓得要命,当下把他缠住,苦求避免之法。道人被他弄得没法,方才指给他一个法子,说:“去到某某山中,每日子午之交,有一只高大的狼犬,对月吐丹。吾今授汝一符,吞入肚中,可以隐形蔽体,不被狼犬所见。汝可准时前去,藏在它的背后,待它吐丹之时,立刻攫入腹中。从此狗子不能近身。还有一种好处,是双目能见阴物,无论故鬼新鬼,大鬼小鬼,逃不出你的眼睛。既可赖以防身,还能替人治病,真是一举两得之法。”言已,给予一符,道人便化阵清风,不知所往。桓景吞了符,照他所指的地方,按址寻去,果见一雄伟狰狞的大狗,在那山顶之上,对月礼拜。每拜下去,必将丹吐出,迎风上下,十分好看。等待拜毕而起,以口承丹,复入腹中。桓景不敢怠慢,慌忙捱近身去,走到这狗的身边,心中却十分忐忑,暗想:“符咒要是不灵,我这一条性命,不死于将来的狗咬,却要提前送入这狼狗的肚子里去了。”谁知他步步近前,那狗竟一点没有觉得。这才放心大胆,如法炮制地把那犬丹探入手中,疾忙塞入自己口内。

一下子功夫,那狗竟如发了疯狂一般,乱蹦乱跳在这山顶之上,滚来跌去,大嚷大叫,把个桓景吓得魂胆俱消,动弹不得。不道那狗只在离他半里远近地方,任性哭闹,总不能近他的身。有时睁开怒眼,竖起尾巴,向着桓景直立而啼。桓景已知犬丹有效。这狗虽凶得异常,横竖不能相害,索性向他喊叫蹦跳所在,迎上几步,那犬果然拼命奔逃,宛如逢到虎豹一般。桓景大喜,也不再和它开甚玩笑,急急忙忙赶回家中。

从此以后,他的眼目,好似比平常多出一层光亮,和原有的眼光截然两途:一方面专看阳世的人物,一方面却能烛照鬼物。无论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凡是他足迹所至,都有种种千奇百怪穷凶极恶的鬼魂,映入他的眼帘之中。先时他因见所未见,而所见情形,又是那样怪异可怕,倒把他吓得什么似的,几乎不大敢随便睁眼瞧看。后来看得多,见得惯了,便也不以为奇。最后逢到亲友人家,被鬼物所迷,因而成病的,便请他前去一看:有用楮帛冥锭好好遣送的;有善说无效依旧作祟者,便去找到他的朋友费长房,派遣鬼卒捉龋,因此就大遭许多厉鬼的忌恨。当有几个刻薄鬼、阴刁鬼、伶俐鬼、下流鬼,凡是鬼界中比较聪明的,约齐了大小男女各种鬼魂,开了一个大会,讨论用甚方法,可以制那桓景死命,使他身死鬼手,连鬼都做不成。

大家商量了一会儿,却有刻薄鬼想出一条好计,他说:“我辈滞魄阴曹,困苦万状。有那作恶之人,或前生欠我们鬼债的,我们前去捣乱一下,多少可以得点油水;或者有些特别关系者,还可讨个替代,早转凡胎。不料这桓景好好的活在人世,和我们幽明异路。况藉狗丹之力,无缘无故,无仇无怨的,尽和我等作对,甚至请托我们头儿,将我们刑讯严办。我等被害于他手下的,不知有多少了。这等人要是容他久留世上,我们鬼魂真是苦上加苦,永无出头之日了。”

说到这里,许多男鬼,一个个咧眦握拳,怒不可遏。那些女鬼,一个个流泪伤心,惨不忍睹,齐问:“尊魂有何高见,快请宣布。我等被这人搅得苦了,果能制他死命,大众愿听指挥。”刻薄鬼大声道:“桓景那厮,也是一个聪明的人儿。他的眼又亮,计又多,又有我们官长帮他的忙。若是大张旗鼓和他公然交战,是万万不行的。最好之计自然莫过于暗箭伤人。依我之见,现当秋令初过,疫疠流行之时,可请瘟部中几位同志,前去他家,四处八方,播些瘟疫的种子。不但可杀桓景,简直可以灭他满门。须知我等弟兄长幼,伤在他手的,不可数计。以此相报,可算不得残酷。就是将来被费长官知道了,那时桓景已死。他也犯不着为替朋友报仇,白白得罪于全体属下,何况桓景无故逞凶。也有应死之人,被他救回,夺天地之定数,莫此为甚。若要打起官司来,我们全体都陪他同到森罗殿上,将此理陈说明白,大概阎王不见得偏袒于他吧。至于费官长一味听信桓景的话,助成他的罪恶,却叫我们弟兄死于无辜,一个个做抱恨之鬼,万劫不得出头。这等地方,他也应有处分。他也是明白人儿,不见得再和我们作对吧。万一他不识趣,居然帮助朋友,凌虐我们,那是他自讨苦吃,一则我们鬼魂多了,大夥儿和他作对,他也不得安于其位。一经失位,性命即在我们掌握之中了;二则我们全体在阎王面前群起而攻之,和他拼一下子。阎王也不能拂逆众意,一味偏袒,一经准了我们,这费长房可不足畏了。众位想想,我这计策可行得过么?”

众鬼听了,欢然大呼:“此计大好!此计大好!怪不得你活在人间,便有刻薄鬼之称。你的主意,原比别人刻毒而怕人,这才可称名副其实,又叫做名下无虚。我们一定照你的法子,全力办理。先把桓景一家人,弄得干干净净;再看费长官如何对付我们,却再定第二步计划。

众鬼议定了毒计,便推千百瘟疫鬼,齐向桓家进发。为怕桓景瞧出他们,一进他的门口,就急急忙忙先去找了个藏身之处。全体躲在桓家一间堆放什物的房内。白天不敢动手,到了晚上,桓景夫妻子女和男女仆役人等都睡了,方才欢跃而出,一齐动手。大家纷纷扰扰,急急忙忙地,在他们家吃的食物,饮的茶水,以及用的器具,穿的衣服,凡是众鬼力所能及的,都已做了手脚。哪消片刻工夫,早在桓氏全家内外,布满了瘟疫种,而且为求急效起见,好似自杀之人,急于归天,把应用毒药,格外加重分量。诸事办妥之后,方才熙熙攘攘一齐退出。

可怜桓景一家,都睡得甜蜜蜜的,哪里想得到人不相欺,鬼来下手,用出这般报仇的绝计来。看来桓景的性命,不死于狗,又不免要死于鬼了。岂知鬼有千算,天有一算。桓景命不该绝,自有高人前来相救,这人非他,正是他的好友任职鬼师的费长房。这天,费长房刚正从朋友家夜宴而归,行经一处,荒坟累累,鬼火磷磷。本来鬼之为物,也能叫喊,喊声尖厉,寻常人都称之为鬼叫。而费长房听来,却并不如此简单。一般的有许多转折,许多意义。就此尖厉的声浪中,可听得出许多鬼话来。

如今长房所闻的正是从桓家退出的那些瘟鬼,正在那里嘻笑得意地各自演说他们所做的功课,一句句都钻入长房的耳朵里。长房不觉大吃一惊,他也不回家了,慌忙先到桓家,敲门而入,请见桓景。桓景听说长房深夜光临,大为诧异,问起原由。长房想了一想,我只救出他们一家的性命罢了,犯不着说真情,使他恨怨众鬼,冤仇越结越深,却是何苦?因此含含糊糊说了几句空话。

临了方对他说:“你家有大灾,可于明天一早,率领全家大小男女上下人等,一起到高山之上,游玩一天。每人并要臂缠一囊,其中盛满茱萸。如果没有囊,可放在衣袋中也好。这东西可以避毒解瘟,拒妖辟鬼。更有一言切莫忘记,起身之后,便当即刻出门,不得进一点食物,喝一口汤水。若是违了我言,便是逃到山上,仍不免有性命之忧。等你们去后,我自派人遣鬼前来替你们解除不祥。你们需等到日落西山,黄昏月上,方可回来。早一刻都是不行的。”说毕告辞回去。

桓景想了半天,做梦也想不到是群鬼作祟。因知长房道行甚高,所言必有理由,便把众人喊起,对他们申说了一下。大家提心吊胆的不敢再睡。到了天色黎明,果然反锁了门户,上下大小一起出门,沿途办到一捆茱萸,各人拿些,放在身边,方才急急匆匆,逃到山上去了。在山中玩了一天,直到晚刻方才回来。

一进门,首先瞧见的是家中所养的大小动物,如猪、羊、鸡、鸭之类,死得一个罄尽,桓景方信费长房预知之术。大家感激得了不得。正要派人去请长房过来,问他如何解除不祥。使者未行,长房家已有急足赶到,报称长房被恶鬼害死了。

欲知治鬼之人,如何能死于鬼,却看下回分解。

 第078回 

重九登高狗眼避疫 鬼王入坑进士受欺

却说桓景被众鬼暗算,幸得费长房一言点醒,全家避匿山头,才得免了大难。回家之后,察看家畜牛羊鸡犬完全死亡。考查它们的身体,都是患疫的情形,方知费长房劝他们逃避之意,是预知疫鬼为害。心中又感又恨。感的是长房多情,救了他一家的性命;恨的是恶鬼狠心,下此毒手。正在指挥下人收拾一切畜类遗骸,忽然得报说,费长房本身被恶鬼所害,死于深涧之中。桓景大惊,忙着骑匹快马,赶到费家。

一到门口,就听得里面哭声震天。桓景心中只是蹦蹦地跳个不停。他跳下马,把马系在一棵树上,正在挽缰,忽见费家门前左右,站满了无数狰狞可怕的恶鬼,都在那里交头接耳,如有所议,却一个个面现喜色。桓景本来能见鬼物,而不能听鬼语。近来常和费长房来往,也知道听鬼语的方法。虽然不能如费长房那样听得清晰明白,句句入耳,但约略模糊也可以懂得大意。这时既有所见,不禁惊心吊胆。偏偏那天正值重九,朔风初起,尖厉异常,把许多鬼语送入耳鼓之中,被他听得个完全明白。

原来费长房自从通知桓景,嘱他避难之后,回到家中,把这事对家人说了一遍。他的五世之孙,名叫景侯的,年已六十余岁,埋怨他太热心,多管人家闲事,说:“想来被鬼捉弄之人,大概总有一个原因。至于正直、光明、规矩、仁厚的人,休说鬼魂不能亲近,就是神佛仙人,也得敬他三分。这等人如今世上,可能多见。果有此等好人,鬼魂既不能犯,便也用不着帮忙拯救桓景。所以那班受他救援的人,必是应受鬼魂侵犯的坏人。那么救桓景其人,是否应当,已是难说。那班鬼魂,也有许多聪明伶俐的东西。要是桓景这人是不该杀害的,又岂敢冒那么的危险,特地和他作对呢?照此看来,桓景是否当救,又是一个疑问。老祖宗此举,固属恻隐之心,但身为鬼师,是万鬼的领袖。鬼有不法,原应惩治,否则还该优礼他们,才见恩威并济之道,足使全部鬼魂闻耳知感,往后老祖宗办事也容易得多了。若是倚赖法力,扶助友人,欺凌属鬼,即使事属正当,鬼心尚难悦服。何况未必十分正当呢?老祖宗,你也想想看,这事干是干了,可有点什么危险没有呢?”

长房经他这么一说,不觉非常懊悔起来。但他素性好强、要胜,事已做错,横竖无可挽回,也不愿人再谈这事。谁知众鬼闻得长房破坏他们的计划,果然大动公愤,重新开个大会,刻薄鬼、伶俐鬼等宣称:“长房这等行为,不但对于我们鬼界毫无情份,而且桓景知道此事,仇恨必深。将来在世一日,对于我辈的行动,愈要竭力破坏,岂非弄巧成拙了么?再说,费某身为鬼师,便是我等的领袖。我等如有不肖,他负惩戒之职,如有受冤不白之事,也该代为昭雪,相助报仇,才不枉我们全体恭敬崇奉他的一片诚意;而他自己也才配得上做我们师长的资格。若照他今日这等行为,简直成了我们鬼魂的公敌,其仇恨比桓景更甚了。这等领袖,要他何用?不如趁此机会,抓住他的错处,将他处置一下。他既救去我们的仇人,就让他代替我们的仇人一死。既可以警后来的鬼师,也可以吓服桓景那厮,使他不敢再和我们作对。至他身死之后,彼此同为鬼物,抵拚和他对案阴曹。阎王素称公道,不见得存心偏袒。何况我们如许鬼魂,万众一心,有罪同当,阎王爷怕也没有法儿可以杀完我们。何况此事屈在长房。阎王焉能容他如此胡为?只怕到了森罗殿上,还得办他个什么小小的罪名咧。”

众鬼听了,始而愤激,继而哄然赞成他的计划。长房任职鬼师,历数百年,从来不曾失事。自托德望隆重,万无意外之虞矣。即如此番之事,在鬼物看得极重;他却认为小小过失,至多将来给他们道个歉,已算是和平之极了,哪里再有什么大事?谁知怨毒于人,甚于蛇蝎。而对于鬼魂,尤其比寻常怨毒,更为厉害。真令他做梦也想不到,区区鬼物,竟敢向他肆行反抗起来。他们的方法,是因长房制伏鬼魂,虽使本身法力,但不能脱离王一之传授的符咒。每天都放在身边,临睡时分,也把符塞在发髻以内,真是一刻都不能离开。一离此符,眼睛便如多了重账幕,瞧不见鬼物所在。而种种法力,也自然失却效能。平时众鬼因服从长房,谁也不想去捉弄他。他也十分大意,一点都不加防备。这时众鬼既要和他为难,第一步入手的方法,自然非偷他的符不可。但因此符本质也是非常厉害,鬼魂一近符,就会失魂丧知,宛如一股青烟,凝结不起来,魂魄就此消亡。因此,话虽然这么说,比及问到谁去窃符的话,众鬼便面面相觑,大家发起怔来,许久许久,也没有一个敢出口答应担此险事。

刚在为难之际,忽然来了一个丧心病狂,失魂落魄而死的冒失鬼。本来丧心失魂,哪里还能成鬼?只因冤仇未报,就凭一点冤气,结成一种鬼质。一到会场,向大批旧鬼参拜为礼。众鬼正在愁眉苦脸,无可奈何的当儿,这等新鬼拜访旧鬼的事情,又是时时都有,不足为怪的。谁有那片心思去理会他?不道伶俐鬼一见此鬼,大为喜悦,疾忙过去和他打招呼。一面示意刻薄鬼、聪明鬼等,一班资格较老、知识较多的鬼魂,一齐来和他施礼。这冤鬼不承想许多老前辈如此伏礼相待,却也知道感激,问起众鬼在此开会,为了甚事?刻薄鬼等便长叹一声,把上项事情告诉了他,只是不把符的厉害说出,另外加了几句话。大概说,长房有了此符是专一惩治新来之鬼,如此这般的说得十分厉害、怕人。

这冤鬼果然害怕起来,请教他们可有什么抵制之法。伶俐鬼便说:“我们同为鬼魂,不分新旧,一视同仁。今天正因为许多新来的弟兄们,为恐符厉害,大家吃不起苦,特地求我们一班老鬼请教办法。我们为了帮扶新鬼起见,第一步的办法,就要找个丧心失魄之鬼,前去偷他这符;第二步,便由我等亲往他的寝室,用牛粪泥块,塞住他的五官七窍,活活将他闷死;第三步是全体陪他上森罗殿,看阎王爷还是顾全众意,办他滥用非刑,欺侮新鬼的罪名,还是不顾公意,存私偏护他一人。到那时,我们自又有对付他的方法。计策虽然已经议定,就因一时找不到那种丧心失魄的冒失鬼,所以大家还在讨论之中咧。”

这冤鬼听了,他本是病狂之辈,望前做事,最是冒失,又且喜欢多事。一闻此言,马上自告奋勇,说道:“鄙鬼初到此间,未立寸功,既然诸位老前辈找不到丧心失魄之鬼,而鄙鬼恰正属于这一类儿,诸位不知可用得着我哩。”众鬼见他如此仗义,顿时把轻鄙新鬼之心,改为满面春风。一个个鬼张鬼智,鬼皮鬼脸,争着鬼讨好,纷纷鬼殷勤,和他说鬼话,献鬼计,弄得鬼计多端,鬼话连篇。大夥儿捣了一场大鬼把戏儿。

最后还是刻薄鬼发号施令,派那新来的冤鬼即去偷符。另派四个伶俐鬼、八个蛮横鬼,各持粪便之类,等他一经得手,立刻可以作第二步的功夫。此外又是两个精细鬼作为接应,阴风惨惨,鬼气森森,众鬼杀奔费家而来。这批老鬼素来熟悉门户,将这冤鬼一直带入费长房的寝室。此时刚交四鼓,长房正睡得十分酣适,连梦都没工夫去做。冒失鬼此时,却正该他出点冒失念头。他也不分青红皂白,走上前去,往长房头发中一探,就探着了一张小小的纸头,慌忙拉了出来,果然丧心者无心可丧,失魂者无魂可失。他携了这符,逍逍遥遥地回去献功去了。

这边众鬼见长房失符,一齐放大了胆子,各自动起手来,将长房身上有窍之处,一概塞得满满实实,不透一些空气。这等刑法,若是出于生人之手,受刑者还要挣扎一下。出自鬼魂之手,老实说,竟不消片刻工夫,也不烦他动弹抵抗,早已一命归阴,和大批鬼魂一起奔到森罗殿上打官司去了。这便是长房被鬼害死的情形。

桓景听明白了,吓出一身冷汗,忙着进去拜唁了一番。回到家中,因心悸过度,不上几时,也追随他老友费长房于地下。倒便宜了阎罗王,把几桩案子,可以并在一起办理,手续上自然简便得多。那是阴间之事。本书非专记地府之史书,也没负纪录阴间判决书的责任。关于这件复杂案件的结果,只好略而不记了。

但在这里,有两句话要请列公注意的:一桩是桓景因得犬丹而能见鬼物,所以今人对于能见鬼魂的,都称为狗眼。狗眼二字,便是这样一个出典。其实桓景能够见鬼,赖有犬丹。因犬丹而别生一副眼光,才可称得真正狗眼。如今的所谓狗眼,却不见得有甚犬丹。有那明达之士,说他们都是借此敛钱,并非真能见鬼。而据著者的意见,即便他们真能见鬼,也是生理上一种特殊情形,与狗眼之称,有些不大相当。不过习俗相沿,历来有此称呼,著者也无从替他们辩说了。还有一事,是九月九日,称为重阳佳节。今人多有登高之举,这不必说是沿用桓景避难的故事。桓景当年因得罪鬼物,鬼物报仇,不得不登山避难。不知今人都何仇于鬼物,也要看样学样的,模仿一下。以极无理由之事,流传至二千年之久,还是相传勿替,真是可笑又可怪了。著者并非反对登高,更不是说九月九日不该登高。要知登高是极爽心目,有益于身体的事情,而且随时可以举行,不必定要重阳那天。更进一步说,便是重阳这天,也不必老躲在家,故意作反对习俗之举。总之登也好,不登也好,九九登高也好,平常日子登高也好,可总不要把登高当作避难看,这就于情理上都说得通,不致有盲从附和了。

这话丢开,再说从长房死后,另有一个胡子羽的接任其事。子羽死后,又传了两人,而至唐朝时候,方有终南山进士钟馗接任。钟馗虽是文人,却生得魁梧伟岸,有力如虎。他因功名蹭蹬,退而隐居。因他为人正直,得传治鬼之职。不道他也有一种僻性,是心太急,性如火。往往一时之气,迁怒鬼物。他有一件法宝,为鬼物所最怕。此宝说来却也可笑,乃是一棵柳树。向柳树咒三遍,随便折下一枝,打在鬼身上,别人并不见鬼物所在,但可听得一种凄厉哀叫之声。鞭毕之后,地上可见血痕。所以今人相传,说柳枝可以吓鬼。乡下地方,每有患病之人出门就医,必采几根柳条,插在身上,或放在舟车之内,以为有此一物,便可驱散鬼魅。殊不知钟进士咒柳鞭鬼,重在他的咒语上。有了咒语,就是桃李花果,任何枝干,都能有用。今舍咒而专用柳枝,真可谓舍本逐末,愚至无可再愚了。这也是世传相沿,以讹传讹的一种笑话。和上文所言重九登高、狗眼治鬼之类,是一般的迷信之事。这却不必说它。

再讲那个钟馗,专以暴力治鬼,鬼怎么能甘心。自有那般胆大有智的雄鬼,向着群鬼提出反抗钟馗之议。群鬼本来苦于他的刑罚,久思脱离他的羁绊。今既有雄鬼出来倡导,自然全体赞同。他们用的计策,也非常好。原来钟馗生有眼病,每逢出门,都要带着一副大眼镜,方能辨认路径。除了眼镜,简直便如瞎子一般,休想走得一步。这班鬼物就利用他这个弱点,等他出门之时,先派两个身子比钟馗更长的魍魉鬼,随在他的后面,趁他不防备时,伸手向前,将他的眼镜打落。钟馗失了眼镜,急忙回头一看,魍魉是能隐形的,早已避得无影无踪,不知所往。钟馗既失眼镜,又发暴躁。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味地乱跑乱跳起来,不防脚下早伏了许多小鬼,前前后后地搬递石头,绊住他的双脚。这样一来,把个钟进士跌得半死半活,身上肮肮脏脏,活像个泥母猪儿一般。最后又被几个有力气的大鬼,推入粪窖之中。窖深粪秽,走又走不出,爬又爬不起。越是这样,越是发火。火性越大,越找不到出路。一直闹到半夜,才有人来出恭,听得窖中有声,这才喊起人来,将他救出。这便是世俗钟馗被鬼迷住的一幕趣剧。

钟馗自从吃了这场大亏,回到家中,气成一场大病,明知这是众鬼报仇之计,但思身为鬼师,反被属鬼欺凌,威信已失,颜面何存?也不愿再干这等治鬼生活。他本人也因气愤愧恚,不久就去世了。从此以后,这治鬼一事,也没有这大胆的人敢轻易担任。但是钟进士的威名物望,却已传流下来。人人知道钟馗是可以治鬼的。大家都称他为鬼王。每逢端节之前,家家户户都要悬挂钟馗的神像,就是这个意思了。

要知钟馗去职之后,何人继任其事,却看下回分解。

 第079回 

鬼迷张天师手印失效 喝醒鬼打墙遗矢有灵

却说历来治鬼之人,大多被鬼捉弄。因此钟馗去职之后,此席久悬,没有人敢任这等重责。直至大唐国时,方由太白金星会同全体星官,奏上玉帝,以世上厉鬼日多,时常出现民间,扰害大众。务恳查照向章,委派能人,专司治鬼之事。玉帝准奏,当问:“此职谁可去得?”太白金星又把以前各员失事的情形,大略奏陈,并推荐龙虎山张真人可以兼任此职。因他生而有印在手。此印可治精孤鬼怪之类。如蒙兼任,必能尽职。玉帝准奏,当派太白星君亲去宣旨。

星君到了龙虎山,张天师得了值日功曹的报告,早在洞口迎接。宾主相逊入内,星君先宣了玉帝的诏旨,天师跪而受诏。读毕,各施礼坐定,大家谈些天上人间之事。天师问起:“近闻东华大帝奉旨下凡,可有这事?”星君道:“此事却是真的。大帝常谓:‘天上多一神人,不如人世多一神仙。又因曾在他弟子钟离权面前说错了一句话:‘将来度你为师。’这一句无心之谈,谁想竟成预兆。此番上帝因闻人间恶人太多,人心日坏,意欲拣择神仙星宿中有才有德、功行极深的,下凡一走,常常化现法身,指示迷途,广开觉路,但一时难得这等人才。后闻帝君有愿下凡尘之说,徒以他的弟子钟离权尚未成道,不能度他出世,难践昔日约言,是以迟迟未果。今者钟离权已由李玄传授玄经,早成大道,正可作得帝君度世之师。曾于上年向太上老君说起此事。老君说:‘帝君性情端正,而行为潇洒,正是神仙风度。既有昔日约言,便合下凡一走,以见圣人无戏言;兼为陛下感化万民,去邪皈正,是诚莫大善举。非帝君德行功业,也不能当此重任。’玉帝得奏,圣心大悦。随于帝君入朝之时,当面吩咐了一番。帝君慨然奉旨,愿随即下凡。现已生于河中吕氏人家,名为洞宾。某此番别过真人,尚须去华山一走,通知钟离权,须早早前往点度,莫让他久滞红尘,致遭浩劫。将来如至为难之处,某与真人都得尽力之所能,随时指点于他,也是一件大功果咧。”真人听了,点头称是。星君去后,天师便传合府灵官、法官、功曹、吏胥等人,向他们宣布新膺帝命的话。从此四海之内,一切鬼物,都受天师的管理。相传至清朝末年,并无变故。

只有一件小小的趣事,久为世人所怀疑莫解的,即因相传有张天师被鬼迷的一句古话。可见以天师身份、法力,也曾蹈过费、钟诸人的覆辙。益见治鬼一事,真不容易。以著者所知,自从天师接管鬼物以后,闹过一件小小的风潮。但闹事的主体,却不在天师,而在天师部下的一位法官。这等法官,本择世上全真中有道行法力者充之。内中还就其道法高下,别为上中下三等。

唐朝末,天师府中有个新来的法官,和天师同姓,年轻才美,颇蒙天师的信爱。初来时,不过是个下等的法官。不上半年,即擢升中等法官。这人本是江西地方一个贫人之子。幼年时候,跟随父母行乞度日。人家见他体貌清秀,人品端正。虽然在乞丐队中,偏有大家公子的气派。因此人人瞧得可怜,每逢他到的地方,不消开口,人家就会加倍地照应他,他的爹娘也赖以温饱。这张法官偏又孝顺父母,乞的食物,必先敬过二老,然后自食其余。有时天气过于寒冷,便把父母安顿在古庙内,独自出来求讨,得了食物,仍都敬与二老。后来他的老子病重,无钱请医。他把困苦情由写成一纸文辞,向人哀乞求救。文辞做得不俗,人家又格外的怜悯他。半天之内,给他讨到十两纹银,欢欢喜喜地拿回古庙去。谁知他的老子没福享用,已在病急时分。张法官急了,背着人割下一块股肉,先行煎来给老子当作药喝。一碗下去,果然病得了转机。至次日一早,他又进城来,寻到向来认识的一位医生,意欲求他屈驾到古庙中一诊,免得老子垂危之身,再受意外的辛苦。不料他的老子寿限已到,无可挽救。等得医生请到,他的老子已经断气了。

张法官这场悲苦,真个难以言语形容,哭哭啼啼地葬了父亲,刚把得来的十两纹银用完。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东求西乞地过了许多日子。这年,恰值年荒岁歉,盗贼如毛。地方上稍有身家的,都奔到远方。剩下的几家农户,也都苦得和张法官母子相差无几。张法官弄得讨无可讨,乞无可乞。自己年轻力壮,挨饥受饿,还不要紧,却如何养他这位老母。天天求乞回来,眼见老母这般高年,还不免吃这等苦头,心中宛如刀刺,便在廓下暗暗痛泣,还不敢让老母知道,怕她老人家伤心。可怜那时的张法官,也可谓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哪知人有善心,天必闻知,决不忍他走入绝路。当有张果大仙闻知其事,即化成一个道人,用点石成金之法,送他半百纹银,并教他许多救人济世的道法。从此以后,张法官便利用这笔款子,租得一所房子,专以巫术治病,颇多应验,门庭登时旺盛起来。如此又过了三年,他的母亲心广体胖,病也好了,而且越发健康起来。张果又来对他说道:“以前教你道法,半为救世,半供你养事之资。但此事非可久为,不如跟我到龙虎山,我推荐你到张天师处,当一名法官,如何?”张法官便把店收了,将所有积余银钱除了分给一班穷亲苦友之外,一概奉与母亲。自己便随着张果到了龙虎山,做了一名法官。

这张法官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才,每逢天师作法,书符持咒,他便立在一边,留心考察,居然被他学去好多符咒。一天,天师被一位道友邀去下棋,派他管守洞府。他想闲坐无事,何妨把前日偷学的召鬼之法,拿来试验一下。于是戟指书符,把天师的金牌一拍。一霎时间,房间内站满了无数鬼魂,有折足断臂的,有焦头烂额的,有舌伸口下的,有目凸眶外的,还有许多稀奇古怪可惨怕人的鬼,乱烘烘地聚在一处。因见召他们的不是张天师,却是一向不相识的人,群鬼心中也有些诧异。

又因张法官不配管辖他们,又有些不大服气,当下七张八舌的,齐齐包围住张法官,问他有甚么事情,把我们召来?张法官一见如许丑鬼,心中早吓得模模糊糊,对答不出。而且室中之鬼,已挤得水泄不通。而大门以外,后至之鬼,还成群结队,阵阵进来。群鬼见张法官如此胆小,益发瞧不起他,有扬声辱骂的,有冷语讥讪的,有说打死这野道人的,有说拖他出去丢进粪坑。又有说,某处地方,正在大做法事,我们刚想图得一饱,被他用符咒喊来,喊了过来,又没有事情,我们却白白地丧失了一餐饱饭,这非向他索赔不可。如此一场纠纷,把张法官愈加吓得魂灵出窍,竟把退鬼之咒忘得干干净净。于是众鬼愈加大闹,把张法官捧了起来,头向下,脚朝天的倒立了半天。然后放将下来,又用马粪牛尿,塞住他的嘴巴,还要拖他出去,丢入粪坑。

幸得天师回来,一见这番情景,心下恍然,忙用退鬼咒,驱赶群鬼。众鬼也纷纷争论,说张法官不应无故开他们的玩笑,非要将他惩治不可。天师难却公意,只得善言抚慰,并允一定训诫张法官。众鬼还不肯就散,定要天师当面重办。天师大怒,左手捏诀,右手现印,大喝:“小鬼儿们,焉敢如此不遵约束。勿再无礼,我这手印和符诀一合,可使尔等在转眼间就变成血水。”

原来天师和凡人一般,不过天付治鬼惩怪之职,生而有印在手。符咒之类,得此一印,方有灵效。自来天师传统,即择诸子中有印者,令他继承其职。所以永无争夺之事。按着古籍,生而有文在手者,不一其人。天师之生而现印,事同一理。他的印符,上可以警不法的神仙,中可以制灵变妖怪,何况区区的鬼魂,焉有不惧之理?他们见天师动了脾气,生怕他真个做将出来,鬼身禁受不住,只得忽啦啦地一声胡哨,大家逃个干净。

天师再来瞧那张法官时,已是不能言语,而且周身青肿,疼不可言。天师见了,又好笑,又好气。因他吃亏太大,平日又是最喜欢他的,便也不忍多责,反用符咒替他治好伤痕。然后嘱咐他道:“符咒最灵验,也最可怕。用之不当,可以自杀其身。何况无事滥用,作为游戏行为,不是反加罪过了么?幸而你还只召一班野鬼孤魂,万一把天上的星神或本府的灵官请来,没有正事给他们去办,那么你这身子敢则早已变得粉碎了,还能在此地见我的面么?从前我这府中,有一个王法官,因为出恭,没带粗纸,就捏个诀儿,召到值日的灵官,请他代拿粗纸。被黄灵官一钢鞭打落深崖,连尸骨都不见一根。这等事情,就是我也没法子可以救援他的。你想可怕不可怕啊!”几句话,说得张法官吓出一身冷汗,半晌不敢说出一句话来。

谁知这班鬼魂,虽不比神将的威严,灵官的身份,却也十分倔强。听说天师不肯惩诫张法官,不由动了公忿。曾于荒野之间,开个鬼魂惩诫张法官的大会。其中有一鬼乃是一个狐狸精,被天师五雷劈死。因他交接生人太多,得有人气,所以也挨在众鬼之内。这东西虽非人类,却是狡猾阴狠,诡计多端。他便献计道:“从来作我们鬼师、鬼官、鬼头的,才如费长房师徒,狠如钟进士,尚且经不住我们聚众一闹。如今这天师,但凭一印,除了印,符咒便不足怕。我们只要假作哀求,慢慢走近他的身边,他若允许我们,立时斥退张法官,并予以严重的刑罚,当着大众的面儿,做给我们看,我们就没得可说的了,大家便退回。可是从此以后,天师也不敢不正视我们了。要是他再倔强,我们就将他有印的手攀住,使他举不起来,大家再团团围住,用鬼打墙之法,把他迷得进退无路,出入两难。那时怕不就我们范围,从此他也挫尽威风,决没面孔再向我们吆吆喝喝的自尊自大了。”

群鬼听了,无不赞成。他们果然有些合群鬼想,等得张天师晚上出门之时,群起阻道,先用善言请求。天师见他们一味动众要挟,心中不悦,少不得仍是一番呵叱。众鬼已择一班强有力、狠如虎的恶鬼,假作请命之状,早已挨近身边,见他一声呵叱,大众奋勇而起,把他一只有印的手压住,天师见众鬼不散,当着一班侍从灵官之面,面子也太下不去,不由满心发出火来,当即一手捏诀,再举那只有印的手。哪知重逾千斤,再也抬不起来。他已知着了他们道儿,心中一慌,灵机便已窒滞。本来道家作用,全赖一点心灵。心灵既窒,即如常人一般。睁眼瞧瞧,一班随从灵官,一个都瞧不见了。心中越慌,越发不得主意,竟被一班野鬼,吆吆喝喝,嘻嘻哈哈簇拥而去。

此时天师心中,十分模糊。眼中所见,东也一面峭壁,西也一片大水。好容易找到一条路径,哪知走不几步,又是一座障壁堆在面前,险些把他的嘴脸也碰肿了。最难受的,还是那一只印掌,沉重万分,渐渐被他们压得酸疼起来,十分难过。耳中只闻“张真人还不投降”,“张天师快快退位”的声音。又有的说:“你还敢倔强么?还敢轻视我们么?还不快快把那姓张的交出来么?”这些话把个张天师弄得有法成无法,答应不好,不答应又有些支持不得。这便是世人所传鬼迷张天师的一幕怪剧。

那天师被群鬼所窘,一点也施展不得法力,心中想道:“只有等待天光,阳气一盛,鬼魂必然散去,那时却再计较。”怎奈那只被压的手,看看将要折断,实在万难支撑,只得坐在地上,把那只手搁在一块大石上,以为藉这石块之力,可以减轻些压力。谁知那批鬼魂,真个来得阴险凶狠,明明知他意思,于是加上许多蛮鬼上去,再把压力加重十倍。天师的臂膀子,下面靠石,上边负重,险些要被压得糜烂了。

天师不觉仰天长叹道:“万不料身为天师,爵封真人,反被鬼物所迷,性命只在俄顷。老天老天,如此不肯佑我,何苦让我兼这差使。我死何足惜,但恐从今以后,不但没人敢负治鬼之责,只怕连这天师之位,也没人敢坐上去了。”叹声未息,忽听云中大喝道:“真人身为天师,难道连这区区小鬼儿打墙的玩意儿都不知道么?”真人听了,猛可地省悟转来,道:“阿呀呀,我真昏了。怎么眼前小术,都记不起来。”挣扎着立起身来,掇下裤子,撒了一大泡滚热的尿,把身子四面旋转,各方面都浇些儿。一泡尿未撒完,只闻四处八方鬼叫之声。顿时眼前一爽,宛如拨去一重障幕,那只被压的手也立刻轻舒了,如释重负。天师望空额手,谢仙人提醒之德,寻着途径,行而回。

不知天师回府以后,对于众鬼有何处分?那云中叫唤的是哪位仙人?却看下回分解。

 第080回 

发预言张天师被废 践前约吕纯阳诞生

却说张天师被鬼迷一事,已在上回说明。天师一泡尿,撤退众鬼。此话近于滑稽,其实却有至理。本来天师生而得位,印文在手。他的体气,当然比常人不同,况且身为天师。天师固是凡人所做,但因时时和神仙妖鬼接近,常常用着灵符诀咒,自然也不能不做一番修道工夫。因而他的阳气,也比常人来得盛旺而结实。他那区区一泡尿,看似毫无力量,可是一触鬼身,已如火滚油烫,万难忍受得住,此天师所以能一泡尿而驱散众鬼者,实是故耳。如今的人们,也常有夜行山谷,被鬼打墙迷得神智昏沉,进退维谷者。如体气极强,又系热烈之体,也可以用尿退之。要是身体衰弱,又属寒阴之质,却须改用喷血之法。而血之来源,又最好是咬破舌头,四面一喷,其效力可,等于阳体之尿。若被迷者系属女性,则无论体气如何,概须以血治之。这等传说,是否可靠?可惜作书人有生以来未曾见鬼,也不敢以捣鬼之谈贻误他人。只好附带声明一言道:事属传闻,不敢负责。但所言天师之事,却确而可信。读者要是怀疑,大可到龙虎山上去调查一番,真真假假,就可彻底明白了。

闲言少叙,再说天师受了这场暗亏,回府之后,便有一同出门的灵官和侍从人等,前来问好请安。天师把经过的事情,一字不瞒的对他们说了。早激动了王、黄两位灵官,立时掣出钢鞭,大呼道:“鬼物侮辱天师,我辈更不在他们的眼里了。请天师立刻召齐群鬼,非得逐个赐一鞭。将来鬼风嚣张,鬼势蓬勃,还能治得了么?”说着,怒冲冲地立等后命。

天师笑而慰之道:“某岂不知群鬼可恶,但思他们身为鬼物,且多无祀少祭之辈。他们的境地,已极可怜可悯。而张法官不明事理,妄施道法,委也咎有应得。某虽严行训斥,却非群鬼所见。他们因为深恨张法官,而连带与我为难。其事可恶,而情尚可原。好在我身既未吃亏,不如恩施格外,饶过他们,也见我辈宽大之德,仁义之心。望君等释怒开怀,切勿以此介介于心。”

二位灵官听了这话,不觉把心气平和下来。王灵官先把钢鞭收好,从容说道:“话虽如此,但天师本人可以施恩,而天律却不容宽纵。鬼物固自可怜,群鬼之中,必有为首倡导、以及主谋犯法之辈。此等恶鬼,断断饶恕不得。若一概免究,不但不见天师宽仁之德,他们反疑天师胆小怕事。我辈溺职废法,将来些小事情,不惬他们的意,随时随地可以动众挟持,甚或鬼计多端,鬼谋百出,鬼头鬼脑,鬼鬼祟祟的鬼把戏,必将层出不穷,或且有甚于鬼打墙、鬼压手者。天师和我辈纵有道法,防不胜防,万一闹出大事,必受天律之诛,天师今日之仁慈,即为他日获罪之根苗。更恐茫茫之神州,鬼将食人。人不胜鬼,鬼势可以滔天,人且尽学为鬼,那时还成什么世界啊!”天师听了,悚然动念。

正思回答,忽闻空中鹤唳一声,突有仙人下降。天师急偕二灵官、四仙吏一同出迎,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推荐张法官的张果大仙。张果一见天师,疾忙拱手说道:“太对不起真人了。为了贫道推荐之人,果然真人被魔鬼暗算。若非贫道凑巧路过,提醒一言,真人还得受他们的折磨,岂非贫道之罪。”真人才知空中出言点醒他的,即是张果,忙道谢不迭。大家相逊而入,施礼坐定。

张果先对二灵官笑道:“才在空中已闻妙论。二公所言鬼势滔天,人将学鬼,这话说来骇人,其实将来终当有这一天,不过还在千年之后罢了。大抵善恶二途,即阴阳所由分判。混沌之始,人人皆是浑人。浑人则无机诈,无机诈便是善人。降至后世,机诈之风,一天胜似一天,因之世道人心,也一日薄过一日。到了薄极之时,即阳气消灭,阴势大盛之时。二公所谓鬼势滔天,正其时也。鬼属至阴,人之所异于鬼,即因一点阳气。到了人无阳气,试问与鬼何殊?并非鬼能屈人,鬼也不求人化为鬼。但到了那时,鬼固不失为鬼,人也与鬼同类。因此世上的事情,全是些卑鄙龌龊阴险猾贼性质。在官则不顾公家,只知贿赂。贿赂可以公行,苞苴不必暮夜,是即鬼魂抢夺羹饭的情况也。在普通人民,则孝道可以废除,淫风可以倡导。只求有利于己,不问廉耻礼义。又犹之于鬼物无心,任意捣鬼,绝不顾人的难堪。此等鬼心鬼肠,鬼谋鬼智,将来必一一传于生人。于是人鬼无别,而偌大宇宙,真个成为鬼世界了,但这都是将来之事。以贫道眼光望去,大约离今一千五百年内外,总得到此境象。如今却还谈之太早罢了。”

天师听了,笑道:“故人远道相访,原来是专为发牢骚来的。”一句话,说得张果也笑了起来。又道:“这话,你们今日听了,必说我言之过甚。但这决不是玩笑之谈,委实将来必定有这一天。大凡天地之道,不外阴阳二字。阳盛则阴衰,阴盛则阳也消歇。昔人所谓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就是这个道理。从实质讲来,先是一刀一枪,你生我死,四面八方地混战一常名为大乱,实在还不算真乱。因为这等乱事,所乱者只是一个事字。事尽管乱,人还是人,必致人心皆死,人化为鬼的时代,那才算得真正大乱。俗语所谓人心欺倒,天道反变。这八个字,正好作乱字的注脚。这等真正大乱,方可与混沌时代浑人之治,成个相对的地位,即浑人为全阳时代,而鬼界为全阴时代。如此由阳而渐化为阴,中间不知经过几千几万年。到了大乱之极,最后结果,又特混成一片。可是这混与上古之浑,绝对相反。一个是阳极之浑,其为治也洵洵穆穆,熙熙攘攘,无尔我之分,有说不出那一种无限乐趣。一是阴极之混,其为乱也颠颠倒倒,糊糊涂涂,无彼此之别,有不像话的那一种乌烟瘴气。人心至此,可称乱极。所谓乱在人心,而不在人事。称为根本之乱,不是枝枝节节,一地一时的小小乱事可比。合到上古的浑人时代,才可称得一治一乱。从此以后,天地必将复合为一。又须经一番开辟工夫,再入于浑人时代,为再治之开端。天道如此,莫可如何。虽有大智大圣,如玉帝、元始老君、王母、西方佛和东方朔,也不能为之挽回变化者也。”

天师、灵官等听了,都嗟讶不已。天师又道:“到了那时,我辈子孙不知如何情形了。”张果笑道:“此中却要说个难易久暂的道理。真人勿恼,我可预言一句,如真人生而得道,爵为天师,但福份太大,反感也大。如我贫道,以小小动物,修成今日的地位,位份虽卑,尚非轻易得来,将来在鬼世界中,还不失为一个末秩小仙。若天师子孙,却就不免要稍稍吃亏,甚至天师名义也当于那时告终;纵能恢复,也须在二次开辟之后了。”

真人听了,心中倒有些不大欢喜。但他是生有涵养的人,面上怎能露出,反哈哈一笑道:“如道友所言,连玉帝、佛爷等几位圣祖,尚且不能挽回气数,何况我辈。再说,千五百年后的事情,哪里管得许多。好在那时道友资望道德必定日积月深。有你高居天府,我的子孙不怕没人照应。就不做这天师,丢了这捞什子的手印,有什么要紧。”说毕,又哈哈一笑。

张果听了,生怕自己失言,忙用别的话支吾开去。因又渐渐说到张法官身上去。张天师即把张法官请来。张法官见了张果,颇含内疚。张果笑道:“年轻人作事,往往不顾利害,不识进退。世上人大概如此,也不光是你一人。但我今天的来意,却专为了结你们这重公案而来。一则真人对于此事,真如灵官所言,本身不妨仁慈,而天使不容宽待,至少也得把那为首的几个鬼魂,加以一番惩究。”

说到这里,袖出一纸名单,交与天师,说:“贫道已替真人将此事查明。这几个恶鬼,便是倡议主谋的东西。此辈不惩,鬼界不得平静。二则即为张法官的事情。这事闹得虽不甚大,可也不算小,但他不过是一时贪玩,且把平时所学,小作试验,以备将来扶助天师之用。若说恶意,是一点没有的。所以他这事情,也还算稍可原谅,但如今他断不能再在此地了。一则显得真人太宽,将来难以服人;二则鬼魂中,有很多不可理喻的事情。此番经真人惩究主谋以后,他们对你的仇怨更深。似你一无本领,怎能和他们抵抗?不如脱离此地,回家事母。等你母亲死后,另找一处名山洞府,作为修养之处。自己用此苦功,将来也可有地仙之望。”

张法官听了,只得谢过天师。然后跟定张果,一同别过了天师和府中一班同事。张果驾起云头,先将他带回原籍省母。张果临行,又丢了一块银子给他,吩咐道:“你今可将此作为本钱,辛苦营生,看有可以帮扶人家之处,随意作些功德,也可增厚你的根基。我再告诉你,你的前生,本是钟离仙师未得道时,在山中收下的徒弟,仙师替你取名叫山月儿的便是。后来仙师又被他师父东华帝君斥责,说他自己尚未成道,怎好擅自收徒?因此他也不敢再来找你。但仙人无戏言,他既允许将你造就,又已得过你的好处,除非你做了什么歹事,断断不能再收,否则终要设法成全你的。因此他于得道之后,将你牒送冥司,投生此处,再行考察你的为人。因你倒也颇知孝道,性情也很忠厚,他便放心大胆,决意把你提拔一番,以完向时夙愿。这便是你前生的历史。现在他因东华帝君不久下凡,数定属他为徒。他念自己受帝君提携教训,得有今日的地位,因此已化身教习,投在他家,作他的教师,以便随时随地点度于他。因自己不得分身,特托我料理你的事情。现在你母亲已有疾病,大约不过数中阳寿。你既脱离天师府,正可在家奉养母亲,以完你做人的责任。待你母亲死后,可去福建武当山下白风岩做些修养功夫。等到机会来时,我自再来指导你修炼之道。”说毕,袍袖一举,人影俱杳。张法官急忙跪送。从此他便遵命在家,为人择婚合日,批评命理,得钱养母。一面开始作他的养气功夫。过了五年,他娘死了。他便弃家游到福建武当山,果然有一白风岩,岩下有洞,就在那里用功。五十年后,张果亲往考察他的程度,教了他许多道法。更三百年后,度为地仙。这是后话,一笔表过。

如今再说钟离权在吕洞宾家中,教了他五年的书。那时却当唐代武后归政之后,这家世代为官。洞宾父母,自然也指望儿子能够继承宦业。偏这洞宾生有异秉,对于博取科第的学问,无论何等艰深古籍,一到他的眼中,总是嫌太浅、大粗,不值一读。他父亲气极了,当着他先生的面上,亲自考查他的功课。不道他所读的书,从头到尾,一字不忘。他年才八岁,已能帖括诗文,粗而且妙,就是他父亲,也不能不佩服他。更有心找出古书中最难索解的问题来,考他一下,他总是有问即答,脱口如流,并有许多义理,发昔人所未发,正可作得古人知己。

他父亲也无以难他,不觉点头叹道:“此真吾家千里之驹。但黄口孺子,动不动嫌古人书籍不足观,未免太觉狂妄。不知吾人为学,除了圣贤经传以外,更有何书可读呢?”洞宾听了,对道:“孔圣之学是入世正道,其言平易近情,可供为人楷模。人人如此,天下暂可太平,而非永久常治之道至于出世妙义,还在老君《道德经》内,人人习之,则万年常治,永无乱事。此中至理,正是我人所应服膺,而今人反忽视之,以为异端之教。还有许多玄门要旨,道术正宗,皆人生最高学问。今之自命通人者,反鄙而勿道。此大道所以不行,而天下所以常乱也。”几句话,把他父亲说得又奇又恼起来。

未知后事如何?却看下回分解。

 第081回 

吕祖高论惊老父 钟仙吟句儆贤徒

却说吕洞宾对他父亲说出一番出世的伟论,把他父亲说得目瞪口呆,叱道:“小子略知皮毛,正如古人所谓才能记得几个古典,怎敢非圣诬道,妄作怪论。我华夏中国,素以尧舜文武周孔之道治世,数千年相传勿替。到了本朝手里,历代圣主无不以崇正黜邪为事。多少通儒硕学,不敢稍作非议,你一个小小的孩童,能有多大见识,敢出此等无法无天的狂言。”说着,向先生一拱手儿,说道:“蠢犬如此胡闹,敢烦老师曲意栽成,引之于正,能使寒门不废书香,永承祖业,小弟就感德不尽了。”说罢,怒匆匆入内而去。

钟离权笑对洞宾说道:“为你几句狂言,连累我也讨了个没意思。”洞宾听了,挺着身子,圆瞪双眼,说道:“师父别这么说。弟子承师父训诲,已知天地之内,天地之外,只有这一个道。道之外无他道,道之内也无他道。弟子年纪虽小,已知救世之道,也只是这个道。天不生我则已,既生了弟子,弟子誓要把世界众生,一起引入大道。有一人不得道,弟子决不独自成道。弟子也深信孔氏五伦之教,事亲之理。爹爹虽然不容弟子修道,弟子还要慢慢地感劝爹爹入道。而且弟子私意,以为劝世救人,要自亲及疏,由近而远。自己的骨肉,尚不见信,更何能感化他人?师父,弟子救世功夫,定从自家入手。现在爹爹的意思,要弟子读书成名,中高第,做大官,生儿育女,传接香烟。弟子为要感动他老人家起见,一定事事先遵他之命,做给他看,博得老人家的欢心,方好挽回老人家的心意。师父,你看弟子的见解何如?”

钟离权听了,大赞道:“三教异途,而其理则一。儒家训人,最重忠孝。我们既要修道,尤其应该把忠孝大节,时时记在心头,能够如弟子所言,把人生责任一一做完,然后入山修养,那是最好没有的了。但恐那时世情一重,道念反轻,不但普渡众生的宏愿难以贯彻,就是你本身,也将与草木同腐,落不到一点结果,岂不可怕。”洞宾笑道:“师父此言,太小看弟子了。弟子未生之前,家慈曾两得梦兆,说有许多仙官,排着仪仗送弟子投胎。生下来时,室中尽是芳香,院外咸闻空中仙乐悠扬,许多时才散。因此家君常说,弟子将来必是有造化的。这倒不必说他,最奇怪的是,弟子常常梦见一位白发白须的星官,自称李长庚。弟子久闻玉帝殿中,有位太白星君,姓李,名长庚,多半就是此公了。他在梦中,时时吩咐弟子许多道门玄理,并叫弟子时时记住:‘天上多一仙人,不如世上多一圣人。’他又说,这两句话是弟子自己说的。弟子在梦中,也似乎记得,确曾说过这两句话,但不知何时说的和讲与谁听了,这可记不起来了。弟子醒来之后,灵府十分清澈,常把这两句话印在自己的心坎里,所以才有度尽世人的宏愿。师父,弟子此言,确不是一时兴到,随口乱谈的,委实刻刻不忘,存有这个念头啊!”

钟离权笑道:“既然如此,你可记得从何处见过我么?”洞宾笑道:“那也记不清楚了。但弟子早对师父说过,一见师父的面,就似非常熟识的样子。看来这些许都是前生之事吧。”钟离权听了,手捻胡子,哈哈大笑。笑毕,又轻轻点点头,却不说话。洞宾却不甚理会这些,又道:“弟子话是这么说,心中却惦记一件大事。”钟离权点头笑道:“我省得。我省得。但是并不要紧。”洞宾怔怔地问道:“师父猜弟子什么心事?”钟离权笑道:“想来你志切修道,为要度尽世人,不能不先感化你父母。功名富贵,你所自有。十年之内,一概可以办了。独是生男育女,不能不有男女屋室之事。你是怕破了法身,未免阻碍修道的功行。你所忧患的,不是为此么?须知你乃纯阳之体,纵然破了色戒,但只气体感应,已可生育男女,不会摇动精血的。这是因为你根器太厚,阳刚太盛,才有这等好处。要是别人,一破色戒,就得迟千年道行,甚至全功尽弃,与凡人无殊,才是第一可危的事情咧!”

洞宾听了,大喜道:“弟子所忧,正为此事。今蒙师父指点,此愁可去。弟子倒要请问师父究竟是人是仙,何以知道弟子许多事情?而且师父每天讲授玄门大道,弟子虽愚,也知此等玄理,非大罗金仙,确有千年功行者,不能道其只字。可见师父决非平常之人。弟子又想起师父到弟子家中那时,很有许多特别的情景。至今弟子家人还常常说起,引为奇事。”

钟离权不等他说完,先笑而问道:“他们是怎样说我呢?”洞宾笑道:“就说师父初来之时,自己上门求见爹爹。爹爹因见师父一身褴褛,以为前来告助。先时很想不见,后在门内私窥,望见师父双目有神,清气满面,便说决非求助之人,急忙以礼相待。及见师父议论高明,口才清朗,几句话就把爹爹惊服得要命。因此十分敬仰,便问师父来意。师父岸然说道:要收弟子做个门生。那时爹爹正因弟子太聪明,又太顽皮,正苦于请不到一位好先生。既然有师父这样大才之人,作毛遂之自荐,焉有不悦之理?但是他老人家至今还有疑念未明。因彼此要好多年,师父始终不曾说出自己的家乡所在,也不知师父是何等出身,曾做什么事情,何以这许多年未见师父回家一走,也未闻师父写过什么家书,更不见有甚亲友上门相访。这便是他们疑惑师父的原因了。”

钟离权听到这里,禁不住哈哈一笑。洞宾又道:“其实弟子年才五龄。爹爹曾说,弟子有生以来,确是夙慧的。弟子四岁,已毕经史。五岁上头,便被我骇倒两位老师,弄得他们无颜而去。今得师父辱临指教,事情是非常之好,又恐弟子负才做人,瞧不起师父。所以喊出弟子,先叫拜见师父。岂知弟子一见师父,宛如天赐良师,不由不满心悦服似的。未及领教,先已心折。所以弟子曾说,这才是我的师父哪!”‘钟离权点头说道:“这也许是你我有些前缘吧。”吕洞宾矍然道:“师父,我们前缘是前缘,但我想师父一定是位天上神仙。许是前生有约,特地下凡来教诲弟子,引弟子入道门来的。师父,今儿闲着无事,师父不妨把前生之事,也对弟子说说吧。”

钟离权听到这句,不觉变了脸色,喝道:“人世怎有神仙?神仙哪能跑到凡间来,替人教书?你这孩子真会胡说。怪不得你爹爹要骂你狂妄呢!”吕洞宾受责,并不惧怕,反而笑起来道:“这是师父故意呕我玩哩。我就知道师父必是天仙下降,师父若说神仙不得下凡,何以世上又传下许多神仙真迹?大抵真人不肯随便露相,露相之后,必多麻烦。所以讳莫如深。师父既不承认,弟子也不敢妄测高深。横竖时机到来,师父总会告诉弟子的。”说罢,也不再问,自归书位用功去了。

这吕洞宾天份既高,又得名师教导,自然成为无上好才。这时,正值唐朝贞观时代。吕洞宾年十二,便跟着一班亲友,同去应试。一战而捷,中了进士第一名,时人称为河中小才子。一时世家大族,有女儿的,都愿招他为东床佳客。吕洞宾守师父之训,遵父母主张,十五岁上,娶了本郡何太守的小姐为夫人。伉俪之情,十分敦厚。过了二年,生下一子。洞宾也以才名补官,宦途十数年,钟离权始终相从不去。

一天,师徒父子在衙中治酒小酌,闲谈政治民生之事。忽吏胥进来道喜,说有升迁消息。洞宾父子听了,也有喜色。钟离权独微笑,不作一声,也不道贺。洞宾的父亲笑道:“先生高士,宜不以功名介怀。小儿年才弱冠,仕途太顺,凡人得志太早,必易生骄妄之心。骄则不能更进,妄则为世所轻。人皆羡彼,吾惧其不为福也。唯先生始终管护而督过之,儿子幸甚!吕氏幸甚!”钟离权听了,不觉仰天大笑道:“世安有迷于名利而能进于道者?老大人只虑其骄妄非福,抑尤浅言之耳!”几句话,说得父子皆默然不语。

钟离权推杯而起,踉踉跄跄离席,走了几步,口中吟道:

传道真仙不易逢,几时归去愿相从。

自言住处连沧海,别是蓬莱第一峰。

又吟道:

莫厌追欢笑语频,易思离乱可伤神。

闲来屈指从头数,得到清平有几人。

吟罢,大笑道:“了不得!今儿被贤乔梓灌醉了。先失陪了。”说完,向外急走。吕洞宾父子都怪他今日言语神情有些不伦不类,都道他真个醉了。吕洞宾本来对师父最尊敬,见他醉容可掬地出去了,忙禀命父亲,亲自追了出来,直到钟离权的卧室。钟离权一面走,一面还在那里叽哩咕噜的,不知说些什么。一进门,就呕吐狼藉,臭气难闻。他也不管后面有什么人跟着,迳自奔上床去,和衣躺下。吕洞宾怕他受寒,想替他盖上被,便在他耳旁轻轻地唤了声:“师父,好好睡下,这样睡,是要受寒的。”钟离权听了,睁开两只惺忪的醉眼,呵呵地笑道:“人生一醉,如登天府。弟子可能从我到天上一游么?”洞宾笑道:“师父说笑话了。弟子凡浊之躯,如何得升天庭?若是能够升天,弟子求之不得,怎有不愿之理?”钟离权听了,大喝道:“胡说,本是天上人,硬向地狱钻,还说什么情愿升天。”说毕,又哈哈一笑,摇摇头说道:“这圈子可怕!这圈子可怕!”说了这两句,登时鼾声大起,悠然入梦去了。

吕洞宾自从应试以来,功名顺利,天天做的都是烦剧之事。亏他年富力强,才识高远,无论冤案疑狱,或是种种为难之事,一经他手,无不神速妥当。外面的声誉,一天高似一天。他自己也渐觉此中可乐,大有沉醉于功名的情况。夫人何氏,才貌都臻上乘。自他出仕以来,又替他购置两个姬人,也皆雅艳清华,智慧不凡。吕洞宾也不免有情,时时对师父夸奖他的妻贤妾美。钟离权只朝他微笑点头,既不劝阻,也不说什么扫兴的话。不过从此以后,吕洞宾每每和他说道,他总是不肯深言高论,惟以一二语敷衍他的面子。有时吕洞宾发起急来,说:“师父莫非怀疑弟子不肖,才入仕途,就忘本来面目,所以相弃如遗么?”钟离权大笑道:“非也非也!修道岂在多言,道贵无为。一落言诠,便非真道。你要我怎么议论,才合你的心意咧?”洞宾不敢再说,而心中也时时自克自制,唯恐万一不慎,动摇心志,反被外物牵诱了去。但不知物欲诱人,每乘人不自知觉之中,为之潜移默化。以洞宾之根基,又有那般智慧,那样志趣,再得仙师指导、监教,日夕相从,照常理来说,自该一路顺风地走向大道上去。凭他的功名声色,和一切人世繁华,怎样的大力引诱,也不能把他提到世路上去。谁知理虽如此,事实上竟不一定符合。即以彼时的吕纯阳而论,实在有些渐渐惑于世情的状态显露出来。钟离权身为师父,又是他前生的弟子,洞宾修道之责,都在他一人肩上,如何轻易放得下去。便想乘机点化他一番,顺便即可劝他弃官归林,断绝一切色欲,方可修成至道,无负两世约言。因于这天席上,佯醉归房,逗得洞宾前来问安,即假借醉态,先将他刺讽了几句。

果不其然,洞宾真是根器最厚之人,一闻此言,宛如当头受了一棒,又如清夜钟声,惊回他的迷梦。眼怔怔瞧着师父已入睡乡,鼾声聒耳,酒气熏人。兼之刚才呕吐的东西,既脏且臭,刺入鼻子,任什么人都要禁受不祝偏偏那时的洞宾,他以公子官员的身份,竟似耳聋鼻塞,一点不曾觉得怎样,对着沉眠的钟离权,只把双手高拱,肃恭立在床边,不敢走开,也不敢厮唤,这一下就整整站了三个多时辰。中间也有许多下人们进进出出,瞧见这位公子老爷,发呆也似地立在师老爷床边,自不觉有那种惊奇的情形,但又不敢动问。

其中有一位老管家,是吕氏三仆世外,他在老大人面前都能说得一句话,作得三分主的,何况这位小主身边,他的权力,自然格外大了。当下他得了众人报告,一则恐有什么特别的内情,关系小主前途利害。凭着自己的良心,不能不查个水落石出。二则怕小主人站得腰酸腿疼,回来办不得公事。三则素知师老爷爱护小主,比小主人的父母还来得诚恳。今儿为什么又有这等做作,累他爱徒如此虔诚赔礼。难道小主真有什么委屈他老人家之处?若果如此,他这老管家儿,也该代小主向师爷谢罪。他怀着这三项意见,这才不避一切,毅然跑了进去,悄悄地把小主的衣襟一拉,这才把洞宾拉得吓了一跳,恍如梦醒一般,冒冒失失地问了一声:“是谁这般无礼?”回头见是老管家,慌忙施个便礼,叉手问道:“老公公前来作什么?”老管家悄悄地把自己怀疑之点,问了一番,倒惹得洞宾无话可答。

因为自己的情景,果然有些惹人疑议。但却的确不是对不住先生,也没有什么要求先生的事情。总而言之,他心中的的确确似有非常重大的事情,要待先生醒来,明白指示于他。然而这话,又断不是三言两语,一时三刻,可以说得明白。也许内中主要的话,还不能对老管家说。经他一问,只得怔怔地一笑道:“老公公,别胡猜乱想,我是要请教先生一种学业,见先生酒醉高卧,又不敢惊动他。打算站在床前,等他醒来时,他念我诚心,一定会指导我的,不想又累公公替我担心。公公既然来了,倒也好。还请公公替我吩咐下人,就在此地搭了床铺。我想和先生谈论些学问上的事情。还有一说,若是老大人、太夫人和夫人等问起我时,也不必把方才的情形告诉他们,免得大家为我挂怀。”老管家听说小主人如此要好,自然欢慰,点点头说道:“老奴理会得。公子也该早晚进上房去,照常请老大人和太夫人的安,和夫人谈谈说说才好。”洞宾一一答应。老管家欣然自去。此际下人们早把钟离权吐出的脏物打扫干净,随即进来,安上一个铺位。一切妥当,洞宾命他们出去,无事传唤,不必进来。下人们诺诺连声,退了出去。

洞宾再来看师父时,哪知他鼾声愈大,睡兴越浓。洞宾轻轻叫了一声,仍然不应。洞宾叹道:“师父委是真仙,哪有一饮便醉,醉得人事不省,睡得如此酣足之理?必是他老人家爱我太切,望我太深。大抵他见我近来太和妻妾们亲近,防我迷恋女色,障碍修道,所以假装酣睡,试我诚心,然后再以正言教我。我要轻慢先生,他必看我不足造就,舍我而去。我再从何处觅得这样的高人来做师父呢?”

如此一想,重复肃恭虔敬的躬立床前。看看天色已晚,老管家知道他的意思,把晚餐开到这个房间。洞宾一人独酌独餐,匆匆忙忙饱了肚子,再来做他的老功课。看看钟离权却已翻身向内,一般的鼻息浓厚,毫无醒悟的样子。洞宾打定主意,不敢怠慢,仍旧拱手立着。看看又过了个把时辰,照例这时洞宾已该就睡了。老管家恐怕他过分辛劳,又见师老爷如此沉睡,也觉诧异,便料小主人所言有些不情不实,此中毕竟另有原因。于是重复入内,请洞宾就睡。

主仆正相持,才听得钟离权又翻了个身,口中高呼道:“唉,唉,这一下去,就没有命了。”一言未毕,早把洞宾吓出一身冷汗。

未知钟离权因甚说这惊人的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082回 

作棒喝点醒迷境 发伟论倾倒真仙

却说吕洞宾好容易肃立端庄,恭候钟离权大梦醒来。忽听他说出一句惊心动魄的话道:“这一下去,就没了命了。”洞宾心机灵极,一闻此言,直似冷水浇背,棒击当头,慌忙走近一步,低声说道:“师父,弟子在此。弟子在此伺候师父多时了。”钟离权一骨碌起来,揉揉眼睛,向外一望,惊道:“怎么睡得这么久?天都黑了。”

老管家上前,说道:“师老爷睡兴好浓,我们小主人整整伺候了半天,连坐都不敢坐一刻儿。现在已是二鼓时分,老奴是特来伺候小主,请他就寝来咧。”他这么说,洞宾却非常的惶恐,忙说:“老公公,快请安歇去。这儿让我伺候师父。我自己也会就睡,用不着劳动公公。”

钟离权方笑了笑,说道:“今儿正吃了你们贤父子的大亏,我的身体也太不行,近年来精神益发坏得多了。你瞧,今儿也才喝得十多杯酒,怎就醉成这么样子。倒累弟子辛苦了半天,太说不过去了。”洞宾惶恐道:“师父说这等话,弟子如何当得起呢?”回头又再三把老管家撵走了。钟离权自有下人进来送水送茶的过来伺候。他吩咐说:“肚子不爽,什么都用不着,我只要睡了。大家都睡去,用不着你们招呼什么。”众人遵命而退。

钟离权笑问洞宾:“弟子站在这儿,有甚原因?因何又设起一榻,预备和我作长夜谈么?”洞宾听了,突然跪下地去,叩头道:“师父,弟子懂得师父深意。弟子自知无状,不该贪恋妻妾,致劳师父垂念,罪无可逭。但弟子自信,还是从前一样的志趣,一般的决心。世上的物欲,无论如何厉害,弟子决不被它引诱了去。可请师父放心,弟子决不有负师父期望之殷,教诲之德。唯师父始终怜而教之。”

钟离权听了,倒不禁叹息道:“人生不怕不能知,独患知之不真。不能知者,遇知者为之指导,立刻能知。唯其自信为知,而不能真知,斯为害烈甚,而终身无省悟之机矣。汝根基太深,天份太好。凡百事理,人以为难能难索者,汝能顷刻释之,唯其如此。而有些地方,往往不免自信得太甚。自信为入道第一法门。人不自信,将委蛇唯诺,无一事可成,而何言乎修道?但自信过深,每致流于偏激、狂妄,弊之所至,可使学无实际,尽成皮毛,偶有讹谬,终身难改,而人亦无敢为之矫正者。大抵聪明之人,最易犯此。汝乃绝顶聪明人,纵犯此病,亦能转悟,但吃亏已不小了。譬如你方才所说的几个决字,即自信过甚之一斑。以我所见,你的毛病,就在不能用此决字。既不解决,而偏说是决然、决计、决乎,有这么多的决语,这便是自信过深的凭据。还有一层,你只知贪恋妻妾之好,是你近时大病,不知除此以外,还有热衷功名,也与好色是同一祸害。你却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等毛病,也未尝不从自信太过而来。因为自信得太厉害了,自谓我是决不那么样的。于是一点心苗,尽不肯向着自己短处着想。而所作所为,种种谬妄,就无从发现出来了。老实告诉你一句话,今儿我这一番试察,就是要知道,你能否于错误之中,自己转悟所犯的毛病,要是一味矜妄,全不退想一下,纵使我酣睡个十天半月,你也不会那样的皇皇然汲汲然,站立这半天之久。那么,你这个人哪,就叫作聪明反被聪明误,结果转成天下第一蠢人了。唯其稍有感觉,即能回心内视,所以我又看你是绝顶聪明之人,是真正聪明之人。觉你犯病虽深,尚非根本重症。所以我便认你转悔之机已到,急要将你已往的过失,纠正一下。你要再不回头,唉!只怕荏苒驹光,不肯为你屈留个十年八载的。等你迷梦一深,转眼半生过去,那时真元剥尽,功行难成。纵有入道之心,但其身体精神,已来不及赶上前程了。”

洞宾听了,浑身惊出一场大汗,跪伏于地,叩头不止,流泪说道:“弟子明白了,觉悟了。以前种种,当作昨日死。以后种种,才在今日生。弟子现已回心内视,自觉近来所作所为,已有渐入迷境的危险。弟子不自以为危,还敢在师父面前夸下如许海口,更见危险到了极处了。”

钟离权听了,命他起来,侍立一旁,方正色对他说道:“你常疑我是天上金仙,这话不错。但因未遇其机,还有许多俗缘未曾了结,一时不克上天。即如为你之事,也是我应负责任之一。你知道你自己前生是什么人哪?老实对你说,你便是如今举世敬礼的东华大帝。而我却是你的门生。钟离权三字,是我的真实姓名,别署云房,人家都唤我为云房先生。为了如此那般一种原因,你又存着那么一种宏愿,这才奉玉帝的诏旨,送下凡来。临下凡时,玉帝又付你那么一种重大的使命,所以你的修道,比世上任何修道人来得体面。也因你体面太足,你的责任也愈加重大。你该如何冥心苦志,刻自勤勉,才不负你自己降世的苦心,也不枉了玉帝派遣你下凡一场”

洞宾听了,矍然下拜道:“弟子恐枉做了师父的弟子,追随师父左右,至于今日,竟不晓得师父真是大罗金仙,并专为弟子一人,下到尘世。弟子更不自知前生今世的因果内容。至于自身所负的责任,竟有那样重大。弟子向来在师父面前说的狂妄语言,如今想来,真要能够做到那步田地,才够得上尽职尽心四个字,也且不枉我下凡一趟。师父,弟子现时已有真正的决心,甚愿即刻离开家庭,丢了官职,以便还我自由自在之身,逍遥山水之间,炼我筋骨,长我学识。数年之后,或者有些成就。那时再求师父指授大道金丹。倘能早成神仙,也可早救一天的世人。但弟子还有私情,未能自解,望师父为我解释方好。”

钟离权见他如此容易了澈,不觉点头叹赏道:“到底是根器深厚的人,比其他聪明人,又高一筹。你今所虑的,当是堂上双亲不能立时抛撇。欲待说明再走,又怕不蒙允可,反难走得成功。可是么?”洞宾道:“师父圣明,洞见肺腑。弟子现在的心胸,和今日下午以前大不相同。从前尚有功名利禄妻妾儿女之念,如今却除了年迈双亲之外,再也没有心事。并非对于妻妾儿女能够视同陌路,但他们的年纪既轻,悲苦牵挂都不足以伤他们的身心。唯有两位老人家,近年来身体本就不大健康,精神也日见衰颓。若知爱子弃家远去,这一气一苦,就可立成大病,为之奈何?”

钟离权笑道:“你当初不是说度化世人,当从父母妻子开始么?怎么今儿又先作抛撇父母之想呢?我早对你说,仙道不外人情。既要成仙,又不孝敬父母,慈爱妻子,这便成为天下之忍人,如何可以入道呢?”洞宾听了,惶然发急道:“师父教训的话,弟子哪一句哪一时不在心头?但今日之事,事难两全。弟子道行毫无,怎能劝感他人?这不是难死了我么?”

钟离权大笑道:“你既然自觉无此本领,难道不会求教别人帮忙么?”洞宾一听此言,立刻长跪于地,叩头有声,说道:“弟子决心出家,誓不返顾。师父既然这般说法,弟子谨以此事拜烦师父了。”钟离权笑着说道:“罢罢,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既说了此话,说不得,只好再帮你一次忙。你我世俗交情,也便从此为止。此后相逢,便成世外师徒,我们的交况,就不是这般形状了。”

洞宾见他允了,心中大喜,叩头而起,问道:“弟子决定来日黎明出门。师父看我该走哪条路子?”钟离权默默沉思片时,方道:“你既抱有宏愿,又具有那样的根基,天地之外,世界之内,无论神人仙佛所居之地,你都可以去得,但今却先要往庐山一行。那边现有一位神仙,在那山上玉屋洞内等你传授天遁剑法。你有此剑法,可于五遁之外,得一剑遁之法,故有天遁之名。得此一剑,胜如百般利器了。至于眼前三年之内,你所应习的功课,我已于五年来完全教授于你。你只把这些法儿一一练熟,半年之后,可以辟谷;两年之后,可以腾云驾雾,召神遣将;三年之后,可略知变化之法,通五行生克之理。寻常修道人,百年可得者,如尔的质地,可尽于三年间得之。三年期满,尔可在湘江岸上候我。我将与你共同度脱一样有缘之物。那时却再授你更精更深的学问。”

说毕,又取出一件道袍,亲自替他披在身上,吩咐道:“你莫小看此袍,此名混元八卦袍,水火不能近,刀兵不能伤,遇寒则热,逢暑招风,常常披在身上,更不必再备其它衣服。大凡修仙之人,到处为家。荒山古庙、山边水涯,皆是天赐家园,有此袍子,寻常妖怪之类,望气知畏,再不敢来寻你的事了。大凡出家人第一要能吃苦,我今替你打算,倒似不忍叫你吃苦的光景。这便因你自有根基,和其它凭空修持者不同。你要不信,此番出门,马上可以试验出来。不看别的,只如行路、忍饥、祛睡魔、冒风霜,种种出门之苦,皆是你生平所未习者。但皆不足以苦你,都缘你前生功行道术,比什么仙神都来得深厚伟大。今生秉着遗气,与众不同,区区炼筋骨、轻形骸那些小道,更用不着怎样修为了。弟子,这些都是你最大便宜之处,别人所万万赶不上的。有此许多的便益,若是趋入歧途,或因循自误,岂不太可惜可痛么?”洞宾顿首道:“弟子理会得,师父放心。”

钟离权又道:“还有一件小玩意儿,可以自便,也可以救人。因传与点石成银、点铁成金之法。”洞宾问道:“师父,这化成的金银,能永久不变原质么?”钟离权道:“大概可过五百年。五百年后,仍回原质。这也是一种天地循环之理,如何能够永远不变。倘有永不变回之理,今天便不能使它变成金银了。”

洞宾蹙然不安道:“既如此,弟子就不愿用这方法,免害五百年后的人。”钟离权听了,不觉点头赞叹道:“难得难得。我竟想不到此,这不过是眼前极易明白的道理。怎奈学法的人,自学他的法。法子学成了,存心救济穷困之人,那已算是极大的善果,极好的心术了。谁还顾到五百年后得着这块金银的人,更受变回铁石的害处。不但我,大概神仙中能此者不在少数,却不曾听见有哪一位理会到这些事情。谁想被你这初学主人一语点醒,可谓发前人所未发,纠正多少只顾眼前不管将来的神仙。只此一言,足抵五百年功行了。难得难得,可佩可敬。”

说着又抚着他的肩膀,喜笑道:“好孺子,你有这样的善智慧,好见识,前程正未可量。千年之后,必成神仙领袖无疑也。勉之勉之,莫枉负了这好天份好资质啊!”洞宾受赞,有些不安道:“师父如此夸奖,弟子怎受得起。弟子但求早成正觉,得追随几杖,劝化世人,于愿良足。至于本身前程,何敢作非非之想呢?”

钟离权点头道:“神佛仙人功名禄位,也都有个定数。天之所置,人不能废。其所弃者,人也难以自拔。你此番前去,马上就有一件闲事,挨到你身上来。你既不能不管,管了闲事,就有小小的口舌之灾。即此小事,也有因果之理在内,好在前途有人庇护,不足忧也。”

师徒二人一直讲说到天色黎明。洞宾不敢逗留,拜别师父,就想动身。钟离权道:“现在重重门户,你怎样走得出去?来来来,待我送你一程罢。”于是手挽洞宾,出了房门,却是一个小小的天井。仰视天空,微微有些星月之光,躲在流荡不停的乌云里面,却是怕见人面一般,老是不再露脸。晓风起处,天井中梧桐枝叶,萧然作响。枝头好鸟,倦梦方回,吱吱喳喳地互相告诉,似说晨光到了,大家醒醒儿,各干各的正经去,莫再沉迷在黑夜之中。地上的师徒俩,手挽手儿,微作感喟之声。

洞宾惨然说道:“师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生人物,何故使之一个个沉溺于世情欲海之中。看他们晨兴夜寐,孳孳名利,他们自己定觉得做人是应该如此的,这才是人生正当的方法咧。但从世外人看来,与枝头鸣鸟的奔波觅食,有甚么分别。一旦大限临头,命在俄顷,生时辛苦机谋、智取力夺所得的功名利禄,可能带得一丝儿到阴间受用?又如此辈飞鸟之才过春夏,又届秋冬,碌碌庸庸,无休无歇,转眼儿老死林巢,或为顽童所害,或伤弋人之手。所有生前飞驰奔骛,种种勤劳所得的结果,又是怎样?弟子学道伊始,自顾不遑。面对于此等只顾眼前不思退步的人物,兀是忍不住替他们悄悄心忧。师父,弟子将来可能替他们稍尽尽匡救之劳么?”

钟离权微笑道:“昔人说,一夫不获,时予之辜,是何等伟大的心胸?佛如来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是何等慈悲心肠?舜人也,我亦人也。人之所能而谓我必不如者,此懦夫蠢奴之所为,有志者弗屑也。弟子啊!你有此好心,可莫问将来的能与不能,只顾眼前的如何勤力。天道最公,天心最仁。人有善念,天必从之。行矣弟子,奔尔前程,尽尔心力。将来之事,将来再说,戚戚萦怀,匪第自苦,亦足分尔道心,大可不必。别矣洞宾,好自为之。毋忘三年后湘江岸之约。”

说毕,伸手向空中一招,猝闻咿哑之声,起于天末。洞宾一惊顾问,有白鹤一头,自空而下,飞翔树林三匝,把方才吱喳的小鸟惊得呀然一声,四散飞奔。钟离权喝道:“孽畜安得恃大欺小,玩忽公务。还不快来送你师兄出门去呢。”那鹤听了,立刻滚身而下,落于地上,化为一个童子,目秀眉清,唇红齿白,端的令人可爱。向钟离权稽个首问道:“师父,是哪一位师兄?”钟离权指着洞宾说道:“就是这位吕师兄,他今要去南昌地界。你可把他送到江北岸上,由他自去吧。”

洞宾听说,一面向那童子举手为礼。童子也还了一礼。洞宾此时倒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执着师父的手,呜咽有声。猛听得钟离权大喝一声:“既云修道,何得尘心太重?还不快快前去!”说时,伸手在洞宾额上一拍。洞宾大吃一惊,慌忙睁眼一看,咦,真是仙家妙用,神秘不测,自顾此身已飘飘然飞上九霄云外。也不晓得怎样跨上童子的肩头。这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又变成了白鹤,将他驮在半空。这一来,把洞宾吓得做声不得。

未知洞宾此去有何异事,却看下回分解。

 第083回 

桃花山犬祟王小姐 夏口镇狗咬吕洞宾

却说吕洞宾被钟离权猛然地一声大喝,不觉吓了一跳。一睁眼间,身子已跨在鹤背之上,腾飞半天,回翔作势,心中更觉惊骇。趁着白鹤飞翔之势,在它长颈上轻轻拍了几下,说道:“师兄,慢慢走呀,小弟有话请教。”鹤童便把翅子略略展缓了些,伸颈仰头,口吐人言道:“师父教送师兄到江北岸上,到了那里,自有人前来迎接师兄到庐山去。师兄还有什么疑惑?”洞宾道:“不是这么说,方才我还和师父说话,怎么一下子工夫,就在师兄背上,又已飞在半天里。这是什么道理呀?”鹤童笑道:“这是师父的仙法。你不知道,我却怎能晓得。”洞宾又道:“师父现在何处呢?师兄可晓得么?”鹤童笑道:“不是还在你家中么?这些事情,我全然不知。我只晓得师父召我来,是专为送你出门。此外还有什么话,他既然不说,我怎敢问他?”洞宾也知他所知道的有限,和本人差不多儿。方才所问,也不过因事出意外,此心不能自持,发为无聊之词。他既不能答复,也只得罢了。鹤童也不再多言,展开双翅,一阵猛飞。哪消半天工夫,早由河中飞到江北。对江稍东,便是南昌城了。白鹤放下洞宾,说声后会有期,振翅而去。洞宾慌忙额手致谢。

洞宾定一定神,心想,师父命我去庐山,据鹤童说,还有人接我渡江。这又是什么人呢?想了想,却不要管他。看这地方背山临江,倒也清雅干净。既然到了此地,就去玩耍一回,却也不妨。正思举步,瞥见对面一个管家打扮的人急忙忙赶来,满头脸全是大汗。走近洞宾身边,一不留神,在洞宾道袍上一碰。洞宾没有防到,受此一碰,一个身子往后退了几步,不觉失笑道:“你这位大哥,走路也太莽撞了些。这么阔的路子,睁着眼,也会碰在别人身上,岂不好笑?”

那人倒是非常和气,听了这话,急忙赔笑抱拳,再三道歉,说道:“在下委因急事在身,马上要赶到三十里外,专请一位有道高僧,前去我们主人家收伏妖精。看看天色已晚,家中又被妖精闹得太凶,深怕误了主人的大事,所以拼命狂赶。谁知赶昏了脑子,明明见道长在前,不晓怎么会碰在你的身上去,真乃抱歉之至。”洞宾笑道:“这有什么要紧,但听你说什么妖精不妖精,此话来得奇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什么大胆妖精,竟敢白昼出现。大哥,可详细说给贫道听听么。”

那人道:“谈谈是不要紧的,可惜天色已晚,在下还要赶路呢。”洞宾笑道:“贫道倒是闲得一点事都没有,就跟大哥一路走走好么?”那人听说,朝他打量了一眼,问道:“听道长说话,好像不是本地人,莫非是远方来的仙人么?”洞宾笑道:“仙人差得太远。远方两字却对。贫道乃河中人,姓吕,名岩,字洞宾。此来为要去庐山学做神仙,却不算是神仙。”

那人笑道:“既这么说,道长毕竟有些才学,和平常的羽士全不同了。不知可有本领,替我主人除妖伏怪。我这敝处,便是从古有名的夏口镇,乃四通八达的所在。我主人乃本地有名的善人,家有巨大产业。姓王,人人叫他王员外。因有一位小姐,年方十六,生得才貌双全,又能孝顺父母,对待我辈下人也是非常客气的。不料今年三月间,随主母王安人到桃花山上进香,不知怎么被妖人瞧见,追踪前来,附在她身上,胡言乱语,不可尽述。据他说,小姐和他有姻缘之份。他是仙人,如果员外肯将小姐许配给他,将来还可提携全家升天。员外哪肯答应,也曾请过许多道士作法驱除。无奈这班道人全是骗人银钱,只会喝酒吃肉,哪里能够收妖?但是这次却也一个个吃了那妖人的大亏,都被打得鼻塌嘴歪,浑身青肿,抱头鼠窜地逃去,连工钱都不敢来领。这妖人因员外和他翻脸,便也不客气了,天天在家中弄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来。”

洞宾笑道:“哦,还有许多奇怪的事情。”那人听了,把舌头一吐,说道:“说起这厮的手段,才厉害咧。他能平空放些野火,将你的房屋器具,烧得火焰飞腾,吓得人畜惊啼,四散奔逃。但是一眨眼间,火势全消,不但房屋完好,就是一草一木,也并不曾损伤丝毫。有时家人好好聚谈,蓦地听得豁喇喇一阵大响,忽然面前墙垣坍将下来。等你赶紧逃避,这墙壁又依旧装好,连灰屑石子也不见一颗。更刻毒的是,他能障掩人家眼目,弄得公公误认媳妇作老夫人,儿子看错母亲当老婆。虽然转眼之间便都看出本来面目,可已经闹出不少笑话儿来了。道长请想,这妖人混帐如此,纵然不能实在害人,可是弄得一家上下,时刻颠来倒去,不但正经事情一桩也做不起来,而且人人心中不安,时时防他作祟。这等罪孽,也就令人够受了。”

洞宾道:“那小姐呢,可曾被妖人污辱?”那人道:“便是这事奇怪,妖人天天逼着小姐成婚,但看他情状,好似极怕小姐的样子。大概他一来了,只在小姐房中坐地。几次三番,想到小姐床上去,可总没敢冒昧一次。若说这等妖人,还讲什么情理,那就没人相信了。既不会讲情理,又不敢冒犯小姐,这当中不晓得有什么道理呢?”洞宾问道:“那妖人形状,你们都见过么?”那人道:“我们全没看见,只有小姐一人是早早夜夜和他厮混着。据说是一个披毛带尾狰狞凶恶的怪东西。小姐是金枝玉叶般的人,平常连闺门也不出的,如今却在她绣榻之旁,摆着这样一个可怕的妖精。可怜这一下子,小姐也苦死了。”

洞宾听了,勃然怒道:“不必说了,我今同你请那高僧去,看看可能治得下这妖怪,要是治不下时,待我瞧清楚了,妖人是什么东西,我再想法子收伏他。要是我的本事不够,我必回去请我师父来,替你主人家除害。何如?”那人大喜,说:“若得如此,我主人一定要万分感激你的。”

洞宾也不说话,跟他到了一个古寺,名曰报国禅寺。那人进去,求见知客僧知圆和尚,洞宾也跟在一处。那知圆是一个肥头大耳的矮胖和尚,那人呈上主人的书信。知圆接来看过,却不说去不去的话,先问洞宾是什么人?那人代答是吕道长,在途中相遇,同来拜访大老爷。知圆笑问洞宾道:“你可是河中吕岩么?”洞宾闻言,大吃一惊,问:“师父怎么知道贫道的姓名。”知圆也不答话,只微微一笑。洞宾留心窥测他的神情,见他这一笑,显然含有一种狡猾之态。不由得暗暗地估量道:“我是要上庐山去的,不要为管闲事,倒遇着歹人作起难来。一则危险可虞;二则耽误我的正事,不如想个法子溜了回去,管他有没有人接我,我自过江去吧。”

想定主意,只见知圆一面对付那人,正在那里议论收妖的报酬。那人已允出两千纹银,知圆却还不肯答应。一面吩咐寺中长工,快请老师父来,说:“河中吕岩到了。”洞宾越发惊骇,以为这和尚必和我家有甚么仇怨,知道我到此地,必是要来报仇来了。事已至此,也只好听其自然。若稍现畏葸,不但失却身份,而且于事无补,因微笑说道:“这倒奇怪,师父既然知贫道姓名,还有那一位老师父,怎又认识贫道呢?”知圆笑道:“你别多心,我们这位老师父道行极高,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有翻天换日、呼雨腾云之术。他待人最好,又最爱才。等一会儿,你见了他,就知道他是一位阿弥陀佛的好人了。”

洞宾没办法,只得坐着等候。这边知圆也和那人讲好,待收妖怪事完之后,送银两千两。洞宾出身世族,生性又极慷爽,生平只知尽力助人,从不知道这等除妖降怪的事情也能和世俗买卖一般,争钱论价的,心中大以为异。又深觉这寺中僧人,大概都是一班鄙吝之徒,却为何又有那样本领呢?想到这儿,忽听后院履声囊囊,知圆笑道:“老师父来了,吕道兄快随贫僧迎他一步。”

洞宾只得立起身,随了知圆,向后面迎了出去,果然见着一位须眉洁白、长髯飘拂的老和尚,神光奕奕,骨格清奇,一步步踱将进来。知圆赶了上去,先对他说了句什么。老和尚面现喜色,问道:“这人在哪里?”洞宾听他声音如洪钟一般嘹亮,心中又甚为纳闷儿,忙跟上去,施下一礼道:“道门弟子吕岩谨参禅驾。”老和尚伸手挽了他的臂膊,呵呵大笑道:“好好,我等你很久了,你可随我来,有话对你说。”洞宾见那老僧面上倒是一脸英气,不像知圆那种浮滑神气,心想:“这倒真是一位好和尚,方才不该错疑了他。”于是恭恭敬敬地跟他到了禅院,重复向他行礼。

老和尚笑道:“不必多礼,老僧俗家姓张,二百年前剃度出家,法号通明。今年已有二百四十五岁了。日前入定中,知你将于今日到此,特嘱徒辈守候你到来。因你根器极厚,无论修仙学佛,都非常容易。老僧之意,欲劝你入我佛门。老僧当收你为徒,将生平道行,悉数传授与你。不久我当圆寂,你可在此寺住持,管领一干僧众,将来的造化大得厉害哩!不知你可愿意么?”

洞宾听了这话,倒出于意想之外。幸亏他颖悟敏捷,随即叩谢道:“师父盛意栽培弟子,弟子岂不知感?无奈弟子出家之前,已有仙师提携教训。此番出家,正是奉着师命,前去庐山学习剑法。弟子已入道门,不能改习他道。好在三教同源,宗旨都是感化世人,祛恶向善。弟子虽在道门,也和皈依我佛一般无二。想佛门广大,师父盛德高年,胸襟更异寻常,当不责其不中抬举,不识好歹也。”老和尚听了,默然良久,随即叹息一声,说道:“无缘之人,强欲使之有缘,此真可谓反乎造化自然之理。我错了,我错了。”

说毕,瞑目而坐,半晌不出一声。随后知圆也走了进来,立在他的身边。好一会儿,才见他睁眼说道:“你去王员外家,须得小心在意。那妖乃是二郎神哮天犬。现在趁着它的主人家中有事,将他丢撇在外,无人管束,竟自放胆下凡,不是容易对付的。上次赐你那件宝贝,可将此犬驱斥,但不必害它性命。因它追随二郎立有许多功劳。小小风流罪过,罪本不致于死。况且那王小姐系雌虎转世,因她前生虽为猛兽,颇有仁心,从未伤害人类,所以今生得转人体,并因她对于手下伥鬼十分仁厚,伥鬼依恋不舍,仍在她身边保护,所以此犬不能近身。既未污辱人身,罪名又得减低一等。你若将它杀死,不但二郎神面上对付不过,而且办罪过当,来生结下冤孽,甚没理由。你省得么?”知圆口称遵命。

老和尚又对知圆说:“这吕岩,他既然决心不入我教,你可带他同去王家走走,顺便也替他了却一重孽案。”知圆听了,不觉朝洞宾瞧瞧。洞宾听了老和尚的话,心中又起了一层疑窦,待要叩问几句,无奈他又瞑目入定去了,只得和知圆一同叩辞而去。知圆取出两副甲马,和洞宾各拴一副,缚在脚上,以手画符,说是神行之法,每天可行三千里。洞宾倒也欢喜,一同出了山门,吩咐王家管家:“不妨慢慢回家,我们先去了。”说罢,招呼洞宾一同举步。果然行动如飞,又不辛苦,转瞬之间,已到一个市集所在。

看看天色还没全黑,知圆手指前面一所高大院宇,说是王员外家。二人一直赶到门口,对管门人说明来历。管门人慌忙去通报。不一时,王员外夫妻、父子、老母六七个人,一同迎了出来,和二人相见,邀让入内。初次见面,少不得都有一番客套。随后知圆问起妖人作祟的情况,员外所说的话,和管家告诉洞宾的差不多儿。因问知圆,可知此妖是什么种类。既然能够作祟人间,何以未脱皮毛?又且见了小女,似乎还有害怕之意。这是为何?知圆即把老和尚吩咐的话,说了一遍。

又道:“此犬虽尚未能探听我们消息,但犬性最灵,万一被它晓得,就要逃走出去。等待我们走了,它却又来滋事,这是很危险的。趁我们初到府中,它还不知就里,赶紧将它收伏了去,便当得多了。请员外把我们引到小姐的闺房,便好作法收妖。”员外大喜,亲自替他掌着明角灯儿,与夫人一同领着,把一僧一道,转弯抹角地带到楼上小姐香闺之内。

来到门口,知圆袖出一幅布画,吩咐洞宾守候门口,将此画挂在门帘上。看见犬入画中,速将此画收起,卷成一个筒儿,即可使它的骸骨成灰了。洞宾忙道:“方才老师父不是吩咐过了,叫留住它的性命么?”知圆呸了一声,笑道:“这老家伙,便是这等地方讨厌。既来除妖,便该除得干净,又说什么保它性命。既然要保它性命,还是莫管这些闲事好了。猫哭老鼠假慈悲。这等事情,我就最不爱干。”

洞宾听了,默然不语,只得接了画,替他守门。等得知圆进了闺房,忙将画挂将起来。知圆随着员外、夫人走进房内。小姐正睡在床上,罗帐四垂,声息不闻。此外只听得一种狗打鼾息之声。睁眼一看,果然见着一只狰狞可畏的恶犬,蜷伏床下,正在熟睡哩。知圆笑道:“这畜生倒会享福。”即命员外夫妻退后一步,自己仗剑作法,员外夫妻都见有许多神仙神兵突现面前。知圆说明原因,神将们各举兵刃,向小姐的床下打那犬。犬身着刃,大嚎一声,直蹿出来,四面乱咬。神将们的兵器都不能伤它,反被它咬伤了好几个神兵。知圆大怒,仗手中剑亲自动手,那犬也奋利爪相抵抗。知圆的剑舞得如一派银光,见光不见身。那犬可是见过大阵式的神兽,看它不慌不忙,奋力交战,忽而四蹄直扑,忽而张口欲吞。战够多时,剑不能伤犬,犬也不能伤人。毕竟这边神多势壮,那犬孤身难敌。

看看气力将尽,只得且战且退。一直退到门边,想往外面跑去。抬头一看,见前面是一片绝大园林,有山有水,有树有花,还有许多合它口胃的小动物,如猪、羊、鸡、鹅之类,都在那里自在地游行,很是逍遥舒适。那犬不见则已,一见如此好地方,又且正当力乏肚饿的当儿,如何不想进去?究竟犬的知识远不如人,哪里知道这等园林都是诱它上钩的幻境,它一蹄子跨了进去。外面的吕洞宾,正眼珠不动地看它入了画中,忽然不见,慌忙把画卷起。卷到一半儿,心中猛可记起老僧的话;又想犬主二郎神,和师父等都有交情,如今我害了他的哮天犬,将来叫师父如何见得二郎的面?不如趁此机会,将它放走了吧。如此一想,忙又将画摊开,摊到一半儿,忽然面前跳出一只恶犬,出其不意地向洞宾下体就咬。只听洞宾啊呀一声,向后便倒。这便是世俗相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那件故事儿。

不知洞宾的性命如何,却看下回分解。

吕洞宾与钟离权(彩虹配图)

 第084回 

受友托嫦娥传青鸟 奉帝命星主殖月球

却说吕洞宾初次出家,就得钟离权赐他混元八卦道袍,披在身上。此袍本来不怕水火,不畏刀兵。但是刚巧第一次碰到的对头,乃是二郎神的哮天犬。此犬可不比寻常兽类,他从上古以来,一直苦修勤炼,虽然未成仙道,却也成了万劫不坏之体。它的牙齿,又经过千磨万煅,曾随它的主人立过不少功劳,咬死不少妖人鬼怪。自然它那一咬的力量,比平常的刀兵水火,都要厉害到十多倍了。何况那时吕洞宾正是一心为好,只存着救它的念头,怎能防到它一出画圈,正在头昏脑胀的时候,心中又恨极了敌人。它更想不到洞宾展开画图,是为了救它的性命,只想这一派的人,全是它的仇敌,哪里会无端的跑出这样一个救星来呢?因此趁着画图展开的气势,也不问画图如何能开?也不管持画的是什么人?它为了报仇起见,为了逃命起见,总之都不能不拼命向他咬去。上文说过,洞宾的道袍,原只能抵御寻常的水火刀兵,却不能抵抗这哮天犬的牙齿。无意中经它突然一口,咬在小腿子上,自然忍受不住大喊一声,晕扑于地。这便是俗语传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一幕故事儿。

这话传说千年,谁也不晓得它的出典。曾有神经敏锐、思想高超的先生们,把这话批评得毫无理由,以为吕洞宾乃是天上的金仙,又是神仙中最有大志,最肯救人苦难的好人,那狗便十分无良,也何能咬在他的身上?即使果然有那种不讲道理的野狗,但吕洞宾又岂是怕它一咬的人?因此认这故事为后人讹传之说,实际上决无此事。这番议论,看去何尝没有理由?但是可惜了这班先生们,只会讲理,不知考据这事的来历。所以弄到一无是处。这也实在不能怪他咧。

废话丢开,再说吕洞宾的道袍,抗不得哮天犬的牙齿,所以一经被咬,便尔晕扑。原因他此时还是血肉之体,怎能受得住妖精所不能受的苦痛。但以哮天犬的厉害,多少妖精死在它的牙齿之下,而吕洞宾独只受伤扑地,还得保全他的性命,这却又不能不归功于道袍遮护之功了。当下哮天犬脱画而去,随后知圆和尚和王员外夫妇救起洞宾。知圆好生埋怨洞宾,说他:“是发了痴病,好容易把这恶犬收住,卷入画中,永无后患。经你这么一放,它的怀恨愈深。明儿再来寻事起来,我却没有那么大工夫替他们守候。这祸既是你闯下的,还得你来替他们办了这事。至于你的伤痛,本是你自己所招,可也怪不得别人了。”说罢,气呼呼地告辞要走。

吕洞宾此时又疼又悔,又被他这场奚落,自觉无言可对。同时王员外夫妇又相对叹息,深恐犬精再来,一家人的性命,真要送在它的口中。洞宾听了这话,真比方才狗咬还要难受。只得老着面孔,对王员外说:“员外请放心,这狗既是贫道放了的,贫道务要设计将它驱逐,使它永远不敢上门。此事一天不了,贫道誓永留府上,和它拼个死活。”

知圆不等他说完,就冷笑了一声,说道:“好好,早知你有这般妙手,王员外何必远道聘我前来。如今却也很好,有这位大仙替你安家镇宅,谅来妖魔鬼怪,都不会上门寻事了。何况区区一只狗呢!贫僧效力不周,道法有限,实不能一再和畜生们作对。对不住,我要先走了。”说罢,怒匆匆地出门要走。经不得王员外再三拦住,说:“师父远道而来,辛苦得很,天又不早,快交三鼓了。今儿则无论如何要屈留一夜,明天一早回去吧。”知圆听了,只得允许,留了一夜。

次日上午正要出门,忽然寺中又来一位僧人,和他撞个正着。知圆见是本寺的和尚知觉。只得立定脚,问他来此有何事。知觉将他拉了回来,笑道:“老师父早知你们昨天收不得妖,降不得怪。”一语未了,知圆跳起来道:“什么话,我跟老师父跑过多少地方,收过多少妖人,何争区区一只犬?难道还会失败在它的手里不成?”说着,手指洞宾说道:“你只问他去,也不晓是哪里来的野道人,知道点什么本领,偏偏我们那位老师父,就相信他到那么田地,还要收他为禅门弟子。哼哼,像他这种人,也只配在他的道门中混世,骗人家一些衣食罢了。若真个到禅门中来,哈哈,我们僧人的面子,都给他丢完了。”

知觉见他气得如此模样,又见洞宾整襟端坐,既无愧色,也不和他争辩。因点头笑道:“知圆师兄,不用性急。师父可没有说你的本领不济,收不得妖人,是说数有前定,这犬不应死在你的手中。再说此犬不但不应死于你手,而且它也不得死罪,不能被人杀死。他是怎样吩咐你来?你怎么全不理会,必要置之死地。这是什么道理?”知圆经他这一问,倒真个无言可答了,不觉呆了一呆。知觉笑道:“老师父作事,哪得有错?他是料定你心烈性急,你又得了那法宝,分明权在你手,生死由你之便,你还肯轻易饶过他呢?至于这位吕道友么,他的来历,谅来你也未必知道,如今也不必烦言。总之他到为难之时,自有仙神扶助。你今就把此事交付他办,看他可会丢脸给你瞧。”

知圆听了不服道:“既然如此,老和尚老早就该派他前来。此时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何必要我们管这闲事。如今还要惊动你的大驾,老远的跑了过来,岂非多事?”知觉又笑道:“你别尽闹意气,岂不闻老师父讲说缘份数理的两种道理么?人有定缘,事有定数,天都不能挽回,凡人岂能勉强?老实说,老师父派你前来,是因法宝在你的手中。从前降牛魔,收蛇精,全是你一人干的,较之我辈,自然熟手得多,这是一层。还有这位吕道友,师父说他将来造就,不可限量,眼前却还不曾有什么法术,当然不是此犬的对手。所以派你前来,就是为此。”

知圆听知觉说出这话,面子上似乎有了光彩,便也把面色放和平了些,笑了笑道:“他老人家就有那么大的心思,我就和他弄不惯这一手儿。”知觉又道:“话还有咧,你别先打岔。但是师父预知你的性格,大权在手,是不肯饶人的。特叫吕道友同来,正是替这犬伏下一支救兵。”知圆听到这里,不觉嘻嘻一笑,喃喃自语道:“救兵救兵,只落得狗咬洞宾。”一句话,说得大家都好笑起来。知觉笑道:“别这么说,种种事情,都是逃不过老师父预料的。吕道友必要救那犬精,和犬精的必咬吕道友,又是他所先见的。你们不信,大家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众人听了,都向他手中瞧着的一粒白色丹丸,说道:“吕道友过来,这是师父替你预备的伤药。师父还说,这一口儿,要是咬在别人身上,性命早已完了,幸而是你,又有这道袍保护,才只伤了腿子。虽然受此痛苦,却喜没有咬碎道袍。”众人听了,这才注意起来,都咋舌称奇。因为道袍遮住下腿,犬齿分明经过袍子,方能咬人腿肉。肉已受伤,袍子却纹丝不动,委实算得天地间一件瑰宝。知圆更“咄咄”赞美。

洞宾谢过老和尚,更向知觉称谢。知觉替他溶开丹药,涂在伤处。转眼儿,皮肉如新,痛楚毫无。知觉笑道:“吕道友,事有前定,这犬精该要你手里将它驱逐,别人干涉是没有用的。我们老师父明知知圆师兄决不会轻饶人家,特地当着道友面上,说明此犬不该丧命的理由。因为道友听了此犬是二郎神所有,二郎是你们同道的前辈。你早就存下救护之心,得师父一言,你才放胆救它。但因你幼年曾误杀一犬,你是抱有宏愿,要度尽天下众生,不忍使一物不得其所的。安能叫无辜生物,为你而蒙冤不解?如今藉哮天犬一咬,为冤死之犬吐一口气。师父所谓替你了却一重孽案者,就是这事。”

洞宾回心一想,果然记起三岁的时候,曾和一班弟兄在郊外散游,共为掷石游戏。洞宾力小,一石投去,误中一只睡狗的眼珠。睡狗受疼而醒,已成半瞎。它一阵滚爬,跌入靠近的河中,就此淹死。当时也曾设法施救。无奈一批孩子,最大的不过六七岁,哪里救得起来。洞宾年纪虽小,也很知道这事有些对不过自己的天良。长大起来,还有时记得这事,不免耿耿于怀。今给老和尚点醒前因,恍然大悟。

知觉又道:“老师父说,将来你到杭州城隍山下,有一癞皮小犬,受你度化升天者,就是你所杀的冤狗,你可记在心头。”洞宾听了,复向空中叩谢老和尚周全之德。随后又把临出家时钟离老师所言口舌之灾,总以为是一种言语是非,或者和人家有什么争论交涉的去处。哪知应在犬精口内。

众人听了这许多因果之谈,无不嗟呀叹息,人人存有不敢害人之心。知觉把话说完,对知圆笑道:“师父命我邀你一同回寺,不必在此逗留了。这边的事情,有吕道友一人,足够了结了。”知圆道:“方才不是说吕道友未有功行,不能和这畜生抵抗么?”知觉笑道:“吉人自有天相,你管他这么多事干啥?去吧去吧,莫罗嗦了。”

知圆这时倒似乎不愿回去的样子了,又支支吾吾地说道:“既说吉人天相,吕道人一人可了,何苦让我们来管这闲事。”知觉呸了一声道:“你枉为佛门中有道行的高僧,连这等普普通通的道理,方才又对你说得舌头都穿了,你还是这等纠缠。再说句现成话,就算吕道友一人能了此案,可是王员外却请的是我寺中的法师呀。自为僧人,最要随缘。既受礼聘,如何诿责于人?总而言之,还是一种定数。话已说完,你该快快走了。”

知觉说完了话,便来挽知圆的手,说声:“走吧!”知圆没了法子,只得和他一同告别。王员外和吕洞宾恭送到门外,听得知圆对知觉说:“还有一件事情,须到西市走走。师兄先请回寺,我随后就到。要是老古董问起呢,你就说,我已回寺。辛苦了,在前面休息片刻,就过来的。”知觉不依道:“老师父要你即刻回去,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我怎么可以瞒着他作事。我也不敢替你说谎。”知圆笑道:“你这人太没有兄弟的交情,些微小事,如此作难。也罢,我就跟你回去。见了老儿,还是可以出来的。”知觉便拉了他,向众人点点头,走了。

王员外和洞宾一同回入内厅。洞宾方向员外道歉,并说:“员外请放心吧,吕某虽然没有什么道行,但至万不得已时,我自会请我师父来帮忙。我师父乃大罗金仙钟离权,号叫云房先生。他有通天彻地、翻江倒海的本领,和哮天犬的主人二郎神又是旧交。他已知道我在此办理这件事情,要是我办不了时,他老人家一定会知道的。他要来了,无论文干武干,都有妥当办法。你还怕什么呢?”

王员外拜谢道:“弟子得上仙照佑,哪有不放心之理?但不知此妖几时再来,一天不了,一天便不安枕席。想上仙令师既有那样道法,最好还是请他屈驾上天,告诉二郎神,将此犬收了回去,岂非百事都了。我一家人都可放心大胆,照常办事,也免得屈留上仙,耽误你访道的光阴呢!”

洞宾听了,心中着实有些踌躇。因为自己初次访道,虽承师父训教多年,懂得许多法术,但因频年作些功名场中的俗务,始终没曾正正经经地用过工夫,而且安居家园,地方平靖,所习道法,也无试验的机会,知道灵与不灵。别的不说,单道回去拜求师父一句话儿,头先是师父派鹤童送我过来。此时若要步行回去,至少也得十天半月的路程。而且到家之后,万万不能自在离家,这不害了自己么?想到这儿,不觉发闷起来。因王员外再三恳求,只得把此中苦情,告诉他听。

又说:“我师父真是天上金仙。我到此地,就是他派一只白鹤驮我来的。到此地后,管的什么闲事,吃的什么苦痛,他都能一一地料到。难道往后的事情,反倒毫不知情么?他既不说要我回去请示的话,可见他已料定到了,那时必有高人帮忙。请员外放心吧,我们修道人,大忌夸大口,说谎话。你要不信,只看我一个自由自在之身,为什么自讨苦吃,肯在府中等候那妖物呢?”

员外听了,仍是似信非信的,但也只得姑信其有的态度,和夫人一同道谢,并收拾一间精舍,给洞宾居住,洞宾一住三天,音讯毫无,心中倒真个焦急起来。因于夜阑人静之际,推门而出,闲步月下,负手往来,沉思此事如何了结之法。想至无可如何,不觉浩然长吁。吁声未了,忽听半空中似有女子的笑声。洞宾吃了一惊,抬头一望,见一朵彩云,停在天半黑云之下。彩云中间,站着一位美人儿,宫妆打扮,手执拂尘,招呼洞宾笑道:“出家人有何心事,如此长吁短叹。既然恁大心事,何不快回家去,享些人间之福。”洞宾闻言,又惊又愧,慌忙跪地不起。叩头说道:“望仙师下凡指教弟子吧。”

一言未了,彩云已在面前,倏然一缕青烟,经风四散,面前却端端正正立着那位仙姬,向着洞宾一拂,说道:“请起请起,折杀贫道了。”洞宾起来,又拜了四拜。仙姬也恭谨还礼。自言:“即月里的嫦娥,前因染了俗情,被太阴星主谪下凡尘。幸逢铁拐仙师救援,送回月宫。蒙星主爱怜,逾于从前。现因星主奉上帝之命,因世人繁殖日多,人口愈众。原有一轮皓月,只能随地而行。若要普照大地以外的大千世界,却是断断不够的。因此叫星主想想添设月球的办法。星主召集我等,共商推广之计。拟尽先在大地四周借用几颗大星,跟随原有各大星球,一路绕着太阳,得其反光,发为月色,如此方可照遍寰宇。而原有月轮,可以专照大地,光彩益发可观。办法拟就,有旨命我们星主为月宫总星君,以下分辖多星。由星君择原来办事仙姬中才德较优者,充为星官。贫道也得滥竽一席,并派主原有月球,此番正从调查各处月光敷设情形。即拟回至本球,筹备一切。路过庐山,遇到何大仙姑,邀去叙谈半日。她说:‘奉玄女师之命,在山中专等一位有缘之人,传他天遁剑法。’我问她所等的是何等人物?她说:‘是云房弟子吕洞宾。’”

洞宾听到这里,不觉又喜又惊,忙说:“禀告仙姬,弟子正是吕洞宾。家师钟离权先生,正命弟子前去庐山,有人传弟子天遁剑法,原来却是何大仙,这真是弟子万幸之事。可奈一到此间,就被一件小事拖住身体,弄得弟子进退两难。是以在此对月长吁,不料又被仙姬所见,弟子内愧万分。”嫦娥笑道:“你那为难之事,我也有些晓得。倒不是何仙姑告诉我的,也不是我自己能够未卜先知,乃是路过金山脚下,遇见张果大仙,他正为救度一人,刚从龙虎山回去。一见了我,就讲起你的事情。原来他此番下凡所度之人,也是受令师委托,代他办理之事。现在事情已办了,待要回转本山,顺便将这事对我谈谈,并让我寄个信儿给二郎,赶紧把哮天犬收回,方免你逗留人间,误了你的正事。”

洞宾听说,慌又道谢不迭。嫦娥不觉抿着樱口,微微一笑道:“你这位先生,倒喜欢多礼。我是不大懂得客气的。”洞宾不觉红了脸,回不出话来。嫦娥又道:“你是初次学道的人,脸皮子嫩得很。我不和你取笑了。告诉你正经事情吧,你晓得我和二郎风马牛不相及,因甚张大仙要托我带信儿呢?”洞宾忙道:“弟子也不解这个道理,正要请教仙姬呢!”

且慢,作书人写到这里,预料看官们也必问道:“嫦娥和二郎,真是风马牛不相及,怎会托她去带信呢?”然而作书人却答道:此中自有道理。

欲知道理为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085回 

责亲妹二郎动怒 还情债圣母遭灾

却说嫦娥对吕洞宾说道:“吕道友,你说张果大仙因甚把信带给二郎之事,委托于我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呢?此事说来话太长了。让我慢慢地说给你听。”

原来二郎有一位妹子,于周朝末年,修成大道,奉玉帝诏,封为元真夫人。如今世上都讹称圣母娘娘的,就是这位夫人。据闻夫人虽然已经得道受封,却还欠少人家一段姻缘。只因她在凡间,从小儿就凭父母之命,许配一个痴心少年。这位少年也是大家公子,生得才貌双全,丰神绝世。自从聘定妻室,打听得小姐四德俱备,美貌如仙,心中十分欣悦。不料这位小姐一出母胎,就不用荤腥,不穿锦绣;少有知识,就是一心修道。父母不能禁,姊妹不能劝。到了十五岁上,毕竟弃家而去。那少年得此消息,一场大哭,呕血而亡。小姐成道后,得封夫人之职。

但因自己的丈夫为她殉情而死,每一念及,辄便郁抑。常说:“身为仙人,不能把什么好处给人,反倒先害了自己的多情夫婿,岂非恨事!”乃兄二郎神听得此话,常常非笑她,责备她。说她不该再有这种凡心。既存凡心,何不回转人间,却来天上作甚么?夫人听了,佛然道:“妹子所言,乃是至情至理之谈。凡人尚不能蔑情弃理,何况仙佛呢?”二郎怒道:“似你这样贪恋情欲,只怕还得谪堕红尘。可怜多年的道行,一旦成空,还怕愈陷愈迷,堕入轮回。那时却有谁来救你。”夫人道:“妹子说的不过是情理二字,何尝真要下凡。哥哥说得那么厉害,却也好笑。”二郎叹道:“妹子此言差矣,人仙之别,就在一点心苗。心中有了凡念,便与神仙不同。只恐你今日的一番话,已种下历劫之根。你还不自觉悟,和阿兄苦苦争辩,岂非可笑可怜!”

夫人只当二郎有心吓吓于她,便冷言说道:“我只晓得情理两个字各界通行。不论入天三教,谁也不能逃出这个圈子。老君祖师身为仙祖,几次下凡,是为的什么?西方如来佛爷,愿亲入地狱,以讽世人,这又为的是什么?妹子虽然不敢妄比两位道祖,也不肯自居情理之外,叫人说我是个不通情理的仙人。再说得切实点儿,万一因我害人之故,将来仍要贬入红尘,完此一重孽账,妹子也在所不辞。至于见性明心,自警自觉,悬崖勒马,皈我本真,那又全在本身的志节修持。未见下凡的人,个个堕入轮回,万劫不复的。”

二郎听她谈到这话,不觉勃然怒道:“我如此再三地警告你,还是如此沉迷愚惘。可见你这人枉为仙神,枉受帝封,竟和尘世凡夫一般无二。我做兄长的,和你说到这步田地,可也如你说的仁至义尽,情理两方,都对得过了。你既一味执迷,毫无回心转意,我也只好由你自便,请你去做老君祖师、如来佛爷去。我却没有那么大功行,大福命。只能兢兢自守,做个大罗仙侣,也不敢再存什么妄想。从此你我兄妹,各走各的路,各奔前程,如何?”

夫人见二郎如此相逼,也怫然不悦道:“阿兄为甚么苦逼妹子?妹子所言,也不过是本人一种见解,以为天上天下,海内海外。大小公私各事情,都要情理为本。妹子承父母之命,许字人家。人家今为妹子而死。妹子却因害他而得为仙人,受职天曹。纵不能设法报答人家,难道连本心一点歉疚都不许存在么?难道做了仙人,就不该再有良心么?就可以不讲情理,祸人利己么?我知阿兄心中,亦必以为不然。既然认为这等行为是不应该的,在未能报答人家之前,正该时存歉疚。庶一有机缘,立刻可以设法图报。这是妹子一点深心,并不是暗存情欲,思量下凡,和人家匹配婚姻去呀!再说妹子要有这等凡念,为什么当时不从父母之命,不受姊妹之劝,苦苦要修道求仙呢?纵然苦志修行,又如何能够升天、受封,和阿兄一般的,同为有职的金仙呢?”

二郎本是一位烈性天神,最是逞强好胜,不肯受些委曲的。如今被妹子驳得无言可对,不觉暴跳如雷,手指夫人,大声叱道:“好好,你有多大的功德,多深的道行,竟敢和我争论起是非曲直来?既你这般大胆,可见你心目中早没了我这兄长。我也不再承认有你这个败坏门风的妹子。从今为始,真个各走各的路,莫相闻问,倒免得我为你操心。”

夫人听了败坏门风一句,不由气得哭将起来,拉住二郎,要同去朝见玉帝,辩诉冤屈。二郎哪里容她拉扯,使劲儿一推,把夫人推倒在地上,气鼓鼓地大步出去了。走了几步,重新回转头来,叱道:“还有一句话告诉你。你记清了,你要嫁人也好,偷汉子也好,须是脱离仙界,回到凡间去干,一辈子也不许你说出我的姓名。我便当你已是死了的人一概不来过问。万一你在天上胡闹,或是假借我的名头,作出什么坏事来,我便将你压在泰山之下,叫你永世无出头之日。你省得么?再会了。”说了这两句,头也不回,愤愤而去。

谁知身为仙人,真是不许戏言,也不许欠人什么。那元真夫人既欠了她未婚丈夫之情,又在二郎面前说了几句情愿还人情债的话。在她言者无心,而阴阳人天,各界都有日夜游神,专记人家的言行心迹。一经记录,呈与上帝祖师批准,便成一种定数。凭你道德多高,功行多深,都是逃避不得,挠回不转。这便叫做无可如何的气数。如夫人所言,关于婚姻之事,除由上头批准之外,同时我们月宫中,有位月下老人,专管各界婚姻配合的事情。他有一本册子,上面载有男女配合的事由年月。这册子真个奇怪,并不是他用笔写上去的,大凡天上地下有这么一对配偶,当他们的婚姻发动之时,就有了男女两方的姓名事由。不但正当姻缘,就是露水夫妻,或仅一刻的欢娱,也逃不出这本册子。正不晓得是什么人替他记上去的。等到他们结合之时,方由月老饬下府中书吏人等,用根红丝,将二人的姓名搭系起来。一经搭上,这红丝好似天生在册上的,揭也揭不去,扯也扯不了,直到双方之一死亡,或婚姻中变,配偶分拆之时,那根红丝便不知不觉地隐没不见了,一点形迹都没有了。

如今这位元真夫人无意中漏了这点口风,刚巧这时他未婚之夫已转世为人,生在山西阳曲地方,姓王名昌,年已弱冠,上京应试,路过夫人庙中,即俗称圣母庙。那时天降大雨,王昌入庙避雨,因见所塑圣母像貌十分美丽。这等少年人,有甚交代,一时兴之所至,也不管造孽与否,就在两边粉壁上题了几句邪诗。其时夫人方应许真君之请,去钱塘观潮。等她回到庙中,看见两首歪诗,不由心中大怒,立命庙中守卫神兵,一阵风将走在半途的王昌,折回本庙。原想解上天庭,罚入冥曹,处以重罪。不料王昌一到庙中,因被神风吹得昏头昏脑,神智不清,伏在廊下,俨如睡去。夫人未及鞫讯,忽传月老驾到。夫人不觉大骇。自念身为仙人,和月老有甚么关系,劳他前来作什么呢?既已到来,只得以礼接人。相见之下,月老就向夫人贺喜起来。夫人又惊又怒,只当月老有心取笑。经月老取出册子给她看过,才知目前阶下囚人,即是本人未来的夫婿。一重公案,如今即须了结。夫人这才大哭起来,深悔当初不听阿兄之言,以致造成这段仙凡的姻缘。当有月老再三地劝说:“既有俗缘,迟早终了,不如早早了结,以便永固仙业,免得身为仙人,心存凡念,终惹同道讥笑。”夫人听了,因思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得允许嫁给王昌。为怕阿兄知道,引起风波,即日由月老主婚,唤醒王昌,当面言定。夫人暗暗窥看王昌,却是绝好丰神,一表人才,真不愧为自己的夫婿,心中也便含意。成婚之后,夫人是有职的金仙,自然不能下凡。王昌却要上京应考。

临分手时,月老又来,说他此行必掇巍科。他那里婚姻册子中,另有一位牛小姐,乃当今牛尚书的女公子,红丝已系,该配与王昌为妻。与元真夫人道隔仙凡,不分嫡庶。夫人也说:“丈夫既在凡间做官,应有阳世夫人,替他支持门户,这倒是应该的。但望他取得功名,早离孽海。本人既为君妇,一段夙缘,可算了清。从此可不再欠你的情债了。将来得志成名,急流勇退。如蒙相念之情,可来庙中看我。当以修道真诠立功秘诀相赠,长生可致,金丹可成也。若是迷惘声色,贪图功名,只怕再次相见之时,已到不可补救之日。不久一棺附身,与草木虫鱼同此腐烂,一点结果都不可得,倒枉负妾今日一片劝化之心了。”王昌唯唯称是,洒泪而别。

夫人自他去后,已有一月身孕。满望静处庙中,悄悄分娩,送与王昌。从此孽缘既了,便可安心供职,再没丝毫萦念。哪知仙凡配偶有犯天条,也因王昌前生既殉情于夫人,夫人虽已失身相报,论其轻重,似尚不能抵折,还须受过一重磨难,方可注销孽账。

其时二郎正奉帝命,任为三界都巡按使,专司稽查上中下三界仙凡各种善恶功过事项,分别奏请赏罚惩奖。他虽然是严正刚直的神明,却也性爱诙谐。一天,在铁拐先生请的宴席上,逢到现在庐山、等前去教授剑法的玄女大弟子何仙姑。酒酣之后,大家说笑为欢。何仙姑无意中,提到自己前生之事并修道始末。二郎抚掌大笑道:“怪不得人人说何仙姑是有丈夫的,原来真有这等事情,今儿你自己也说出来了。可知人家没有冤枉你呀!”何仙姑经他取笑,不觉粉脸通红,也是她一时情急,偶失检点,便脱口答道:“二郎却莫瞎说别人,你自己亲妹子招了个凡人做丈夫。你这位三界都巡按,竟连自己家的事都查究不出来么?”

此言一出,阖座大惊。仙姑也自悔失言,急得面红过耳,花容失色。本来二郎为神,何等精明。三界之事,大如国计民生,小至家常琐碎,哪一件儿瞒得过他的耳目。独是乃妹与王昌之事,一则二郎太过自信,以为自己家庭中,决没有丝毫犯法之事;二则正因这事是他家的事,与他的体面有关,个个都能知道,独独不肯向二郎饶舌,这也是人之常情。若说这等有关天上风纪之事,事虽不大,日久终须披露,哪能永久秘密得住,不过得仙姑一说,而发觉更早。这是仙姑所深为抱歉而悔不自已的啊!当时二郎一闻此言,猛可地回念昔日兄妹争执之言。知道仙姑之说,必非无因。他是何等要面子的人。今因取笑别人,反被别人扯住自己的家丑。而且身为巡按,独把自己妹子的私事漏过,叫人看来,好像存心袒护一般。这等事情,可算自他得道以来,未有之奇耻大辱。

只见他满面铁青,双目发红,半晌半晌不置一词。仙姑已知闯祸。别的仙人,也都在暗暗嗔怪仙姑。仙姑急得几乎要逃席而去。继思二郎莽撞直率,或者还可遮饰。忙即起身向二郎再三赔罪。又郑重申明,“完全是自己戏言,并非真有此事,还望垂恕失言之愆。”哪知二即心中也有他的见解,以为身任稽查之职,己身不正,焉能正人?外面既有此等议论,无论事之有无,均该公开查究。同时对仙姑,不但没有介意,反感激她提醒之德。

只见他突然走近仙姑身边,深深施礼说道:“仙姑切莫多心,当我是那种量窄存私的恶神妖仙吗?我身任何等职务,焉有身犯嫌疑,而能纠正人家之理?平日苦于各位道友,误认秘密此事,为全我体面,竟使我一点风声都没有晓得。殊不知体面是虚,职务是实。个人的体面是私,天家的条例是公。安能因私误公,为虚弃实?此皆各道友不明大义,有心误我的前程,坏我的名节。今日仙姑所说,虽是戏言,却是大有裨益于我,可算我二郎一个真正道义之交。我谨在此表明我的感激之忱。办完公事回来,还当踵府叩谢。并盼在座的许多道友,此后和二郎相交,都要像仙姑这样爱我以德,才不枉了我们交好一场,也不愧我们上界仙神的交往,足为中下两界、仙凡各类的模范。要是只顾体面,不讲道义的朋友,与下界酒肉声色之交,有何分别。我二郎甚不愿见。”

说罢,又向仙姑一揖,回头又向同席诸仙一点头,大踏步出洞而去。众仙都道:“二郎此去,必将元真重治,这事如何是好。”仙姑更是深悔失言,急得只有流泪。铁拐笑道:“你们真是不明事理的蠢坯,此等天庭风纪有关的大事,即使仙姑不说,天上不比凡间,几位大罗神仙,哪一个不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就是二郎自己,只因过于自信,从来不向自己家庭一想,所以暂被蒙过,将来也终有明白内情之一日。刚才他还埋怨人家不肯告诉他。试问他所居何职?所司何事?这等切近自身的大事,他自己不能明白,还要求别人告发。人家和他妹妹有甚冤仇,又没做什么巡按稽查,又不曾受他委托,替他作什么助理之职?谁又应该帮他作这越职的冤家呢?至于就他的职责而论,不管是他妹子,不是他妹子,既有这等事情,怎能装聋作哑地马虎过去?他今赶去查办,也是份所应为。今天不为,不久也终有要做的日子。这与仙姑的话,我辈的不说,总没多大关系的。仙姑也不必以此介怀,列位也不必替元真担心。若论彼此平日交谊,大可等待二郎办完他的公事,看他如何发落。放着我们许多仙人在此,大家各尽本心,替她分担一些干系,共同保她一个不吃苦楚,那是极容易的事情。等她灾星一满,再用大众名义,向上头保奏一本,她也就可以脱罪了。若是二郎再固执,也还有和他硬干之法,怕什么?”

众仙听了,鼓掌称善。蓝采和笑对仙姑说道:“照此说法,仙姑今天一席话,反是玉成了元真。”仙姑笑道:“那也不见得吧。”采和笑道:“怎么不是?你想,元真身犯天条,得罪是她本份。二郎身任巡按,治狱是他的本职,却因案发自你,大家心中总有些子抱歉,将来都得照顾她些,这不是你的好处么?”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仙姑心中终是不能释然,因坚邀大众都不要散去,等在这里,听候消息。众仙也都允可。

等了半天,铁拐先生神机默运,已知其事,不觉失笑起来道:“你们大家瞧,这二郎不是呆子么?他把自己的亲妹子压到泰山底下去了。”众仙一听,大惊失色。仙姑更急得花容大变,泪如雨下,逼住铁拐先生,要他定计救援元真夫人。

嫦娥说到这里,倒把个事不干己的吕洞宾,也急得抓耳搔臆地问道:“了不得,这位二郎神爷,也忒煞凶狠。就算他妹子身犯风纪之罪,也是月老主婚,了结应完的情债。论罪固应严惩,论情未尝不可原谅,纵然不讲原情,而压至山底治罪,亦未免过当了些。不知几位大仙,究竟可能救她不能咧?”嫦娥笑道:“你自己的事情未了,却慢替古人担忧。放着许多天仙,难道还救不了她一个人?”至于如何救法,不但你,就是看书的列公们,也想急于知晓。无奈,这回书已经做得太长了,只好留待下回分解吧。

不用介绍了(彩虹配图)

西岳三圣母庙:杨戬妹妹杨婵又名杨秀英、杨玉英、杨桃花,

封号三圣母,华岳圣母、元真夫人等(彩虹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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