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与时代命运息息相关——浅谈中晚唐五代诗风走向
有朋友问:“中唐、晚唐、五代”诗人有什么区别?
诗人能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所以这应该是问诗歌作品内容、体制、风格的走向变化。
首先是时代区别,中唐是指安史之乱后百年左右,大概是765年到840年的样子,850-907年唐朝灭亡,基本上就可以划入晚唐。不过实际上很多诗人都是在这个时间点前后贯穿,无法明确标记。至于五代,自然是从唐朝灭亡到北宋赵匡胤立朝,相对来说时间节点比较明确,虽然也有诗人从五代入北宋,不过因为改朝换代,划分比较清晰。
很显然谈这些东西没有意义,诗人个体的生命于诗歌本身发展是有建树的,但是汇总合流,表现出的是诗风、文风的变化。而中晚唐由于词牌的异军突起,诗歌日益高端,这其中也经历了一个从大众创造逐渐走向文人专有的过程。
中唐诗人
盛唐诗人太伟大,以至于中唐诗人压力山大。在格律基本完备,诗歌高峰在李杜王等人的问鼎之后,中唐诗人无法继续在格律诗、古风领域往上突破,于是选择了横向扩展。
盛唐诗人在诗歌领域的建树,是标杆性的,属于“打天下”,而中唐诗人则要考虑的是如何“守天下”,不将祖宗基业挥霍掉,就已经费劲心力。这就是所谓的“创业容易守业难”——所幸,中唐诗人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他们在李杜的光辉掩映下,寻找着各自的方向,在那些盛唐诗人虽涉猎,但是没有专精的诗歌领域进行纵向开发。
如李益着力于边塞诗,写出不同于王昌龄的味道,甚至于更进一步;韩愈散文入诗,打散前辈诗人建立的行文结构,另开一枝;李贺浓墨重彩,专使鬼神,深化李白浪漫情怀;孟郊等人坚定不移地走在返古的路子上;白居易从乐府入浅白,开创字简意深的香山体;刘禹锡专注于怀古作品,还将“竹枝词”民歌形式带入高端,为词牌地位的上升做出了不自知的贡献。
盛唐诗人是宇宙中发光的恒星,中唐诗人群体则是璀璨的夜空银河,大而宽广,朝各个方向蔓延、拓展,让诗歌真正进入盛世。
晚唐诗人
诗是韵文,诗风即文风。文风是文人们心中最底层意愿的体现,受制于时代与社会。换句话说,日子过得怎么样,决定了他们的诗风如何。
进入晚唐,地方藩镇势力割据,中央王朝越来越无力控制局面,文治社会逐渐进入讲武时代,文人们的地位虽然比乱世要高些(毕竟社会系统并没有崩塌),但已经无法像治世一样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所以哀叹“书生无用”就成为诗人作品的底色。
在这种末世情节下,格律技巧的完善,诗人文采个性的凸显,让晚唐诗风走入纷繁复杂的派别林立。
大凡乱世,文人无非两种心思,混世者随波逐流,莺歌燕舞,今朝有酒今朝醉;少有心性自律者则避世隐身,逍遥物外,斩断世事俗尘。即使是无法完全置身事外,也会在作品中表达出对归隐山林田园的向往。因此末世诗歌,必然分出两大走向:隐逸诗和艳情诗。
晚唐还是有些不同,所谓“虎死不倒威”,盛唐中唐打下的百年基业,并没有完全沉沦。其中杜牧、张祜这些名诗人比较好地传承了中唐诗歌的文风和态度,文体上中规中矩,达意上简单直接,主旨上正统明白,暗含讽谏,体现了诗人们的入世良心。不过因为大时代的倾颓,加上风格由来已久,虽然各有文采,却无法超越盛中唐,因此也并不突出。
彼时最流行的应该是皮日休、陆龟蒙等人的诗歌态度,寄情于山水田园,抒发个人对官场的失望,并以此形成文法为定式的“晚唐体”。晚唐体情感相对薄弱,作品结构重复,注重字词提炼——也就是说讲究字词写得美,感情不是没有,只是很单一。就像我们今天很多朋友吟风颂月、花前月下的仿古作品,虽然很美很流行,却没有什么精神价值。
李商隐是晚唐诗歌一代宗师,他开创了朦胧诗派,成为北宋西昆体的祖师,朦胧的表达方式更是成为后来千百年诗人们模仿、学习的对象。李商隐的作品也是以塑造情感为主,虽然也有对仕途不达的表达,但多是基于自身情感的抑郁和沉沦。
为什么李商隐在晚唐诗歌,甚至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那么高呢?那是因为他的个人情感契合了时代。
诗歌史上将个人情调作品与时代社会大背景紧密结合而成为大家的,仅有两人,而且这两人还都姓李,李商隐便是其中一个。
他曲折朦胧表达技巧是文学水平发展到晚唐,以他个人文字能力凸显开创的,他的作品情感表达则结合了当时社会大多数郁闷文人的心思——处在末世中,党争中的文人对未来的迷茫,对自身的迷失,对现实的无可奈何,都是契合大多数人的内心情感的。
和李商隐的作品风格相对的是白居易的“香山体”,前面说了,白居易是中唐诗人,但是白居易命长,读了李商隐的诗,还说下辈子要做李商隐的儿子——可见中晚唐的诗风是衍进的,各种诗风、技巧都在进步和混杂,我们只能大致进行区分。
香山体重在字浅而意深,可惜的是后人常常学到字浅,却无法学到白居易的意深。
真正的晚唐诗人,甚至进入五代时期,应该是韦庄、温庭筠这些人。注意温庭筠并没有活到唐朝灭亡,但是他对词牌的贡献不可小觑。他也就是上面说的艳词派代表人,不过有区别的就是,艳词派的诗人们将宴乐作品,写女子的作品都放入词牌,从而为词牌的出生、发展打下了柔美、委婉的基色定调。
当然了,艳诗也多的是,李白写过,白居易弟弟白行简的大作,更是畅所欲言,毫无禁忌。词牌开始风行后,文人们逐渐在诗上有所收敛,艳情作品大都进入词牌创作,诗词开始分野。
韦庄是一个真正跨越晚唐五代的人物,而且他非常有意思,在晚唐的时候写诗,并且有《秦妇吟》这种足以媲美《长恨歌》的大作传世。随着唐朝的灭亡,韦庄入蜀为相,从此绝不再写诗,转而写清丽小词,成为花间派中间力量。
他的诗留在了唐王朝,他的诗心也跟随着唐王朝的灭亡而死。
五代诗人
五代迥异于前朝政治形势,自然影响到诗人的创作。从后梁朱温代唐,李存勖以后唐代梁,“梁唐晋汉周”五代轮替,加上国家林立,直到北宋统一,不过五六十年,兵荒马乱,学废才凋,文学发展因此乏善可陈,少有作为。因此一般将“五代”和“晚唐”并立,称为“晚唐五代”。词牌史上如此称呼,因为词牌的发展在这一阶段非常迅猛,而诗就类似于唐诗与宋诗之间的低谷,发展进入了一个休憩期。
由于政治混乱,中原文化人士面临着选择,跟随着人的流动,五代诗人大致分为三个方向。
一是留在中原的,如王仁裕、冯道这些文人,作为中原王朝的高官,是中原诗的主力。中原诗延续着唐诗的味道,政治上、文学上都保持着大唐的正统地位,可以视为晚唐诗的延续。不过由于进入朝代轮替创建时期,五代中原诗的特点,和晚唐诗歌颓靡的风格是相反的,算得上对中唐、盛唐诗的回归。从气度上,风格上和晚唐诗相比更加刚健、疏朗。
一部分文人流入蜀地,蜀地相对封闭,关着门过自己的清闲日子,因而也成为花间词的重镇。蜀地诗的风格,走的是末世享乐一派,和蜀地花间词“同流合污”。早期的韦庄,后来还有欧阳炯,以及各地游士、僧道进入蜀地,都促进了蜀地文化的发展。
另外一脉就是吴越之地,如韩熙载就是由北入南,成为南唐重臣。南唐诗也是末世情结的享乐一派,并且比蜀地诗走得更远。风格上更加靡丽,内容上更加不可描述。南唐诗和当年的南北朝时期的南朝诗是很接近的,属于“齐梁体”的再现。
中晚唐诗人和晚唐五代诗人,无不裹挟在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政治动荡之中,用自己的文采与才情,在世代中生存,记录,表达。
诗本身在中晚唐已经完全成熟,技巧上到李商隐后再无进步,只是内容、情感的不同。而诗人们的作品情感,无不受限于时代的倾颓、混乱、开创。
所以“中唐、晚唐、五代”诗人有什么区别?
实际上是天下大势,时代诗风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