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漂流 | 第十章:黑夜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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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黑夜之城

年底寒潮,冷风像是要把人的骨肉刺穿。寒气扑棱棱一地,大地被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霜降以后,流浪猫消失不见。破碎的蝴蝶翅膀,在湿滑的大地上裂成几块。

正是北京最冷的时候。平日再高傲的人,这时也低下头来,通红的手插进口袋。大片大片的人,大口大口的风,交警在冬夜下执法,插着兔耳朵的外卖员气喘吁吁进楼,掸了掸身上的银霜,又像个跑步冠军一样疾走隐去。全北京的王公贵族、升斗小民,甭管是大院子弟还是打工人,夜晚都屈服在寒冬的威严下,只是有的人围炉夜话,说一说雪夜的美好,有的人夜色中跑腿,下班后缩进冰凉的隔断间。

我随同室友下馆子,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席间的和气。那人圆脸怒目,挑着眉毛,像是要寻仇家,他啪的一下放手机,外套还未脱,面颊红得像烧铁。陶然见到他,笑容收紧,一只手悬在空中,又兀自收回。他拽了拽那人的袖子,脸上露出难色。我不知那人真名,陶然称呼他小亮,是性别议题的关注者。盖茨比书店有一个性别小组,正在起草预防和惩治性骚扰行为的文件,小亮是主要发起人之一。听陶然说,起草的背景,是一位前住客涉嫌性侵,在社群里引发争论,争论的结果是:盖茨比书店就前住客性侵一事发布声明,配合受害人工作。成立反性骚扰机制。

小亮把酒一饮而尽,我们看着他,知道一场好戏不可避免,四五个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先动筷,大伙东看西看,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等到小亮落座,彼此像是吃瓜群众,侧耳倾听,啪的一下,小亮的拳头重重拍打桌面,惊得隔壁桌回头,陶然劝他:“你先别急,把气理顺了。”小亮大口大口喝酒,喝了两口,如鲠在喉:“我就是气不过,他连个道歉都不敢!”杜若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是谁?”陶然使了个眼色,小亮没看到,自顾自说:“刘北山。”陶然一脸黑线,把站起来的小亮又压下来。

杜若追问:“究竟是什么事?”

一旁的周胖说:“你就让他说下去吧。”

小亮把事情复述了一遍:原来,那刘北山卷入了一场性骚扰风波,事情暂时只有几个人知情。发声者是小亮的朋友,也曾经是刘北山的乐迷,一年前,她在一次聚会后饮酒,被刘北山接送回家,搭车期间,刘北山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并试图亲吻,遭到拒绝。他仗着醉意,强吻女生,事后恳请女方保密,因为女友是他们共同的好友。

那之后,刘北山继续在网络上呼吁性别平权,而那个名叫梦雨的女生,一度因躁郁症休学。她避免跟刘北山见面,为此疏远音乐好友。直到小亮提倡反性骚扰机制,梦雨才把这件旧事告诉他。小亮鼓励她公开,她不忍。

小亮斩钉截铁地说:“梦雨在这件事上不会说谎。”

陶然顾虑道:“可是,你要我们怎么办呢?发大字报?让梦雨和朋友难堪?”

小亮被“难堪”一词激怒:“在你看来,受害者发声是一件难堪的事?”

陶然急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即便我们要帮助梦雨,也要想一个妥当的方式。”小亮摆摆手:“你说的妥当,无非是私下和解,要是有用,梦雨就不会被这件事困扰到现在。”陶然为难地说:“那些网络噪音只会让梦雨更加窒息。”

杜若打断道:“为什么你们不听听梦雨怎么想?”

周胖问:“你们有证据吗?没有证据,说了也会不了了之。”

“性骚扰案很难取证。”小亮解释道,“当时除了司机只有他们两个人,梦雨自己也预想不到,她信任刘北山,所以没有防备。”

周胖提醒他:“梦雨一年前已经选择和解了,她现在也不想公开,我们又何必打扰别人的生活?刘北山有错,可以让他私下跟梦雨道歉,我想他也不会愿意事情闹大,可是你如果公开,很多事就无法控制了。”

“这还不是息事宁人的一套?”小亮质问,“为什么陌生人出事,我们就鼓励受害者发声,现在轮到了朋友,大家就一个个装作鸵鸟?”

周胖抛下一句气话:“别以为就你勇敢,你要逞英雄也不该是现在。”

二人互相说了几句气话,陶然见场面尴尬,调解道:“你们都先别急,既然现在还有一些朋友在场,不妨问问他们的意见。”

杜若不耐烦地说:“多大点事,去问梦雨不就得了,她要公开那就公开。”

但周胖顾虑道:“我们前脚请人做嘉宾,后脚举报,这样太不地道了。再说,现在盖茨比书店因为性骚扰的事人心惶惶,已经有好几个前住客或者男性友人被举报,但都缺乏证据,我担心这样扩大化,对书店影响不好。”

杜若对此有不同意见:“这种事,你藏不住,你越捂着,事情闹得越大,咱们本来就倡导平权,现在轮到咱们,就得做个表率,否则你叫别人怎么看咱们?说盖茨比书店住着一群道貌岸然的虚伪之徒?再说,你只看到被举报的是朋友,怎么没看到那些受害者,她们也曾经帮过书店?这种事,我们就得拿出个支持的态度。”

杜若说完后,在场多数人持保留意见,周胖操持着一派从长计议的腔调,陶然也怕事情扩大,小亮终于听得忍无可忍:“说白了,你们还不是双重标准!”

“你不想做坏人,我做,我和梦雨发公开信,就不关盖茨比书店的事!”

“那你发了之后呢?”周胖质问他。

“呼吁更多人关注此事,包括潜在被骚扰的人。”

“所以,你们是想要做道德警察,随意毁掉一个人?”

“谁在毁掉谁?你搞清楚再说话!”

“朋友受伤不是你随意审判一个人的理由!”

周胖忍不住把话说下去:“你听了梦雨的一面之词,你怎么就不听刘北山的,你觉得自己站在正义的一边,但什么是正义,你真的搞懂了吗?道听途说就是正义?道德审判就是正义?现在不是红卫兵,不是在搞文革,你要给一个人定罪,那好,请拿出证据,没有证据就不要充判官,你现在公开,得罪的不只是刘北山,还有指望刘北山挣钱的出版社和媒体,你以为自己在帮梦雨,到时候一旦有反转,梦雨遭遇网络暴力,你确定她会比现在更好,而不是陷入到更坏的情况?”

那次闲谈不欢而散。我要到小亮的联系方式,约他有空一叙。再见面是在不久后的下雪天,灯火阑珊的大街上,小亮把啤酒罐往墙壁踢,他连踢了几脚,低头把罐子捡起,丢进垃圾桶。我问他:“你朋友的事情,可以让她跟我说说吗?”

“我很想帮她,但这件事情,必须建立在符合新闻伦理的前提下操作,单凭你一个人,是无法成为一篇报道的,我需要采访到你朋友,跟她当面聊,这样写出来的报道才能被公众取信。”

我们拉了一个三人群。梦雨最大的顾虑不是事情公开,而是可能引起的猜忌、侮辱和决裂。我询问她当天的经过,那是一个短促的过程,在一次乐队小型演唱会后,她正好去捧场,散场后和刘北山去了一家附近的酒吧,在酒吧里,刘北山和她谈论音乐,有时,也故作脆弱地袒露自我遇到的困境。她把对方当做才华横溢的同辈,庆幸听到真诚的坦白,以至于即便牵手,她虽感意外,也没有拒绝,未曾想到后续的事。

“我很愿意帮你,不过我希望你想清楚,公开后可能付出的代价。”

梦雨低着头,在座椅上反复摸自己的手指。

我决定为梦雨写一篇报道,争取发出。那时候,我在写作时心存侥幸。按一般媒体的尺度,这篇报道连选题都过不了,它们犯不着为了一个素人,得罪一个同温层里的宠儿,但那时,《新快报》是出了名的尺度大,别家不敢报的,我们报,别家不敢得罪,我们得罪。局外人困惑,以为我们背后有高人站台,主编说,这得益于领导对资本和权力的合理利用。这家媒体由民营企业出资,却挂靠一家有政府背景、具备新闻采编权的媒体下,它的高层,不少都是党内媒体、出版社的人,中年后离职创业,多少积累了一些人脉。在中国,里面没人,很多事办不办,里面有人,又有资本撑腰,很多事也就成了。据说有一回报道,涉及一位影视巨头的高层,主编掂量着能不能做,请示领导,领导一通电话,也不知打给谁,这事就敢发出来了。于是,我们这群经常批评资本和权力的媒体人,倒是在两者的庇护下,做出别人没法做的报道。权力是春药,但不是万能的灵丹妙药,如果事情闹大了,我们也会被删帖,领导不可避免要写检查。这家媒体的高层,有一位资本家、一位党内开明派人士、一位民盟成员、一位知识分子、一位办过媒体待过民营出版社的,还有一位常跟审查官打交道,没少喝茶。请领导喝茶的人,也摸不准,不晓得一些报道,究竟是我们自作主张,还是上面的主意,于是,我们这家看似民营的机构,就这样在资本和权力之间摸着石头过河。

几天后,我把报道初稿写出来,交给主编马老师定夺。我没有发在群组,而是私发给他,问他意见。马老师礼貌回复,第二天找我谈话,关上门,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对我说:“余渺,这篇你先缓缓。”我问他原因:“是暂时不好得罪刘北山吗?”马老师说:“他其实没什么,只是他的新书,毕竟是夜航船出的,夜航船主编,和咱们领导又是老熟人,你发出去,对他们影响不好,领导那,我也不好交代。”

我支棱起背,正视前方。马老师扶了扶眼镜,不紧不慢地说下去:“你也别灰心,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因为我年轻时就是一个急公好义的人,为此得罪过不少人,所以我叫你缓缓,而不是不发,什么时候发?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如果这人品行不正,他以后,还会露出破绽,你就耐心等。”

“等什么?”

“等风来。”

“风能来吗?”

“德不配位,总有一天会摔下的。”

马老师笑眯眯地说:“做我们这行,有时就像种庄稼,不仅要有劳动,还得等个风调雨顺的季节,有些事,急不得,再怎么急,没有好天气也是白忙活。”

他对我透露,自己电脑里还屯着十几篇稿子,发不出,有的在等那人去世,有的,可能永远发不掉。我问他,这样不会难受吗?

他说,庄稼人的第一要务,是先保护好整片田地。

那一天,马老师在离开前对我说:“余渺,有的人选择在黑夜中死去,有的人选择活到白天。”我那时并不太理解这句话,直到后来,当我经历了与盖茨比书店和胡说有关的更多事情后,那句话竟会反复在我耳边回响。以至于到现在,当我回忆起那天的场景,我仍会记得他面带微笑地问我——

“余渺,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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