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郑建平/母 亲
母 亲
郑建平(四川)
多年前,就想为母亲写一篇文章,可每次提笔却又不知如何写起,因此,这篇文章便拖到了现在。
母亲明年八十岁,在她十八岁那年嫁给我父亲,十九岁到三十岁这十余年间先后生下我们姐弟四个。当时,我们家在内江乡下,那个年代大家的生活都很困难。我们家虽然有父亲在外工作,但他工资不高,每两三月才给我母亲寄十块钱,我们姐弟又年幼,家中无劳动力,因此,日子比其他家庭过得更显艰难。
父亲一年中回家的次数不多,家里里里外外,大小事情都靠我母亲操持,因此,母亲非常辛苦劳累。但母亲心中有父亲作依靠,再苦再累,对生活总是乐观向上,充满希望。
父亲三十二岁那年的一天,忽然口吐鲜血病倒,送进医院手术检查,发现静脉扩张破裂,肝硬化晚期。从此,父亲开始了与病魔作你死我活的斗争,我母亲也就从此和医院结下了解不开的结。那年,我母亲才二十七岁。
父亲自那次病倒后,经常犯病住院,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每次住院都需要人照顾,单位考虑照顾我父亲只有我母亲最合适,于是,每次在我父亲住进医院后都要发电报通知我母亲来。我母亲每次接到通知,立即放下家里的所有事情和生产队的农活,把我和我姐姐委托给家婆或外婆照管,她带着我妹妹和弟弟来到我父亲身边。
我父亲住院一般在四川医学院附属医院(即现在的华西医院)和市二医院。无论父亲是住华西医院还是市二医院,母亲都是拖着弟弟妹妹一大早去,晚上把父亲在病房的事情安顿好后才又拖着我弟弟妹妹摸黑回家。那时,我父亲的单身住宿在文武路市公安局的家属宿舍里,离市二医院不是很远,大概四五站公交车路程,公交车票约四分钱;离华西医院就比较远了,五六公里,十多站路程,公交车票大概是一角钱。但母亲为了节约这四分钱、或一角钱,来去医院总是走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坐公交车。
一次,母亲把我也带来成都看望父亲。那天,天气很好,不到七点钟太阳就斜斜地打在了街面上。母亲背上背着我一岁左右的弟弟,手里牵着我四岁多的妹妹,我跟在母亲身后,一家四口走在去医院的路上。走了一段程路,妹妹实在走不动了,母亲就把妹妹抱在怀里继续向前走。母亲也觉得很累了,才停下来找个地方歇口气。后来,我也走不动了,拉着母亲的手说:妈妈,我走不动了,我们赶车嘛。母亲停下脚步,低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摸了摸她的衣兜,迟疑了片刻对我说:累了我们歇一会儿再走。我看着母亲那张焦虑,憔悴的脸不再吭声。那三四年时间里,母亲就这样不停地带着我弟弟和妹妹奔波在内江、成都,医院和住家的路上。
后来,在父亲的要求下,父亲单位将我们全家迁到了城里。到了城里,母亲减少了路途的劳累,但城里站要站钱,坐要坐钱,喝口自来水都要钱,不像在乡下,有很多东西可以自给自足,无需给钱。这种情况下,家里的经济状况显得更加窘迫,母亲在父亲病情稳定的时候只好外出打临工挣点钱补贴家用。母亲没有多少文化,外出打临工都是做的体力活,在建筑工地上挖过土,抬过砖,在机关食堂做过饭,每天起早贪黑,早出晚归,辛苦劳累不言而喻。
父亲的病在单位的关心下,在母亲细心的照料下,在他本人与病魔顽强抗争下,坚持了十年。这十年中,父亲为了治好病经常四处寻医问药。有时到了病急乱投医的情况,打听到有什么好的偏方,总是让母亲想法把药给他弄齐。母亲为此跑了不少的腿,求了不少的人,也看了不少人家的脸色。一次,父亲听一资深“半仙”说,仙人球熬糯米,长期服用对肝硬化有很好的疗效。父亲听进去了。当时糯米好买,凭票到一般的米店都能买到。然而,仙人球却不是那么好找,父亲每天要用这个东西,用量较大,母亲四处去寻找都没有找来几个。一天,母亲发现草市街的一所寺庙屋檐上有一大盆仙人球,这盆仙人球长得密密实实,一个叠一个,估计有好几十个。母亲找到这盆仙人球的主人,向他说明想买这盆仙人球的用途。仙人球的主人说,这盆仙人球他栽了十多年,不想卖人。母亲遭到拒绝只好离开了。到了晚上的下半夜,母亲戴着手套又来到这里,爬上围墙,上到房顶,把这盆仙人球搬回了家。回到家里,母亲放下仙人球缓过气后,才感觉到自己双手和身体疼痛难耐,原来她的双臂和胸前被仙人球刺了不少的伤口。有的刺还断在了肉里。这是母亲为我父亲治病当了唯一的一次贼。
父亲最后一次犯病比较严重,住进医院就再没有出来。母亲白天上班,晚上到医院照顾他,时间长了母亲感觉有些吃不消,中间只好让我隔三岔五去替换她一下。在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病房外面电闪雷鸣,阴风惨惨,雨哗啦啦地下个不停,母亲守候父亲到下半夜,实在是太困倦了,我让她去睡一会儿,母亲去了隔壁房间,我趴在父亲病床边不一会儿也呼呼睡去。凌晨四点多钟,医生进来把了一下我父亲的脉搏,然后,拔下我父亲身上的输液管和脸上的氧气罩,要我去把我母亲叫过来。我母亲来到医生面前,医生对我母亲说:你爱人走了。我母亲听了,呆在原地好久没动,过后,她走到我父亲床边,“哇”的一声趴在他身上大哭起来。母亲哭了很久很久,没有人劝她,没有人安慰她,她的哭声悲恸欲绝,肝肠寸断,在住院楼里盘旋回荡不断。她边哭边拍打着我父亲的身体道:你就这样撒手走了,你的四个娃儿咋个办?!我咋个办呀?!站在一旁的我也犹如天塌下来一般六神无主。
父亲去世后,为了解决我家的生计问题,父亲的同事给我母亲建议,让我辍学参加工作。那时,我刚上初中二年级。同时,也让我刚读高二的姐姐辍学工作。母亲考虑多日后向我们提出了工作的要求。我和姐姐工作后,家里的日子渐渐有了一些起色。但是,我姐忽然又罹难。
由于我姐性格本身柔弱,加上家里这种状况,以及她后来在工作和婚姻上的不顺,使她精神长期处于焦虑和压抑中,在她二十四岁那年突发精神分裂症。姐姐生这病是我母亲始料未及的,精神上再次受到沉重的打击,但她忍着痛苦,带着我姐不时的跑医院就医。姐姐的病经过住院治疗,大有好转,但每次都没有按照医生的要求治疗到位就被我姐夫接出院。出院后几个月又复发,到了后来,根本不能治愈了,她生活也就渐渐的丧失了自理。我姐的病状开始是安静不下来,到处乱跑,跑丢了,我姐夫也不找,不管其死活。母亲知道后四处去寻找,找回来交给我姐夫。这样循环往复持续了两三年。一次,我姐跑出去被人贩子卖到河南,母亲找了大半年,最后在公安机关的帮助下才找到。那天,母亲和公安人员一同来到河南,走进那人的家,见我姐卷缩在昏暗的灶房里,人瘦得皮包骨头,完全脱形难以辨认出来。母亲见状,抱着我姐伤心的痛哭,我姐姐见了母亲,泪水止不住的长流。这次,母亲把我姐找回来后,决定不再交给我姐夫,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三年后,我姐夫以没有事实婚姻为由向法院提出和我姐离婚。从此,我姐跟随我母亲生活,两人相依为命。
我姐在母亲的照顾下,病情相对的稳定了下来,但每月还是要发几次病。这时发病的症状是情绪很亢奋的对着窗外骂人,或朝着我母亲吵,怎么制止也制止不住。把一个家吵得不安宁,对我们几姊妹的生活影响很大。长年累月,让我母亲伤透了心,对生活没有了一点兴趣。曾经,她一度想带着我姐去轻生,好让我们下面三兄妹从压抑、焦虑的氛围中解脱出来。但,母亲还是坚强的振着了起来,她带着我姐不停的四处寻医,不停地寻找有效药物,最后,我姐的病状得到一定的控制,发病减少了许多。
母亲伺候我姐就象伺候一个老婴儿。每天要把药和开水送到她手中,看着她把药吃下去;每天要问她想吃什么?然后按着她的要求出去采买回来做;每天早晨要叫她起床,然后伺候她洗脸、刷牙;每天晚上要帮助她洗澡,然后把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晾上;每天还要陪她出去散步,逛公园、商场。母亲说,这样让我姐出去透透新鲜空气,运动一下,身体会好一些。
我姐在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下病情有了进一步的好转。她可以帮助我母亲洗碗,扫地,可以陪我母亲出去买东西,如果母亲东西买得多,就帮母亲背回家。两人经常也要吵嘴,比如,母亲让她吃药,我姐不想吃,两人要吵;有时候,我姐不想吃饭,母亲硬要她吃,两人也要吵。但吵上几句就不吵了,我姐只好乖乖的把药或饭吃了。母亲这时少不了对我姐说:不给你用重刑你不会招。意思是说,不恨到你,你不会顺从,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怎么得行,不吃药病哪会好得到,不吃饭身体哪会长得好!我姐听了母亲的话往往含混不清的嘀嘀咕咕几句也就不吭声了。
越到后来我姐对我母亲的依赖越强,我母亲走哪她都要跟着去。生怕母亲离开她一步。有些时候,我姐因为药物作用起不了床,母亲又要出去买东西,我姐就对我母亲说:你明天去买嘛。母亲回答说:今天要用,必须要去买。我姐就说:那你早点回来啊。有时候我母亲回来得晚,我姐就来到窗前,两眼巴巴地看着大街来来往往的行人,盼着母亲快点回来。
五年前,我姐检查出患了癌症,已经到了中晚期。当时,母亲拿着检查单看着我姐,伤心道:你这辈子咋个这么不幸哦!由于我姐有精神病,医院怕我姐发病惹事,都不愿给她治疗,母亲为此焦透了心。一天,我母亲来到省肿瘤医院,找到院长,祈求他给我姐治病。院长看着我母亲焦急、伤心的样子,十分同情,便写了一张纸条给我母亲,要她去找挨着我母亲住家最近的市三医院肿瘤科主任。三医院肿瘤科主任看了纸条二话没说,把我姐收进了医院。母亲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姐住进医院后,由于各种费用很高,母亲没有请护工,而是由她自己来护理我姐。为了晚上能休息好,第二天有精神继续照顾我姐,每天在我姐治疗完后,母亲就把我姐带回家,第二天一早再把我姐带到医院去。后来,我姐癌症转移到多处,已经没有治疗的价值。主治医生的意思是要我姐回到家里保守治疗,免得我母亲花费那么多精力和金钱。我也向母亲暗示了我同意医生的意见。但母亲不同意,说我姐虽然脑壳糊涂,但必然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眼看她就要走了,她心很痛,很舍不得,因此,她要给她医,要给她医个心甘。我说:这样医下去,姐是好也好不到,死也死不了,姐活得很痛苦,把你拖得也很恼火。母亲说:只要她还有一口气,我都心甘情愿的照料她,我不觉得恼火。
我姐在去世前的两三个月时间里,已经不能自行走路,经常还出现忽然晕倒的情况。这时,我要求母亲请人护理,母亲也感到自己一人护理不下来了,便请了护工。但是,请来的护工都只护理了三五天就不干了,原因是怕我姐忽然晕倒摔在地上出问题,出了问题他们负不起责任。请不到人护理,我母亲只好又自个担当起来。我姐因为癌转移到了肺上,咳嗽非常厉害,对病房其他病人的休息很有影响,母亲只好买来手推车,晚上继续把我姐推回家,早晨推回医院。
一天,天下着蒙蒙小雨,我来到医院,在朦胧的路灯下远远地看见我母亲吃力地推着我姐往回家的路走去。我没有立即赶上去帮她,而是跟在她身后,两眼看着她那一头苍苍的白发,弓着推车的瘦弱身体,和那沉重缓慢的脚步,我的心一下崩溃了,眼泪止不住的滚了出来。
我姐去世了。母亲那天没有哭,而是呆滞地坐在凳子上反复不停地问我:你姐死的时候眼睛是闭上的吗?我回道:眼睛是闭上的。母亲道:闭上的就好,说明她没有怨恨我。
作家简介:
郑建平,四川省玉沙宾馆副总经理,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出版有短篇小说散文选《邂逅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