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弢:《谈<夜航船>》
朱永新按:
唐弢(1913-1992) 原名唐端毅,曾用笔名风子、晦庵、韦长、仇如山、桑天等,历任复旦大学、上海戏剧专科学校教授,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长,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书记处书记,《文艺新地》、《文艺月报》副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第二、三、四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四、五届全国人大代表。出版杂文集《推背集》《海天集》《投影集》《劳薪集》《识小录》《短长书》《唐弢杂文选》等,散文随笔集《落帆集》《晦庵书话》《文章修养》等,论文集《向鲁迅学习》《鲁迅的美学思想》《海山论集》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等多种。这篇文章发表于《新民晚报》读书乐专栏,后编入曹正文先生主编的《名家谈读书》。文章讲述了“以一部印行粗陋的新编《夜航船》的误会而引出抄本张宗子《夜航船》的问世“的故事”,也算是文人读书的逸闻趣事。
浙江古籍出版社排印了明代张宗子的《夜航船》,校注者刘耀林同志寄赠一册,心里很是高兴,因为其中有一段小小的因缘。
我为杜渐兄《书海夜航二集》作序,谈到张宗子这本书,根据《琅媛文集》收录《<夜航船>序》一文,引用了他说的僧人伸脚的故事。序里还说:“我有这书,版本虽然粗陋,内容却很别致。”耀林同志转托钦瀚兄来信借阅,我从破旧书堆里找出,却原来是清朝破额山人新编的《夜航船》,并非张宗子的那一本。同名异书,张冠李戴,现在轮到我来聆听和尚的话:“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了。
我是欢迎和尚伸脚的,这在序文里已经说过。
张宗子的《夜航船》曾经梓行与否,我没有仔细考查,只记得周作人和阿英都曾提到它。周作人要他的弟子沈启无(后来破门了)将《<夜航船>序》选入《近代散文抄》,好像阿英就是读了选本才去找《琅媛文集》的。至于周作人见过原书没有,我不敢说,但看他为俞平伯重刊《陶庵梦忆》作序,提到张宗子的作品,除《梦忆》外,只说见过《于越三不朽图赞》《琅媛文集》《西湖梦寻》等三种,《一卷冰雪文》则因价贵未买,可见他大概没有见过《夜航船》,只因绍兴生活中有夜航船,从而对书本的《夜航船》不免有点好感罢了。如此说来《夜航船》也许竟未梓行。浙江古籍出版社从宁波天阁借来珍藏多年的稿本,由刘耀林同志详细校注,排印问世,这不是特别值得我为之高兴的吗?
不过印出的《夜航船》和张宗子别的著作例如《梦忆》《梦寻》等异趣,也和我的想象不同。它不是风致潇逸的散文,倒是传播知识的工具书--类书。张宗子而编类书,颇出我的意料之外,不过他曾有《石匮书》那样皇皇巨著,而且仔细想来,也和序文的旨意相合,张宗子在序文里嘲笑了“两脚书橱”,却又认为不能一概而论,例如古人姓名,“不关于文理者,不记不妨”,“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这些大概是他认为“不可不记”的有关文理的材料,诚如刘耀林同志所说:“归纳得当,言之有物”,对当时的青年人确实不坏。但如果一一记住,大概也是口“两脚书橱”,不过是按照张宗子标准,有别于别的“两脚书橱”而已。至于破额山人新编的《夜航船》,却是一部谈掌故的笔记,以风俗人情为主,别具一格。其中《顿生一计》《叫爷来认臂》《二妇戏言》《食物别名》《白黑黑》《芋艿淘》等,风趣盎然,令人作会心笑,有时涉及猥亵,大抵从民俗学着眼,未能一口否定。不是替自己辩护,我之张冠李戴,固然出于疏忽,却也还有一些可以探索的原因在。
破额山人新编《夜航船》错字甚多,版本粗陋,一似我的记忆。它是由采风报印行的。清末许多风行的单行本书籍,一开始都由报馆出版,我买的《老残游记》是神州日报馆版,《巴黎茶花女遗事》有多种版本,我有玉情瑶怨馆校刊本,比较精致,但写鲁迅传记时,想到他当时求知心切,旨在易得,未必去购精致的版本,就又找了昌言报代印本;谭嗣同的《仁学》也如此,写书时参考的是国民报社本。我觉得这是上一辈人当时读的原样书,参考起来比较放心。这类由报社出版的书有一个特点:适应日益澎湃的维新思潮的需要,出书快,发行量大,在当时比较易得。现在则又翻了过来,说实在话,虽非“罕见书”,却又十分难得了。
以一部印行粗陋的新编《夜航船》的误会而引出抄本张宗子《夜航船》的问世,却是难得的事,不可无记。高兴之余,写此自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