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征红迷会活动日志】瞬息的繁华——元春归省与塔湾行宫
8月25日晚,仪征红迷会年度第六期线下读书会于江苏省收藏家协会仪征活动中心阅古轩举办。依旧是一盅清茶、一本红楼、三五知己,在都市的喧嚣中安享一分宁静和淡泊。《红楼梦》的剧情上演到第十六回,终于即将步入“大观园”时代,元春加封、秦钟夭逝、黛玉归来、大观园动工……,此回中的故事情节不可谓不丰富。红迷们围坐一起,认真诵读、静心思考、推敲情节、交流探讨,不亦乐乎!
第十六回回目名为: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文前有一条脂批引起了红迷们极大的兴趣,“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只此寥寥数语却透漏出了诸多信息,有对曹学以及《红楼梦》与扬州的关系略有了解的红迷向大家介绍了这条脂批背后的故事。曹公明面上写元春省亲,却隐写康熙南巡,着实是“忆往昔,感如今”。众所周知,曹雪芹晚年生活凄苦,过着“举家食粥酒常佘”的日子,是以他十分的怀念曾经的那个“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怀念自己少年时代无忧无虑锦衣玉食的生活。而曹家在历史上最为辉煌的时候无疑是曹寅时代,彼时曹寅深受康熙宠幸,最多时曾身兼三职(江宁织造、两淮巡盐史,、通政使司通政使),文本中透过赵嬷嬷之口说出的接驾四次的江南甄家,极可能就是曹家,因为有清一代曾接驾四次的只有曹寅。康熙第三、四、五、六次南巡,曹寅曾分别以江宁织造和两淮巡盐史的身份在南京和扬州接驾,并在扬州三汊河干高旻寺旁亲自督造修建了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的塔湾行宫以迎接康熙驻跸。虽然塔湾行宫早已毁于战火,但是从民间流传和史料记载可以得知其有多么的奢华,扬州一带当时曾有“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银滥用比泥沙”的说法,而在本回文本中,赵嬷嬷也曾言道:“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像淌海水似的……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无法想像,为了迎接这几次圣驾到来,曹寅究竟花了多少库帑?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唯一可以得知的是,曹寅为了接驾导致江宁织造和两淮盐赋都落下了巨大的亏空,这是有史料可以佐证的,也是曹家败亡的主因之一。康熙四十八年十二月初六(公元1709年),有御史参奏曹寅,密报康熙说,曹寅和李煦亏欠两淮盐课银三百万两,请求公开弹劾他。康熙把曹寅看成是“家人”并没有批准。但事关重大,康熙不得不私下谆谆告诫曹寅和李煦,必须设法补上亏空。但曹寅面对茫茫债海,已经无法弥补,也没有能力挽回局面。曹寅去世后,李煦曾有给康熙的奏折:弥留之际,核算出亏空库银二十三万两,且曹寅已经没有资产可以补上,“身虽死而目未暝”。虽然康熙顾念旧情,在曹寅死后让他的儿子曹顒、继子曹頫先后接任江宁织造希望埋平亏空,但是由于历史包袱过重,在雍正六年,曹頫终因经济亏空、骚扰驿站、转移财产等罪名被革职抄家,家族也因此迅速败落。
而小说中的贾家命运也极为相似。元春省亲后,贾府的经济状况逐步恶化,有多条线索可徇。如贾蓉之口得知凤姐要与鸳鸯商议偷出贾母屋中的古董出来换银子,虽然这可能只是一句玩笑话,但彼时荣国府的日常开销运转已然捉襟见肘。黑山村的乌进孝来宁国府送年租时贾珍贾蓉的一段对话也予以了证明。“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家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好一句外头体面里头苦,道尽了省亲的本质,其实就是一场虚热闹,从元春进府到离去统共不到四个时辰,为了这短短四个时辰,贾府付出了巨大的经济代价,也直接导致了其后的经济崩溃和家族败落。
由着现实中曹家和小说中贾家相同的的命运,有红迷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塔湾行宫是否就是大观园的原型?这个想法一提出就引起了红迷们的关注,纷纷发表了各自的观点。大观园的原型之说有很多种,如恭王府说、圆明园说、随园说、江宁织造府说等等,但岂今也没有定论。也曾有扬州红学学者提出过塔湾行宫是大观园原型的说法,但由于缺乏直接证据支撑而未得到主流红学界的认可,但这并不妨碍红迷们作一番推理。首先,脂批明确告诉了我们,作者借省亲事写南巡,而曹寅接驾都是发生在南京和扬州,这就可以推理大观园原型所在地。其二,通过先前的讨论得知,无论是现实中的曹寅接驾还是小说中的元春省亲,都导致了曹家、贾家的经济恶化和家族的衰落,情节高度吻合,也进一步坐实了作者借省亲事写南巡的真实性。其三,塔湾行宫的特殊性。康熙六次南巡,驻跸过的行宫不胜枚举,但是对照到曹家的身上,位于扬州高旻寺西的塔湾行宫无疑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因为它是曹寅负责督造修建的。遍阅史料,曹家除塔湾行宫外没有搞过别的大型工程,而小说中的贾府也只搞了大观园这一个工程,现实与小说又一次出现了高度吻合。且康熙对于这座塔湾行宫、对于高旻寺俱都偏爱不已。红迷们又引经据典进行了一番分析,据史料记载,康熙三十八年(1699),康熙帝第三次南巡至扬州,见寺内天中塔年久失修,欲颁内帑修葺,为皇太后祝寿祈福。江宁织造曹寅、苏州织造李煦和两淮盐商得到消息,“不待期会,踊跃赴功”,争相捐金修缮天中塔,增扩庙宇。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第四次南巡时见此,龙心大悦,他登临天中塔南眺金山、北望蜀冈,顿觉"旻天兮清凉,玄气兮高朗",因此赐名高旻寺。此名一直沿用至今。
康熙南巡回京后将皇宫内的一尊脱纱药师如来泥金佛像赐给高旻寺供奉,并在四十三年九月重阳日亲自作《高旻寺碑记》:“朕三十八年,奉皇太后鸾舆偕行,晨昏侍养。视河既毕,勉从舆请,济江而南,周览吴会民生风俗。见茱萸湾塔岁久寖圮,朕欲颁内帑略加修葺,为皇太后祝釐。而众商以被泽优渥,不待期会,踊跃赴功,庀材协力,惟恐或后,不日告竣。旧刹式廊鼎新,庄严宏敞,兼以翚飞杰阁,凭高四眺,临大江,通南北,因书额赐之曰:高旻寺。勒文于石,垂示久远。惟是雨旸应时,河海清晏,一时共臻于仁寿之域,斯四十余年宵旰勤民之念,所厚期也。……爰为书之,以志始末云。”是年冬,康熙派学士高士奇和内务府官员丁皂赉携碑文赴高旻寺,并在曹寅的奏折上御批“高旻寺碑文写完,着善手摹勒上石榻墨进呈”。
曹寅则在这年十二月初二日专门呈上奏折上谢皇帝恩典,并奏报“臣寅于十二月初二日谨率属官商民人等,俯伏迎接,望阙叩头,焚香跪谈,百万商民欢呼动地,仰瞻圣孝帝训。……臣寅随遴选匠工,于高士奇等指建碑亭之处,将石细加磨磷,用心摹勒,俟镌完敬榻进呈御览”。为了安置御赐金佛和碑石,曹寅等又在高旻寺的正殿后面建了金佛殿和御碑亭。此时的高旻寺已初具规模,地位跃居扬州八大名刹之列。值得一提的是,曹寅在该奏折中还提到“所有两淮商民顶戴皇恩,无由仰报,于臣寅未点差之前,敬于高旻寺西起建行宫。工程将竣,群望南巡驻跸,共遂瞻天仰圣之愿。”曹寅于康熙四十二年起在寺院西侧主持营建高旻寺行宫,规模四倍于寺,殿堂馆轩、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当时行宫的盛况是“宝塔上灯火如龙,五色彩子铺陈,古董诗画无计其数,月夜如昼”。李斗在《扬州画舫录》里也作了详细记载。修建行宫花费巨大,内务府奏给曹寅、李煦京堂兼衔折里,写明“曹寅、李煦各捐银两万”。
康熙四十四年(1705)三月,康熙第五次南巡,即在落成不久的高旻寺塔湾行宫下榻。行宫的奢华,使康熙帝想到了汉文帝筑惜露台被后世议论,隋炀帝沉湎琼花而江山易主,于是写下了一首自警诗——《述怀近体诗》并序。诗云:
又驻塔湾见物华,先存篰屋重桑麻。
惠风遍拂维扬市,沛泽均沾吴越家。
作鉴道君开艮岳,长嘘炀帝溺琼花。
浇胸经史安邦用,莫遣争能纵欲奢。
尽管如此,康熙还是一反“一日即过”的惯例,在高旻寺塔湾行宫一住就是六天,进宴演戏,观望灯船,欣赏四处景致,犒赏官员及盐商,以上种种足可见康熙对于塔湾行宫的重视与偏爱程度。虽然这些线索并不能直接证明塔湾行宫就是大观园的原型,但是无疑,这座行宫对于曹学、红学的研究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讨论过塔湾行宫,红迷们又回到文本探讨故事情节。本回中有一段话亦堪称红楼一大悬案——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贾元春晋封贤德妃,贾政入宫谢恩本是常理,但是又往东宫去干什么呢?作者很突兀的加上这么一句,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有红迷猜想,贾政与当时的太子交情匪浅,元春的上位太子乃是推手之一,故尔去往东宫面谢太子。也有红迷认为这是隐写新老皇帝交替,贾元春是被新皇所册立,只是因为新皇还未及登基尚居东宫,故尔贾政才要往东宫去谢恩。也有红迷综合清代史实做出了另一番分析:《红楼梦》有一位背景人物“太上皇”,可是在曹雪芹时代,清代并没有出现过太上皇。到乾隆禅位嘉庆,成为太上皇时,曹雪芹已去世多年,他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去作这样的假设。但是在曹寅时代,康熙曾立有太子,一度曾出现康熙接见大臣处理政务时,太子就坐在御座旁的位子上共同参与的现象。而康熙出征时则留下太子监国理政,秋围、南巡时也带着太子一并出行,很有点“太上皇”训教于“见习皇帝”的意味。而在太子二度被废时,康熙曾这样说过:“皇太子服御诸物,俱用明黄色,所定一切仪注,与朕无异,俨若二君矣”。那个时候的官员甚至形成了先谢皇上的恩再谢太子的恩的习惯,而曹雪芹则将这一情况隐写进了小说之中,这样一来,贾政又往东宫就说得通了。一番推敲下来,红迷们戏言自己颇有些狄仁杰断案的味道,无需证据全靠推理,虽然所得结论可能离真相很远,却乐在其中,趣味无穷。
在本回中,又有一个人物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就是秦钟。关于秦钟其人、他与宝玉的关系等之前读书会曾有探讨,是以本期红迷们只分析了他的死亡。秦钟之死,并无多大征兆,当然也不是非死不可,但是,秦可卿已死,秦钟与贾府之间的纽带就断了,作者安排他死去也是合理的,这样一来小说的人物关系就利索了。第二,秦钟之死带有一点警世作用。偷期幽会、纵欲无度、心智聪慧却思虑过多等等,这一切都对身体有损。第三,秦钟死前与鬼判们的纠缠很有看点颇有特色,尤其是贾宝玉前来看视时发生的事情,等于是从另一个角度关照了一次贾宝玉。众所周知,贾宝玉是有来头的。这个来头,通过衔玉而生、通过一僧一道、通过甄士隐、通过梦游太虚幻境等已经明确无误。但是,这次是鬼判们对其来头予以说明贾宝玉是个“运旺时盛的人”。从效果来看,是不是有点时空颠倒、大开大阖的意思,将小说的视野扩大了许多,等于将天上、人间、地狱联系在一起,体现出一种宽阔度,读来别具一番感受。最后,秦钟的临终遗言也别有含义,红迷们对照了刚刚死去的秦可卿给王熙凤的忠告,或许体现着作品思想的重要方面。秦可卿死后魂托凤姐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秦钟临终时和贾宝玉说的话则是这样的: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姐弟二人及其父亲相继而亡,而秦可卿和秦钟都有话交代且意味深长,读来令人不胜唏嘘。
元春晋封、秦钟已亡,《红楼梦》也即将步入“大观园时代”,对于很多读者来说,可能“大观园中的《红楼梦》”才是最具吸引力的和最有看点的。仪征红迷会将于下期读书会开读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欢迎感兴趣的红迷们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