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漫谈
在先秦典籍中,受责难最多的,恐怕要数《国语》了。唐代柳宗元写《非国语》,一写就是六十七篇,清人崔述在他的《洙泗考信录余录》里,给《国语》下了个“荒唐诬妄,自相矛盾”、“文词支蔓,冗弱无骨”的考语,更是从史和文两个方面,把《国语》一笔抹倒。综观古今学者的种种责难,有许多都言之成理,持之有据,确实看到了《国语》的缺陷;而有的则失之偏颇,失之公允。那么,究竟应当怎样评价《国语》呢?这还得从它的材料来源和成书过程说起。
原来,春秋时代有两种史官,一是太史,执简册以记事;一是瞽矇(gǔ méng),凭口传以记言。徐中舒先生认为,这是原始社会刻契和传说的发展,二者结合起来才是完整的历史。《国语·楚语》所说“史不失书,矇不失诵”,就是说的这种制度。太史所书叫做“春秋”,瞽矇所诵叫做“语”。“春秋”、“语”都是教育贵族子弟的教材。到了春秋晚期,“礼崩乐坏”,公室衰微,史官流散,私学兴起,文字史记和口头史记同时外传,并师承授受,开始是记录下来,然后再经整理编排,加工润色,写定成书,源于太史简册而成书的是《左传》,源于瞽矇口诵而成书的便是《国语》,而太史记事,瞽矇记言,这正是《左传》事多于言,《国语》言多于事的原因。
《国语》的具体成书年代已不能确考。书中有涉及到楚攻越,杀越王无疆能的事,说明其中一些篇章当成于公元前335年之后①;又据《晋书·束晳传》,太康二年(公元281年)从魏襄王墓中掘出一批竹书,内有《国语》三篇,而同时出土的《竹书纪年》终记于魏襄王二十年(公元前299年),并称魏襄王为“今王”,可知《国语》的某些篇章成书于此前。根据这些材料,我们判定,《国语》全书的成书年代大约即在这个时期。既然如此,司马迁所持“左丘失明,厥有《国语》”的说法便靠不住了,因为,如果这个“左丘”就是指《论语·公冶长》里的那位左丘明,这位生活于春秋晚期的左丘先生,是绝对不可能再活一百多年,到公元前335年以后去写《国语》的。我们认为,说《国语》是汇编之书,并非出自一时一人之手,但最后经人编排整理而成书,是比较接近事实的。
①楚攻越杀越王无疆的年代说法很多,今从翦伯赞、齐思和编《中外历史年表》。
《国语》一书的得失,正和上述情况有着密切的关系。
首先,我们从史料学的角度分析一下《国语》的得失。正如许多研究者所指出的,此书取材零散,遗缺错谬颇多。春秋封国林立,而书中只载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之事,又多寡详略悬殊。远不如《左传》完整、系统、可靠。这正和《国语》源于矇史有关,一般说来,口头传说是不如文字记载可靠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国语》毫无史料价值。白寿彝先生曾作过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统计,《国语》共有196个条目①,与《左传》所载主题相同的有104条,这些内容,《左传》有,《国语》也有,怎能说《左传》所载是信史,《国语》所载就成了诬妄之言了呢?而且,相同之中又有不同,那就是一个偏重记事,一个偏重记言,言事相参,不是正可互证、互补么?
①197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版《国语》是233个条目,分法有些不同。
另有94条是《左传》所无的。《左传》所无,也不一定就是诬妄,其中大多还是信史,正好补《左传》之缺。这可以从三方面来看。第一,从记事年代看,《左传》始于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1年),而《国语》始于西周穆王(约公元前967年),早出246年,这二百多年的历史,《左传》并非完全不曾涉及,但《国语》所载的一些史实就比《左传》多而详,所以研究这一段历史的人,是常常征引《国语》的。第二,《左传》虽长于记事,特别长于记叙战争,但“国之大事惟祀与戎”,而《左传》反映“祀”的内容就不多,《国语》却有不少有关祭祀的记载,虽然由此引起柳宗元等人对它的天命鬼神之类迷信思想的批判,但从保留史料的角度来看,它还是有价值的,因为祭祀在当时既是国之大事,要想研究那个时代的这一重大历史现象,有关祭祀的材料就成为不可缺少的了。第三,《左传》对非华夏地区的历史记载很少,连春秋末年称霸一时的吴、越两国的史事也多付阙如,《国语》中的《吴语》、《越语》却有比较丰富的材料。其他有关经济、制度、风俗等方面的一些材料,也有很高的史料价值。所有这些,正可补充《左传》的缺失。
正因为如此,司马迁写《史记》便参考了《国语》。把《史记》与《国语》对照一下便不难发现,《十二诸侯年表》和某些《世家》里的许多史料;都是采自《国语》的。看来,《国语》并非满纸荒唐言。还是高嵣在《国语钞序》中的评价比较公允,他说:“左氏所有者,可互相发明;所无者,可补所未备。实足以翼传而行。”古人把《左传》称作《春秋内传》,称《国语》为《春秋外传》是不无道理的。
其次,我们从史学思想的角度看看《国语》的得失。同古代许多史籍相似,《国语》也反映了天命论、英雄史观的落后思想,它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儒家的民本思想,认为失掉民心会丧失政权(这在厉王止谤,宣王料民等篇章中有所反映),但并没有跳出天命的圈子。由于它对人民的伟大作用没有足够的认识,因此它很少记录人民的言行,如果说它偏于记言,也多是“君臣之言”。
曾有人批评《国语》的内容杂乱,毫无章法,其实,它是有明确的指导思想的,这就是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全书所载内容,都围绕一个主题:兴和衰,而且作者通过对史实的记录编纂,能有意识地去探讨兴衰治乱的原因。如它记载了周王室的衰微,作者认为,穆王伐犬戎的恶果是“自是荒服者不至”;而西周“及幽王乃废灭”的重要原因是宣王料民失去了人心。所记其他各国霸业的兴衰,国政的成败,也无不着眼于探索兴衰治乱的原因,读者从吴、越二国的对比中,不难总结出夫差拒谏而亡、勾践纳谏而兴的经验教训。但作者并非仅靠客观的记叙让读者自己去思考总结,而是通过篇末作者自己的话,表明了作者的看法,这更可以证实作者确实有比较明确的编纂目的。
当然,由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国语》的编纂者没有也不可能对历史现象的原因作出深刻的解释。但比起寓褒贬于字里行间的“春秋书法”,比仅为使“乱臣贼子惧”的修史目的,无疑是史学思想上的一个进步。它是社会大动荡时期人们思想日趋深化的反映,也是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的杰出思想的历史源头之一。
我们再从历史编纂学角度考察一下《国语》的得失。《国语》材料零散,选择不严,编排也有不尽得当之处,但它在史著体例上的贡献却是突出的,它首创了国别史这种体例。《国语》全书二十一卷,分为《周语》、《鲁语》、《齐语》、《晋语》、《郑语》、《楚语》、《吴语》、《越语》八大部分,《晋语》最多,共九卷,《齐语》、《郑语》、《吴语》最少,仅一卷。分国所系的材料,则以时间先后,顺序排列。唐代史学家刘知几首创“六家二体”①之说,称《国语》为“国语家”,可见其重视。不足之处是《国语》以记言为主,在内容上不足以反映一国历史,在编纂上也显得单调,不够完整。但《国语》首创的国别史体例,对后世影响很大。《战国策》便是分国编排的,《三国志》、《十六国春秋》、《十国春秋》虽是纪传体,但也是分国编写的,《史记》的《世家》,《晋书》的《载记》,明显受到国别史这种体例的启发,都可以看出《国语》的巨大影响。
①“六家”是《尚书家》、《春秋》家、《左传》家、《史记》家、《汉书》家,“二体”是编年体、纪传体。
至于《国语》的文学价值,应当承认,它既没有《左传》所具有的平实严谨,言简意赅,逶曲叙事的突出优点;也没有《战国策》那种纵横捭阖,妙趣横生,设喻言理的高明技巧;在刻画人物上,更不能和《史记》相提并论。但它仍然不乏生动的篇章。又如“师轻而骄,轻则寡谋,骄则无礼,无礼则脱。寡谋自陷,入险而脱,能无败乎”这样逻辑严密的推理、判断;“夫民之大事在农,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百姓之蕃庶于是乎生,事之供给于是乎在,和协缉睦于是乎兴,财用蕃殖于是乎始,敦庞纯固于是乎成”这样用词准确的排比,并非仅见。《国语》在我国散文发展史上,还是占有一席之地的。
综上所述,我们说《国语》是一部虽有不少缺陷但仍有较高价值的一部古籍。
历代为《国语》作注的人很多;三国时吴国韦昭的注本《国语解》是比较完善的注本。它保存了汉和三国几位注家所作注文的片断。通行刻本是宋代的明道本和公序补音本。1978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国语》,则是我们最易找到的本子。(尹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