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谈爱情,酸不酸?
陆晓晓每次去欧亚商场,从扶梯一上到三楼淑女馆,迎面对着的那家欧蕾专柜都让她心生艳羡。她从没穿过这个牌子的衣服,连试都没试过。一条牛仔裤就要五百多块,太贵了。
从纺织厂出纳员岗位上下来,她没收入,还有两年多才能领到劳保金。离异多年,她无儿无女,轻手利脚。本来她可以出去当会计给人做帐,但老爸九十岁的人了,需要照顾。雇保姆么?费用和她出去赚的钱差不多,还不如自己照顾省心。她现在就只能守在家里。
老爸付陆晓晓每个月一笔费用,哥哥嫂子们也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乐得照看自己孙子,除了过年干脆都不回来了。
人老到一定程度,儿女也觉得他活得太久,早就够本儿了,他们只把注意力都放在下下一代身上。
陆晓晓老爸是离休的,住院费用全免,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去住院。长期陪护,医院一些医生护士都给她混了个脸熟。因此不乏给她介绍对象的。
人到中年又相亲,他们不是挑三拣四,就是急吼吼求欢。她很灰心,谁再提,索性不看了。
十六年前,她前夫张汝成帮同事照顾楼下同厂的汤小梅,最后照顾到她们家床上去了。汤小梅丈夫派驻南方纺织厂学技术一年,回来发现他的位置已经被张汝成替代了。张汝成也觉对不住陆晓晓,把五十六平米的厂家属房留给她。可是她不能忍受每天看他在楼下进进出出给别人的儿子当爹,也不能忍受厂里人背后说三道四而当面欲言又止,那里她一天也住不下去了。把房子卖了搬回娘家,她觉得再遇到的男人,很可能就是另一个张汝成。
老爸每天中午十二点半睡午觉,要睡足两个半小时。陆晓晓就逛超市、商场打发时间。
走进专柜区,陆晓晓想象着自己穿上那件小黑波点衬衫的样子。导购员仿佛是她的影子,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过度热情地推荐哪个是新款,哪个适合她,她很烦:我就看看,干嘛这么黏人?
商场的灯光特别亮,绿植、仿真花特别美。即使外面冰天雪地,这里也能永远营造出春天的气息。专柜门口立着的模特身穿白色大荷叶边短袖上衣,淡湖绿长裤,肩挎巴掌大浅糖果红的小包,腰上是浅灰色小花蛇纹细腰带。这明媚春色,直抵人心,价钱也是直抵人心,要上千块呢。只是转一转,就去打折区,她没有勇气试那么贵的衣服。
在折折区偶尔能淘到好东西。虽然快五十岁了,但陆晓晓能穿M码的,打折区一排排衣架上断码的衣服里常有。有一次她淘到一件黑色针织连衣裙,才五十块钱。冬天当长衫,春秋是裙子,配上打底裤,能穿好久。人要是不年轻了,千万别穿大朵印花,透着俗气。口袋里缺银子的人要想美,就得有眼光兼会算计。
明天就是三八节了,打折区缩减了一大半,也许商家知道三八节女人们都要大肆采购,所以商家的打法就变了。
陆晓晓空着手回的家,心里却记挂一件孔雀蓝绵羊皮收身西装外套。女的总是这样,对一件得不到的衣服和一个得不到的男子都会耿耿于怀。
三八节早上,陆晓晓接到黄总电话:“晓晓,我去大连谈生意,没时间请你们吃饭了,礼物我刚才路过你们楼下时扔老丫儿小卖店啦。”也就只有他叫自己晓晓,别人都叫她小六,好像谁都知道她在家里排行第六。
黄总是父亲住院时隔壁床的病友。医院冬天床位紧张,他得了中耳炎,有钱也住不进单间。不然她那有机会认识他?
陆晓晓每煮了粥,做了小菜,就带出黄总那一份,他夸她好手艺,出院时他开车送他们回家,还留了电话,说要好好谢谢她。
电话号码被她随手写在粉色便签本上,撕下来一递过去,黄总大赞她数字写得太好看了。她是做出纳员的,在商校时写数字是第一基本功。
陆晓晓听了黄总电话里的客气忙答:“您可不要破费,我这么大岁数,都成了老婆婆了,还要什么礼物?三八过节,我可不过节!”
前几天经过近墨茶艺,看见黄总的车停在门口。他的车牌是五个二,特别醒目。不然她也对数字敏感。那天刚好是情人节,不知他和谁在过节。
电话那头黄总大笑:“哪么大岁数了?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我这一大早车就出城了。也没买什么,就是一条裙子。再说答应请你们吃饭,哪能食言?先用小礼物表示一下诚意吧。”
小卖店柜台上放着一只黑色纸袋,居然是陆晓晓朝思暮想的欧蕾。店主老丫儿笑眯眯站在柜台后,仿佛洞明一切,陆晓晓脸有些热。
回家打开来看,见是一条裸粉色雪纺上衣相拼的黑色短裙。穿上,在镜子前转个身,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袋子里还有商场的收银小票。黄总细心,不是为着告诉她价钱是六百九十九,其实是为着不合适能回去换。
陆晓晓去专柜换衣服。试了几件,发现这牌子的衣服都做得紧,上衣宽松,下身却都是相拼的紧身短裙,实在不适合她正在暗暗向着肥胖蓄势待发的身材。再说裙子短紧,行走坐卧的都不得劲儿。导购员又说不能退货,只能换同等价位或稍高的,高的当然要补差价,换低价位的却不找差价。
陆晓晓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衣服,导购员推荐一条咖啡色小碎花背心式连身长裙,这裙子长得要挂到高处,不然就拖地,也许本来就是拖地长裙,可她又不走红毯。最后还是选了条同等价位的米色长裤。这长裤也得等到夏天才能穿,现在套不进保暖裤。
离开专柜时,陆晓晓对自己,对欧蕾,充满了双重失望。有些渴念的人和事物,在不接近时存有光芒,这光芒在你深入其中之后却忽然消失了。于是,一切那么黯淡,那么不经品味。
她想起是有一次在欧蕾柜台前和黄总相遇,他带女儿来试衣服。他好像离异很久了,女儿跟他生活。
黄总的女儿表现出对她的特别好感,赞她:“姐姐您气质真好!”
黄总笑着责备女儿:“都读大一了,还没大没小,是阿姨!”
算起来,他比她还小两岁。现在,这些别扭的衣服再一次力证她的身份:是阿姨!无论她多么克制身体,都不能停在原地不被岁月带着往前走。喜欢不代表适合,就像这件衣服,其实也像有些人吧,她心里存有深深的疑问。
欧蕾应当是唯一的、最好的、最适合的意思吧,现在对陆晓晓来说,更像一句偈语,它揭示出的主题意味深长。
回到家里,陆晓晓把那条长裤细心挂起,轻轻关好米色衣橱的拉门。
黄总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但到这个年纪,她像不相信自己能重新变回苗条一样,不相信未来还能拥有两情相悦的里程。中年人谈爱情,酸不酸?她想他们不过是互相算计。他有钱,有地位,她有体力,还不太丑。到一起肯定也不办什么手续,两个人合则过,不合就散,如此而已。只是难得他还肯绕这么远表示“诚意”,心下又不免一动。
衣服不能退货,付出的感情也是。陆晓晓不确定,夏天来临时,自己会不会穿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