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我们都好好活着｜嚼白句

“仿佛在两个世界之间，一个已经死去，

另一个无力诞生。

无处安置心神，

且在大地孤寂等待。”

（—马修·阿诺德：《写于雄伟的卡尔特寺院的诗章》。齐邦媛译）

1，

2020年10月20日在浙江莫干山食物森林，前夜班工人金兄和夜班还想鹰飞的姜兄等，给参加聚会的每一个朋友，都准备了一条下厨用的文化衫围裙，上面写了“滚蛋吧2020”几个字。

在北京最寒冷的冬夜，2020终于滚蛋了。2021年，来了。

对于许多人而言，多灾多难的2020，快快滚蛋是共同的心声。

但是，这心声不是我的。

在童年和少年时代，我曾经盼着旧年（农历）快快过去，因为新年到来可以吃肉穿新衣，这是苦难岁月无知顽童对新生活的渴望；少年时代，我也盼着快快长大，可以娶媳妇入洞房……后来我没有再盼过旧岁快去，新时快来。倒是艾敬在1990年代唱过“1997快点到来”的歌，只是，到来了又如何……

我知道时间只是流逝，它不过是旧年的延续，不会自动带走2020的苦难——我们应该遭遇或者本不该遭遇的磨难，都不会自动消失，造了孽的人和时代，或许不配有这样的福报。这是我的科学判断和价值判断。于我个人而言，虽然我努力与时间争夺，执戟刺向时间，但2020滚蛋得越快我衰朽得也就越快，这是我理性的私念。

（2020年10月，莫干山飞鹰和建欢）

但无论如何，辞旧迎新，终究是公义私心不可阻挡的自然铁律。

就在旧年将逝的时候，我读到了晴朗李寒翻译的阿赫玛托娃一首诗《“我从深渊里大声疾呼 ——我这代人……”》，这是在二战后期她在转移地塔什干写的。我此前读过，只不过时过境迁，在今天这样的气氛中重读，别有一种味道：

“我从深渊里大声疾呼 ——我这代人

很少品尝到甜蜜。你看

只有风在远方发出低沉的长鸣，

只有记忆在为死者们唱着哀曲。

我们的事业还未完成，

我们的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

到希望的分界线，

到伟大的春天的顶峰，

到百花怒放

只剩下一次喘息……
……  ……
两场战争，我这代人，

照亮了你痛苦的道路。”

深渊里的疾呼，又如何？几人会回应永记？

时间永流逝，伤疤会愈合；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是生活的常态。

不论悲伤、愤怒还是快乐，人们都要迎接新年的到来。

但是，新年，那诸如希望的分界线、伟大的春天的顶峰等等，阿赫玛托娃期盼渴望的未来，在我的眼前心中都没有。我所看到的听到的，依然是：

只有风还在远方发出低沉的长鸣，

只有记忆还在为死者们唱着哀曲……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疗药，能抚平一切伤痛，但对能自觉的个体而言，个体经验的痛苦悲伤愤怒，是不会轻易被忘却，更难以被理解。就像抵抗运动战士奥斯维辛的幸存者奥地利作家埃默里因此而强调的那个概念：“保持怨恨的权利”。

2020年，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自己平安，家人平安，熟悉的朋友们平安。

但是，就像帕斯卡尔所喻称的：“有一群人披枷带锁，都被判了死刑，他们之中天天都有一些人在其余人眼前被处决，而那些活下来的人从他们同伴的命运里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他们充满悲痛而又毫无希望地面面相觑，都在等待着轮到自己。这就是人类境况的缩影。”

2020年我所耳闻目睹的一切，那些莫名其妙的病毒感染死亡，那些撕心裂肺的悲欢离合，那些无可掩饰的恐惧凄惶，那些被肆意践踏的尊严权利，那些狂妄的无知颟顸，那些疯狂的无人性的攻击，那些摇头晃脑的公然欺诈，那些装腔作势的公开表演，那些被掩盖压制的卑微的理性声音和执着的努力，以及处江湖之远的人性光辉和温暖，等等，等等，怎么能不影响改变一个理性的读书人？

辞旧迎新之际，我致敬我敬重的2020一切带着人道关怀的努力的个体、媒体和机构。

但是，保持怨恨也是我的权利，也是我对深渊里疾呼的无能为力的回应，我要带到2021年去。

（2020年5月，烟台海上）

2，

新年新气象。这是传统时代讨口彩的吉利话。

但是，2020年的世界遭遇了病毒措手不及的打击，以及政治社会生态持续的全球性恶化，我们时代不确定性不可控性不可靠性剧增。

本来，不确定性或也可能带来更多希望，但是，病毒肆虐不止和世道人心在病毒及政治考量的蛊惑下，不确定性转为希望的可能性大幅下降。很多领域，人们互相为敌而不再是携手赴艰。

我的眼前多是灰色的，阴沉的，寒冷的，陈腐的……

我的心情多是沉郁的，压抑的，悲伤的，无力的……

没有一丝新气象。无非就是艰难的2020的自然延续。

“好好活着。”

2020年12月23日正知书院年度书酒分享会，我的大学师弟财经杂志主编何刚问我对2021新年的期待时，我这样回答。

我对新年并无奢望。我不做梦，知道海晏河清只是一个中国梦。我只希望能够好好活着，家人朋友平安，行有安，居有食，交有友；同时愿病毒早退，生产生活正常；当然也希望自己这个闲散之人，能够自由出门访友觅食，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在2020年4月的总结中，我用了一个题目，《自我保存，万德之首》，这话源自毛姆：“自我保存，万德之首。美好之人生，不外乎各人顺其性情，行好份内之事。”

这说法与乡邑前辈黄仲则的诗有类似意思：“只解千山唤行客，谁知身是未归魂。”

即便不能自我解放，首先得自我保存，才能对别人伸出可能的援手。我一直认为，不是自诩，而是真的这样认为，像我这样的人活得久一些，这世界终归会好一些。

这是不把自己的世界让给我们所鄙视的人的另一种解读。

我之好好活着，也非苟活，而是保持体面尊严地活着。

怎样才算好好活着？

像一个人一样活着。

这个时代不堪者之众，已经远远超越了我贫瘠的想象力。不惟无见识者，更有一批批顶着博士教授专家冠冕者，他们不仅玷污了家门师门，也亵渎了知识理性，更让人对非极端状况下的不堪瞠目……我对人性恶的一面认识远远不足。

但是，生而为人，当有恪守的准则。古典意义上，孟子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礼义廉耻温良恭俭从来没有今天那么有意义。

而自由、权利、理性、科学、法治、民主和人道关怀等等，则为古典价值增补了新的内涵。

每个人每天都在做选择题。今天，一个人其实本不需要汲汲于出卖自己的灵魂，也能有体面尊严的生活。这是过去这个社会改革开放的留下的果实。我就是这种摘果子的人，当然我也播种耕耘。

我的大学师兄吴伯凡兄对我说不仅要活着，而且还要活得久，活得久才是胜利。2019年5月底，在沪上“舰队街”边的午夜，这一句话曾经激发共鸣：活得久才是检验真理的不二标准。

活得久就是胜利，最早是在金庸的小说里读到的，中学时读那小说，对这个问题还没有清晰的认识。但是，在一般读者尚无缘得读的俄罗斯作家沙拉莫夫的小说《科雷马故事》里，那个一九二年代末就进了科雷马的孟什维克犹太老囚犯，对每一个进入自己囚室的劳改犯，都要念叨一句，“一定要活过某某某”。那个时候，我对好好活着的理解，算是真正的登堂入室了。

要活得久，2021年，我会在自己的生活方式上做些适当调整。控制暴饮暴食，加强锻炼，应该提升到个人生活的战略高度上。也许，金兄和姜兄那块“滚蛋吧2020”的文化衫围裙，就是一种隐喻：回归家庭，回归个体，回归私人生活空间。

飞白翻译沃尔科特《黑八月》中说有一句：

“我将已学会爱黑暗的日子如同光明一样的日子”。

是的。这不是与黑暗和解，而是，做个人。

当然，还要继续坚守伯凡兄提醒我的，多与天对话，少于人纠缠。蔑视之外，更要学会无视。2020年的后半段，我获益匪浅。

“如今，就让我们活得长久一些吧，忍辱负重地长寿，～～这就是你我的义务……”
1927年2月3日，帕斯捷尔纳克致信茨维塔耶娃说。（《交织的火焰—里尔克、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三诗人书简》，这不仅是习惯引用名人名言的陋习，也是一种真诚的自我鼓励——既然认同别人的说法，而且别人还是自己喜欢的诗人，引用更显得隆重。）

当我的父母岳父母们逐渐年老力衰，我的女儿还在成长中时，帕斯捷尔纳克的话就更显得意味深长。

好好活下去，这是我的义务。

3，好好活着，固然可以如雪莱一样“只要我活着，我便要歌唱”，歌唱可以缓解痛苦。

但是，这几年以来，尤其是2020年以来，我对暗夜中的歌唱愈益感到了不安，恐惧。

2021年，我或许会更多地后撤，这原本就是退出职场后的自我定位——2020年的再次突进纯属偶然，是被疫情和次生灾难激发的人道关怀和愤怒推动了我，因为，不知道哪一天，这样的命运也会落到我自己或所爱的人身上。我一直说，关怀社会，就是关心自己。

但是，2021年，旧年的偶发性应激性状态或会归于常态化普通化，而我又老了一年，头发又白了许多，因为劳心无用，劳力无果，激情和勇气都在渐渐后撤，节节败退的抵抗越来越无力，虽然依然心有不甘。

有时候想，像我们这样的人但凡能保持明是非，不作恶，就算天天老婆孩子热炕头，也算是对社会的贡献了——“像我们这样的人要干起坏事来那不比那些蠢货要坏得多啊？”2019年我在接受旧部华鸽访谈时说，但是，我承认，自己缺乏作恶的能力。更何况，我们已自我放逐，自谋生路，既不浪费公帑，也不妨谁不惹谁——过去被人招惹会愤怒，如今拉黑淡然一笑，安心读书写字买醉游玩，也挺好。尽管世道艰难，还是要保持头脑清醒，身体健康，学会在艰难岁月里生活，而不玷污自己。是的，即便行好份内之事都存在着巨大的挑战，但还是得做。

2021年，我依然会播种耕耘，依然会歌唱，以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角落，我依然相信蝴蝶的翅膀，螺蛳壳里的道场。

当然，自己远离激扬指点江山的文字，即使那些看似闲淡的东西，也要干净明亮温暖，被视作鸡汤又如何。这是一种螺蛳壳里的自我道场。即使最寒冷的冰原，依然有苔藓在顽强生长，它们也是世界不可缺的组成，多样性才是世界的本真。

我是个怯懦的人，年轻时的梦想，无非就是求个吃饱安稳饭，从没希望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结果也是一地鸡毛，连安稳饭也不踏实。待至天命，自知个体之有力无力的边界，尤其在这样的大时代，只和至交之人唱酬应和，慢慢淡出，就算退求寂天寞地，既不伤天又不害理，纵使被目为犬儒，也算一种求仁得仁。

毕竟，自由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曾是我们一直追求的目标，也是试图捍卫的权利。而且，即如我跟我女儿说的，这个世界上尽管有很多残酷黑暗的地方，但世界上还有与黑暗共存的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尊严，有爱，有欢乐，有希望，依然值得我们去拥抱，去为之奋斗，这也是我们活着的希望。

“从心灵中抖掉语言的垃圾

学会生活，不要玷污自己……”

帕斯捷尔纳克告诫我们，即使在沸水中，也要快乐地活着。

2021，我们好好活着，快乐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