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遥远的延川|嚼白句

1,

当我从从飞机降落的震荡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延安机场。

一看表,竟然这么快,不过是我从家坐地铁到单位上班路上所花费的时间。

延安竟然这么近!

在我的印象中,延安一直在遥远的西北,逶迤起伏的莽原,贫瘠的山坡,山坡上游荡着三三两两的羊群,以及包扎着白羊肚毛巾的男人,和回荡在苍茫的天底下的信天游蓝花花,是与我素所熟悉的世界完全不同。

我只到过西安城,从来没有到过延安和西北黄土高坡。我对西北的印象,来自阅读那些文学作品,来自观赏那些影视剧作,它一直定格于我的脑海中,直到我站在延安的土地上。

没有羊肚毛巾裹头,没有羊群,没有信天游蓝花花。延安机场附近,与我到过的许多地方几乎无所差别:高远的蓝天,环抱的小山,堵塞的交通,尘土飞扬的马路,以及马路边上挂着各式商讯招牌的店铺,当然,还有西北人欢迎远客的豪爽和热烈。

这是我对延安的第一印象,对黄土高坡的第一印象。

我的目的地并不是延安,而是在延川,延安辖下的一个县。如果不是延川,这趟西北之行我一定不会参加。

于我,延川是个陌生的地理概念,它一直很遥远,在遥远的西北。但也很近,是一个我熟悉的精神世界的概念。

那里,不仅有史铁生遥远的清平湾,更是路遥生活的土地,是路遥的人生所依,是路遥的平凡世界所在。

心一直向往之,却从未踏上过这片神奇的土地。这一次,在朋友的热情邀约下,我带着朝圣般地心情,斗胆随朋友前来,来这里寻访路遥的世界。

从延安到延川,还有一段路程。汽车一路在灰尘中颠簸前行。我毫无倦意,一边与同行朋友聊天,一边留心着车窗外景致的变化。

路两边不大不小的树木快速后移,路基下一会儿是干涸的河川,一会儿是平地,不远处是不高的山岭,与我江南故乡的温润柔和截然不同。

窑洞!路边经过一个个或坍塌或改造过的窑洞,于我是新鲜事。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窑洞。但不及细看,汽车已经把它们甩在了飞扬的尘土中。

“离我这儿不远处过去,就是路遥的故居。”车开许久之后,车上陪同的延川朋友提醒我们。

我赶紧掏出手机,努力把脸凑近车窗,试图去观察记录那激动人心的一刻。

但是,路上扬灰挡住了视线,我什么也没看见,车已颠簸着走远了。

我有些遗憾。

“我们此行还会来参观路遥故居么?”同车朋友问。

当听说行程紧张,不一定有安排时,我心里一沉。

说话间,车已经进了延川县城。

延川县城很小,只有一条主干道,一会儿便可以走到头。县城边上一条只流淌着些微脏水的有些深的大河,见底的河道上,甚至停放着车辆。河边的马路上,施工车辆来来回回,卷起一阵阵的尘土。

不愧是西北黄土高原上的城市,不缺扬土。

不过,午后走在街上,钻进集市,遇到的民众,无论是做生意还是打招呼,脸上都洋溢着憨厚的笑意,全无大都市的冷漠与自傲。一条小狗站在了狭窄的街道马路上,一辆卧车一个刹车,停了下来,后面跟着几辆都停了下来,等着小狗懒洋洋地离开马路,没有刺耳的喇叭声,没有喊叫声。

可惜的是,我玩弄手机相机功能比较陌生,没有来得及记录下这温馨的场景。

在陌生的小城里,我和两位朋友一边走一边说话,渐渐远离了大部队。正在琢磨往哪儿走时,听得身后有人喊话,我们也没怎么听明白。一会儿,一辆自行车在我们边上停了下来,一位骑车的中年男子满脸笑意拦住我们,请我们往回走,说我们的伙伴们在后面等我们呢!

原来是同行的朋友怕我们不认识路,随手拦了这位骑车的大哥,托他在前面叫住我们,正好,我们这几个人在延川的街上,有些明显的外地来客的特征。这位大哥便当了志愿使者。

这么朴实的举动,我在故乡也遇到过,不过已是多年前了。如今大都市发达地区利字浸淫,凡事讲报酬,许多地方早已失却了这淳厚之风,倒是在延川,依然保持着这多少有些古朴的风尚。

这些都是少安少平的兄弟姐妹们啊。

我越来越好奇,路遥的延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2,

陪同的陕北朋友告诉我,延川这个地方,对读书人特别尊重,出了不少文人,所以,读书之风很盛。

在这个拿着包子从一头走到另一头都不会凉的小县城里,还有一本办了多年的文学刊物,《山花》,如干涩的原上怒放的小花,独成风景,传为佳话,一直受到文学界的褒奖。

朋友们随口向我道来的,都是本地籍贯的著名作家们的名字,但我非文学界中人,这些年又沉湎于自己的杂志编务,对作家们不熟,耳熟能详的只有两个,路遥和史铁生。

史铁生插队的清平湾离我们暂居的县城有些远,但路遥的故居,却不远。这是我最想去看看的地方。

我们在延川的行程第一站是参观某插队延川时工作生活的旧居。前往目的地的路上,还是会经过路遥的故居附近,不过,我们早些经过时,天有晨雾,加上路上车辆卷起的尘埃,车窗外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路遥再次与我擦肩而过。

到达目的地,晨雾却散了,太阳爬上了坡。我有些不忿,难不成连老天爷都这么势利眼了吗?

听说因为时间关系,原本行程设计中没有安排参观路遥故居,一群人开始躁动起来。东道主临时改变安排,回转路上,在路遥故居边暂停。

(路遥故居)

太阳终于照耀到了路遥故居。与中国几乎所有迫切希望改变自己的地方一样,延川也是个大工地。下公路,便是河滩上的工地,不远处便是路遥的故居。

走上小坡,一条深沟,路边杂草丛生,深沟对面有几个完好的窑洞,不过据说也没人居住了。

我们沿着一条明显是后来修整起来的十来米长的斜坡道缓慢前行,道边都是杂草,散发着我似乎熟悉也陌生的草香,那是遥远的记忆中的草香,走过斜坡道,便是一处平整些的空地,边上立着一眼窑洞。窑洞也还完好。朋友介绍说,这是路遥的叔父家的窑洞。

折向里,有一堵用瓦垒成的小围墙,围墙前立着一块不大的黑底白字的石碑,上面写着路遥故居,以及路遥的生平。围墙上有一扇门,门没锁,随行的本地朋友随手推开虚掩的大门,我们便鱼贯而入了。

院里有棵不大不小的树,在陕北估计常见,坡边用瓦垒着墙,杂草从瓦缝中倔强生长出来,院里有扇磨盘,遍地的杂草,也显出主人远行之后无人料理的失落。

更令我们吃惊的是窑洞。

路遥的窑洞洞口坍塌了部分,门窗都是破的,窑洞里炕上、灶台上、破旧的沙发上,靠墙边的罐瓮上,到处都是窑洞顶上掉落的泥土!

在手机相机拍摄的咔嚓声中,是一片唏嘘感叹。

你绝对想象不到,这是路遥的旧居,这是中国作品发行量最大的当代作家的故居!

相比不远处的旧址修缮维护,霄壤之别。

路遥遗著的版税不是很高么?家里人难道也没想到回来稍微整理一下么?这可是路遥的故居啊?

我们这些过客纷纷发问。纵使世态有炎凉,可自己的亲人还在呢。

延川的朋友赶紧解释,说路遥纪念馆设在了延安大学文学院,同时也为路遥的家人缓颊,并说,是今年夏天的洪水冲垮了窑洞,现在土还不干,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开工整修。朋友向我们保证,一定会做好这事,下次再来,一定不会这样。

我相信。

我们这些匆匆过客,只是睹物思情,凭着对路遥的一腔热情、敬意与爱,便来责怪当地的朋友。我们又何曾为此做过什么,哪怕拔一把杂草!

但这同样也是一片赤忱之心。人家的宝贝,未必得我心,敬而远之视若无睹常有;我之所敬,一草一木,皆关我情。

天地之重,杆秤在我心。

3,

(白凤舞长空,延川乾坤湾)

是什么样的土地才能养育路遥这样的人?

延川城里的走马观花,与延川朋友只言片语的交流,并不能解释我的疑问。

车行原上,颠沛之余,车窗外扑面而来的陌生世界,一下子惊住了第一次来到西北原上的我。

不仅与我江南故乡没有一丝相似,与县城延川的热闹也大不一样。

年轻时读毛#¥泽%&*东《沁园春·雪》,读到“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时,虽然字面解释得很清楚,我非诗人,想象力贫乏,始终无法想象参透“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壮观之美,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但是,车在原上停下,极目远眺,空旷的天底,一切解释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虽然时值秋天,但那些逶迤的群山,恰如群象在原上,或驰或驻!

我贪婪地睁大眼睛,远观近看,想把这遥远而陌生的一切纳入自己的心中。

蔚蓝的苍穹下,连绵起伏的莽原,在远处没入天际。

真正的鬼斧神工。

与南方山峦的郁郁葱葱不同,虽然原上也到处都长着荒草杂树酸枣,但这些生命在绵延的原上,太过细弱;与我江南鱼米之乡的精致温柔和密集的繁忙所呈现出的人是土地的主人也不同,在这空旷的世界,人类活动显得如此渺小,极目所至,到处是宁静安详,苍凉冷峻。

或许,这才是世间万物的底色。

在这渊渟岳峙的群山之间,真正的活动的,是浑浊的黄河,逢山而返,几多拐弯,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咧?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条船? 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根杆? 几十几个艄公要把船来扳咧?”

自1980年代末我第一次在电视政论片河殇中听到这首歌,它便激荡在我心。

不过,远观泛着黄沙奔腾的河水,在乾坤湾的激流中撩起在手的,却依然清澈,全无一线黄色,这是神奇之处。

黄河过延川地,弯多水急。

人过原上河上,都愿长声高歌,既有我来了我看到了我征服了之豪迈,也有孤独行旅自我壮行的安慰。

或许,也正是在这寂静空廓的世界里,人的心胸格局也才能随之养成长大。

不过,我没能在山坡上听到悠长的信天游,也没有见到羊群和裹着羊肚围巾男人艄公。

毕竟,世界早已经变了。

在原上,我曾见过一所小学,还是一所中心小学,正好放假,学校无人。我们一路行来,少见居民和民居。我曾从一些文学作品和新闻报道中读到西北一些小孩上学翻山越岭的故事,我问陪同者,陪同者说自己当年不是这般上学的,所以也无经历体验。

这块土地,虽然神奇,生存条件也是很够苦的了,即如后来我在村子里寻访所见。

傍晚的时分,我独自一人,跑到所居村落后面的坡上,在枣树林中,看夕阳西下,群山静谧,黄河奔腾,置身于这我从未识见过的苍茫世界中,安详宁静。彼时我想,或许,正是这块贫瘠而厚重的土地,才能养育了少安少平路遥这样的人。

“我们出身于贫困的农民家庭——永远不要鄙视我们的出身,它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将一生受用不尽。”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这样写道。

从这点来说,我们的世界是相连相通的,延川一点也不遥远。

(原文写于2014年秋天延川之行后)

(作者系网易新闻 网易号 “各有态度”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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