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全息理论的本体论新解:以国际关系为例

【作者简介】博士,澳大利亚迪肯大学国际关系学副教授,悉尼科技大学澳中关系研究院兼职副教授;阿尔弗雷德·迪肯公民与全球化研究所研究员,Palgrave Macmillan出版社“全球政治社会学丛书”的创始主编之一,澳大利亚政府资助的奋进奖研究员;曾在墨尔本大学、北京大学、香港科技大学和台湾大学等担任访问职位。英文专著有《国际政治中的知识、欲望与权力:中国崛起的西方叙事》(有中译本),学术论文发表于许多著名国际学术期刊,包括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Politics;The Pacific Review;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

【内容摘要】近年来,社会科学包括国际关系研究出现了“关系转向”的学术潮流。尽管“关系转向”在本体论上具有重要意义,然而它也存在着诸多局限。对此,本文认为量子全息理论可以为 “关系转向”研究提供宝贵的理论资源。本文首先简单梳理了国际关系研究中“关系转向”的主要文献及其存在的一些问题,在此基础上说明量子全息理论对国际关系“关系转向”研究的必要性。之后,借鉴理论物理学家戴维·玻姆(David Bohm)的量子理论研究成果及其关于完整性和隐缠序的关键概念,本文对量子全息理论进行简要介绍,指出世界的本体存在是一种量子全息状态,其部分不仅是整体的一部分,而且像全息图一样包含整体。最后,通过研究国际关系中的一些基本问题,如国际关系中整体性的重要性、国家的全息性质以及对理解和处理差异与冲突的影响等,来阐明量子全息理论对国际关系研究和实践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及其对有关身份、生存、关系和责任等伦理问题的启示。

【关键词】国际关系;关系转向;量子全息理论;关系本体论;全息责任

来源:哲学探索杂志2021年第一辑

你不是海洋中的一滴水,而是包含在一滴水中的整个海洋。

—贾拉尔-阿德-丁·穆罕默德·鲁米

牛顿对科学研究的贡献不仅仅体现在物理学与自然科学方面。他的绝对时空观和实体主义本体论也深深影响了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国际关系学科也不例外。尽管其名字冠以“关系”,但国际关系研究却长期以来建立在牛顿式的事物本体论之上,而不是从关系本体论出发。难怪有人指出关系是“大多数国际关系理论中所缺失的一个重要维度”。近年来,国际关系“在牛顿式本体论中的沉睡”开始被“关系转向” (the relational turn) 的学术潮流所唤醒。 这一新的潮流向与牛顿本体论相关的两种实体论—原子论(个体主义)和结构主义(结构性实体主义)—提出挑战。 关系转向的一个主张是现实的基本要素不是独立的事物,而是关系。因此,“实体之间的关系”成为关系学者研究关注的焦点。

尽管这一新的研究动态值得欢迎并具有重要意义,但这一研究仍存在一些弊端。首先,它缺乏对关系或关系性的明确定义。其次,在坚持关系先于实体而存在的前提下,许多文献仍然无法超越实体与关系之间“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本体论困境。更重要的是,关系转向还没有真正与社会科学中另一重要动向进行互动。这一动向即“量子转向”(the quantum turn), 或者按照德里安(Derian)和温特(Wendt)的说法,这是一场永恒的量子革命。 这一忽视既令人不解又令人遗憾。这两个学术转向都持反牛顿本体论的立场,而且作为“形而上学观中的重大转变”,量子力学以“一种深入全面的方式”推崇关系整体主义,这将使得量子理论为关系研究提供宝贵资源,但是迄今为止这一资源还没有受到关系转向研究的重视。不过至少在国际关系研究中,这一忽视是相互的。除了少数例外和对关系本体的一些一般性论述,新兴的国际关系中的量子转向文献也很少关注“关系”。例如,温特关于量子理论的开创性工作主要是围绕着如何“统一意识、意义与物质世界”。尽管他承认量子力学对整体和关系的贡献是“一个需要进一步探索的主题”,但量子转向对这一主题仍然缺乏研究。

本文认为,这两个转向之间的互相隔膜可以由一种鲜明的量子关系观点来打破。具体而言,这一观点就是量子全息理论。全息理论(holographic theory)的基本观点是:“物体”既是“整体的一部分,同时又包含整体”。在量子理论中,全息原理有望为解决原子级量子物理学与爱因斯坦的行星级引力理论之间的矛盾提供帮助。这一原理认为宇宙是全息投影:在黑洞表面上出现的东西(事件视界)是其内部内容的编码信息,“就像二维全息图是对三维图像的编码一样”。

虽然迄今为止量子全息理论对国际关系学科来说还是一个陌生的领域,但是这一理论可以从多个角度促进国际关系研究。首先,作为一种特定的关系形式,量子全息有助于克服现有的关于关系定义的模糊性。其次,量子全息并不主张关系优先于实体,而是强调关系和事物实体的本体二象性 (duality)。这种双重性是指关系不存在于事物之前或之后,而是关系从一开始就牵涉到或体现在事物中。这一解释从而可以避免关系转向研究中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困扰。存在于事物内部的关系可以通过量子力学更好地理解其隐缠关系或内隐关系 (implicate relations),而不同事物之间的相互关系则接近我们通常对关系的理解,即关系主要是一种事物外部的、累积的或派生的特性。最后,量子全息提供了对关系(包括整体与局部关系以及内隐关系)的更深入复杂的理解,这些关系在现有国际关系研究中尚未得到充分的理论阐释。此外,它对显析关系(explicate relations)和内隐关系的概念区分和统筹使我们能够将主流国际关系的牛顿事物本体论作为一种极限情况(limiting case)而纳入更广泛的量子关系本体论中,而不是将其简单地排斥在外。

在研究这些棘手的本体论问题时,本文可能更多的是提出问题而不是提供答案。而且,我们的日常语言存在着实体论偏见,这些语言更适合于描述事物而不是关系。因此这里要清晰地表达“一种与主流语言结构所暗示的世界观相反的世界观”并非易事。 因此,本文只是扭转根深蒂固的牛顿本体论的初步尝试。

本文由四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在简要回顾一下国际关系的关系主义文献及其概念缺陷之后,本文将说明为什么需要引入量子全息的视角。第二部分将从“现实主义”方法(即将全息关系视为实际存在的现实状态)来讨论量子全息理论的思想。受著名理论物理学家戴维·玻姆(David Bohm)的著作的启发,本文将介绍和讨论玻姆关于全息关系的一系列重要概念,特别是整体性(wholeness)、隐缠序(implicate order)、显析序(explicate order)、卷入(enfolding)、展出(unfolding)和完整运动(holomovement)。第三部分将探索量子全息本体论对国际关系的意义。本文将侧重于概念和形而上学方面的分析,并将通过研究国际关系中的一些基本问题,例如国际关系中整体性的重要性、国家的全息性质以及对理解和处理分歧与冲突的影响等,来阐明量子全息对国际关系研究的普遍重要性。在结语部分,即第四部分,文章将总结其主要论点,并简要考虑量子全息关系论的一些伦理学含义和未来的研究方向。

一 国际关系研究中的关系转向:研究量子全息的必要性

关系转向认为“关系”与实质和本质不同,是世界存在的最根本状态。除了这一基本共识之外,关系研究也呈现多元趋势。比如有学者侧重于研究不同

地区的文化对关系的理解,与此同时,不同学者对关系中位置与过程因素的重视程度也不一样。此外,该类文献受不同学科和方法论风格的影响,例如关系社会学、A 实践理论、 B 批判现实主义、 C 社交网络分析、 D 系统理论、 E 复杂性理论F 以及集合思维等都在关系研究中占有一席之地。

本文则从另一学科角度(即量子全息)介入这一跨学科的研究。引入量子全息不仅仅因为其学科新颖,更重要的是其有望帮助解决现有关系文献中的某些概念性(以及连带的本体论)缺陷。首先,如果至今为什么国际关系研究缺乏关系本体论令人费解,那么同样令人困惑的是为什么关系转向却没有对关系和关系性进行明确定义。关系学者经常将关系描述为“互动”“联系”“相关性”“纽带”“链接”“网络”“相互依赖”和“纠缠”。但是,这种看似合理但终究同义反复式的解释并没有进一步加深我们对关系究竟是什么的认识。有时,关系(或纠缠)一词是通过否定(即它不是什么)来定义的。例如:

纠缠不只是简单地与另一个东西相互交织,就像在连接单独的实体中一样,而是指其缺少一个独立的、自成体系的存在。存在不是一种个体的状态。个体并不在他们互动之前而存在……

虽然定义通常是“从否定开始”,但否定终究不能替代直接的定义。指出关系不是什么,并不能从正面说明关系是什么。更严重的是,这些否定式定义将个体事物反复作为关系的(负面的)参考点,可能会无意中强化它试图挑战的牛顿本体论。例如,集合思维(assemblage thinking)、行为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 ANT)甚至复杂性理论(complexity theory)都假设集合组件是“最初完全不同的元素”,因此不自觉地暗示着实体和关系的二元对立。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关系研究路径(例如,网络分析)主要将关系视为一种有用的分析方法或工具(而不是一种本体论概念), 即只是将其作为“对现有的主要关注行为者特性和静态平衡的结构研究路径的补充”。

另一个问题是关系在时间上优先于个体单元或结构的普遍主张(例如,关系存在于“个体代理人或集合结构之前”;“在国家之前的关系”)。尽管这种立场可以纠正长期存在的对事物而非关系的本体论侧重,但强调关系在时间顺序上优先往往会导致类似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问题的本体论困境。这是因为在提倡关系优先之余,关系学者通常在论述关系时无法回避被关系连接的事物。比如,当他们将关系定义为“参与者之间的社会关系、沟通、交流和实践”时,参与者似乎已经先于关系而存在。这一论述无形中又与关系理论的关系优先观点相矛盾。据我所知,关系文献还没有为这个难题提供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案。

关系转向中存在的这些概念性问题不仅使这一原本很有潜力的理论转向的分析功能大打折扣,而且还可能削弱其本体论基础。因此有必要让关系转向与量子转向尤其是其全息视角进行对话。量子全息论认为,行为者不仅仅是被外在关系和网络联系在一起的节点或链接物。相反,它们既是关系本身又是被关联的行为体。这是因为在全息状态下,行为者作为一个部分已经包含了整体(以及整体各个部分及其关系),这一包含关系使得关系从一开始就存在于事物之中。因此量子全息将关系视为 “事物”或“行为体”存在的必要条件,从而在本体上解决了困扰着一些现有关系分析中的事物/关系二分法。区别于传统的将关系定义为部分与部分之间的外部机械链接或结合,量子全息强调那种整体被卷入其组成部分内部的关系,这样一来部分内部也存在整体—部分既是部分也是整体。这种整体与部分二象性使我们想起了干涉图样或叠加(superposition)的量子效应,光在量子力学中的波粒二象性就是一个最好例证。

图1:牛顿式个体事物本体论

图3:关于整体及部分内部包含整体关系的全息本体论

图2:关于关系和网络的关系本体论

如图1所示,牛顿本体论将单个实体视为基本单位,并将它们之间的关系仅视为其后续产生的外部现象或效应。相比之下,图2中关系和网络被放在更为突出的地位。不过这里的关系仍然被理解为存在于实体之外或之间。 相比之下(见图3),量子全息则将关系视为实体存在的必要因素。也就是说,关系从一开始就隐缠在实体之中(即隐缠关系),当然实体之间也存在(外在的)关系。如图3所示,每个实体内部都存在着其所在的整体及其整体关系,就像种子内部存在着“生命网中的相互作用”关系一样。这样看来,一个实体本身就已经是关系性的,它的关系是固有的和全息的,即使它看来像是“单独存在的”,它也不能与整体和其他“实体”剥离开来,因为整体在其内部始终已经存在。

二 量子全息学作为后牛顿的关系本体论

1. 量子全息:一种“现实”方法的研究视角

如上所示,量子全息论涉及形而上学中的一个基本问题,即部分与整体之间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它是整体主义(holism)的一种特殊形式。传统的整体主义认为,整体具有新兴属性,并且大于其各部分之和。 这意味着,作为整体的组成部分,部分是局部的和非整体性的。量子纠缠对这种整体论提出挑战,认为整体中的部分或相关事物由于其与整体的纠缠而具有固有的关系性、非局部性。也就是说,部分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部分”。部分不仅存在于整体中,而且每个部分也“包含”其整体。就像全息图一样,整体存在于其各个部分之中,每个部分都是其整体的较小版本。部分的存在体现在它们与整体的全息关系中,要理解一个部分就需要了解它所属的整体。

因此,量子关系论是一种更彻底的整体论。它强调了整体与部分的根本不可分离性和部分的整体性和非局域性(non-locality)。在量子全息理论看来,即使在外在关系(如家庭联系、友谊、贸易协定和联盟)看似不存在的情况下,各个部分依然固有地纠缠在一起并且相互牵连。在此值得一提的是20世纪初关于内外部关系的哲学辩论。一元论的唯心主义者主张所有关系都是内部的,并倡导整体论和相互联系,但它也包含一种因果本质主义,即暗示关系是属于关系载体内部的,如果没有这些关系,这一载体的相关属性(自然、社会或逻辑属性)就不存在,或者对这些属性的原有描述就不再适用。全息意义上的内部关系不同于这种对内部关系的静态的、本质主义的界定。一个简单的例子或许有助于解释二者的不同。如果我用铅笔在纸上写下数字1、2、4,这些数字之间存在着不同层面的关系。首先,2恰好在4的下面可以被看作外部关系,这种“随机”关系并不影响4作为 4(或2 作为2)的数学性质。另外,4 = 2×2(或2 = 4÷2)揭示了2和4之间的内部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1、2、4之间存在着某种内部和逻辑上的联系,但是全息内部关系却更深入一层。从全息的角度看,这些手写数字的内部关系是指:它们基本是由同一个人使用差不多同一支铅笔写在同一张纸上。这样,每个数字都内含着它们与人、纸和铅笔的关系,没有这些关系,这些手写的数字就不存在。这些关系即数字与整体(即人、纸和铅笔,以及构成这些实体的其他“事物”)的内部关系。虽然这个例子中的内含全息关系看似无关紧要,但正是它们体现了这些数字的关系存在。因此,尽管1、2和4看起来是独立而不同的几个数字,但是它们共同的“内部关系”却使它们固有地以一种隐含的、常常被人忽视的方式纠缠在一起。

当然,关键在于世界是否确实存在于全息状态中。这一问题也许可以通过研究不同地区的文化传统来回答,因为许多精神传统和宇宙学思想中都包含全息性的想法(即便它们不一定使用全息这个概念)。不过鉴于本文选择的是量子全息理论视角,下一个问题是关于原子和亚原子的量子知识是否可以外推到更大规模的现实中。尽管对这个复杂问题的认识尚未统一,但答案是肯定的:人们早已认识到牛顿古典物理学是量子力学的一种极限情况,这意味着量子力学对现实的认识更为根本,也更具包容性:

量子力学不是仅适用于小物体的理论。相反,量子力学被认为是适用于所有规模的正确的自然理论。据我们所知,宇宙并没有分解为两个不同的、遵循不同长度尺度和不同的物理定律的领域(例如微观和宏观)。

基于同一认识,温特试图通过量子物理学统一物理和社会本体。为此,他选择的是一种“现实主义”方法,这一方法认为“量子理论是有关现实的理论”。 这一方法有别于那种对量子理论采取“工具论”的态度,那一态度并不关心量子理论是否符合现实。温特的强烈“现实主义”方法备受争议。一些批评者认为将量子理论作为一种类比会更稳妥、更合适。这种批评看似不无道理,特别是考虑到物理学家尚未对量子理论形成一个公认的权威或“现实”解释。还有人认为,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之间在规模和时间上的差异使人们质疑量子理论是否适用于社会科学家最关注的经典领域。

尽管存在异议,本文仍将从“现实主义”方法而非工具主义或类比方法来探讨量子全息在研究国际关系中的价值。原因很简单:作为现有国际关系本体论基础的经典物理学也不够现实,而量子理论恰恰可以弥补其缺陷。而且,瓦尔德纳(Waldner)提出的“尺度”和“退相干”(decoherence)问题主要涉及不确定性原理的量子效应及其对知识和测量的认识论含义。同时,可以说量子全息不太容易受到“放大”问题的影响。实际上,研究对象(例如国际关系)的规模越大,它处于全息状态的可能性就越大。当然,国际关系也可能与全息并不相干,那样的话采用“现实主义”方法就有问题。但是那些持怀疑态度的人也需要证明国际关系不是全息的。最后,通过工具主义或类比方法来借用量子全息研究国际关系同样存在自身的问题。如果世界不是全息的,那么通过类比或工具主义来引入量子全息理论就失去意义,因为人们不会重视一个与现实不符的理论。如果世界确实是全息的,采用“现实”方法岂不是更合情合理?因此总的来说,“现实主义”更为可取。

2.整体性与隐缠序:玻姆的量子全息本体论

近年来,社会科学家和国际关系学者对量子理论越来越感兴趣。 然而,大多数争论是关于量子的非局部性、不确定性、意识、纠缠和社会科学中的测量问题,而量子的全息效应却很少受到关注。温特在这里是一个例外。 他认为,国家是一个全息图像,其中的个人通过语言被全息纠缠,而我们所知的世界政治是“社会潜力的更广泛结构在局部的实现”。他指出,这些全息见解“对我们如何理解国际政治具有深远的影响”。但是,温特的书主要关注意识、心身问题以及统一的社会和物理本体论,并未深入探讨全息关系。

本文从被温特忽略的地方着手,将主要关注量子全息关系。本文主要参考戴维·玻姆(David Bohm)的相关文献,特别是他的著作《整体性与隐缠序》(1980)。玻姆被称为20世纪最具创新精神的理论物理学家之一。他在量子理论和神经心理学等领域都做出了重要贡献。但这里所关注的是他的隐缠序和显析序的数学和物理理论。在这一理论中,玻姆提出了许多重要的概念,例如整体性、隐缠序、显析序、卷入、展出和完整运动。

与牛顿本体论中的个人主义和原子主义的出发点相反,玻姆认为相对论和量子论都将“宇宙的完整”作为“事物的真实状态”。这种状态是隐含的秩序或称隐缠序(implicate order),“一切都包裹在一切之中”。尽管玻姆没有具体介绍自举理论(bootstrap theory),但这种量子场论却以非常相似的术语描述了强子的亚原子粒子:“每个粒子都由所有其他粒子组成。”如果“每个粒子都促成了其他粒子,而这些粒子进而又共同产生原有那个粒子”,那么就没有理由认为这些粒子是基本粒子或独立粒子。遵循量子论和相对论的规则,强子自举很难被形象化,因为“单个粒子可以包含所有其他粒子,同时作为每个粒子的一部分”这一现象“在普通空间和时间中难以想象”。

这种全息纠缠之所以难以想象是因为它发生在隐缠序中,属于不间断整体的“高维”现实。不间断的整体不断地被卷入到较低的、通常能被感知的三维甚至二维现实中,这些现实然后以“显析”的形式显现或展出,使我们可以观察和测量到这些看似分散在各个局部的物体(回想一下前面关于在“二维”纸上写数字的例子)。 这里注意力、观察和测量在展出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它们有助于使量子叠加状态(或全息纠缠)坍缩成经典的混杂和相动的外在关系。 玻姆将“卷入运动和展出运动的整体”描述为完整运动,这是一个动态且不可衡量的过程,这一过程载有全息关系的隐缠序。作为“基本现实”,完整运动存在于电磁场的运动以及电子、质子和声波等领域的运动中,而“这些场都服从量子力学定律”。

玻姆援引全息图像的类比来解释隐缠序如何类似于全息图,其中“每个部分都包含有关整个物体的信息”。全息图是通过全息照相技术制作的,它通过两个光束(“参考光束”和“物体光束”)在照相板上形成干涉图案。当干涉图案被第三束激光(“重建光束”)照亮时,它显示出的是原始物体(比如苹果)的三维图像。有意思的是,即使只有一小块照相板被照亮,我们仍然可以看到整个苹果,尽管其细节模糊不清。这种全息特性与传统摄影不同。传统摄影捕捉到的是明显离散的、相对稳定的元素的“机械秩序”。相比之下,全息图像揭示的是全息关系的隐缠序。当然,全息图像的类比只能说明一个静态的秩序,而在实际的秩序中,“不仅每个事物都在变化,而且所有一切都在波动。也就是说,是什么本身就是一个形成的过程”。

为了说明不断卷入和展出的过程,玻姆又用了流体中的墨水类比。比如一个设备由装满黏性流体的透明容器和可以非常缓慢且非常彻底地搅拌流体的机械旋转器组成。当将不溶的墨滴放入流体中,然后通过旋转器搅拌时,墨滴将转变为细丝,并散布到整个流体中。该过程可以看作墨滴和流体被卷入容器的每个部分中,这类似于一种每个部分包含着整体的隐缠序。当向相反的方向搅拌时,墨滴会重新出现,这一过程类似于玻姆所说的“展出”。

玻姆认为“隐缠序的卷入和展出”揭示了一种理解电子的新模型。新模型认为“粒子在每一时刻仅存在于一个很小的空间区域中的力学概念”,它将电子视为一套“被包含的整体”。这些整体通常在空间上是非局部的,尽管它们可能会在某个时刻展出并局部化为单个粒子。玻姆通过快速旋转的自行车车轮的类比描述了看似独立存在的单个粒子,这同旋转起来的车轮看起来是一个实心圆盘一样,包含整体的粒子看起来只是一个单独的固体粒子。正如他所说:“一个东西总是应该被看作一个整合的全体,它们一起体现在卷入和展出的一个有序阶段中,并在整个空间中相互交织和渗透。”

根据玻姆的观点,在量子领域中,这个新模型比一组相互作用的粒子的经典概念更有意义。我们所看到的“粒子”只是“更大结构的整体的一种抽象”,远非代表客观现实的稳定本质,这一抽象取决于观察者的感知及其测量尺度,而观察者及其感知和测量又都产生于并受制于空间、时间以及包含在这些有限时空中的信息。观察者的信息时空特殊性和局限性以及他的感官知觉使原本叠加不定的世界似乎以一种特定的秩序和形式展开。这完全符合电子的不确定性的量子特性,该电子的叠加态可能会受环境以及被观察或测量方式的影响而坍塌为粒子或波(或介于两者之间)。玻姆认为,通过提供对“物质的量子特性比传统的机械秩序更加统一的描述”,隐缠序(及其所代表的全息关系)应被视为“根本性的”。通过隐缠序和显析序的概念以及不断卷入和展出的过程,量子全息关系理论展示了整体与部分、关系与事物的二象性或叠加态,以及物质(被观察者)与心灵(观察者)之间的根本性量子纠缠。

卡伦·巴拉德(Barad)在许多方面对量子物理学和其他领域的研究得出了相似的结论。她强调了物质与意义、物质与话语以及本体论、认识论和伦理学之间在本体论和认识论上不可分割的纠缠。她将那些纠缠称为现象,即“本体论上的原始关系—这种关系不需要预先存在的被关联者”。这些现象很好地体现在衍射的物理现象(干涉图样)中,而这种现象恰恰是全息图像制作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此外,她关于具体能动者内部互动(intra-action)决定了“现象的'组成部分’的边界和性质”的观点也与玻姆的展出概念相呼应。然而,尽管有这些耐人寻味的相似之处,巴拉德的建立于量子之上的关系本体论却很少提及全息概念。

除了亚原子领域,在分形几何学中,整体与部分二象性的全息现象也比比皆是。通过“物体的每一小部分复制整个结构”,这种“自相似”或“自缩放”的分形全息现象在自然界随处可见,例如植物、树木、雪花、山峦、河流、海岸线、云层和闪电。在神经科学领域,有关第一个光学全息图的报道促使神经科学家卡尔·普里布拉姆(Karl Pribram)认为,大脑有效地起到了全息图的作用,因为记忆存储在整个大脑中,而不是分别存储在各个不同的部位。普里布拉姆提出了一种完整的大脑—心智理论,认为记忆、视力、听觉和意识的认知知觉过程都是全息的。例如,实验表明,即使猫的98%的视神经被切断,猫仍然可以执行复杂的视觉任务,这意味着猫的眼睛像全息图一样构成。所有这些例子表明,全息现象是真实存在的。

三    国际关系即全息关系    

根据全息世界观,宇宙是“一个完整无缺的整体”,这个整体被卷入其各个部分。因此,社会与自然内部以及社会与自然之间的区分只是一种“粗略的抽象”。在《整体性与隐缠序》一书中,玻姆对将世界细分为本质上不同的单位或组织的趋势不以为然:

当人们以这种方式思考自己时,他将不可避免地倾向于捍卫 “自我”的需求而同时排斥他人的需求。或者,如果他认同于一群同类型的人,他将以类似的方式捍卫这一群体。他无法认识到人类整体这一基本现实而优先考虑人类的诉求。即使他确实能够考虑人类需求,在他看来人类又与自然截然不同,如此等等。

国际关系学者对玻姆所描述的这一趋势也许并不陌生。这个由不同主权国家组成的世界现在似乎一盘散沙,而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和身份政治的兴起,所谓地缘政治甚至“冷战”的回归使得这个世界更加分崩离析。国际关系中的所有这些分裂和冲突似乎恰恰印证了牛顿的事物本体论。

但是,这个正统的本体论所揭示的仅仅是国际关系的外显秩序,其内在秩序和内在关系尚待充分理解和理论化。玻姆对全息关系的见解为对国际关系进行这种理论化奠定了重要基础。如下所示,玻姆全息理论可以为国际关系的整体性提供更强的本体论支持,对部分(诸如国家)做一种更全息的关系性阐释,以及一种对差异的全新理解,那就是:差异不过是全息关系中个体部分的偶然的、受时空局限的具体展示。

1.整体性与国际关系研究

整体性是玻姆对量子理论本体论解释中的一个核心概念。尽管国际关系研究的范围越来越广,涉及纷繁复杂的问题和因素,但这一学科仍然 “缺乏社会整体的概念”。即使国际关系学者关注诸如国际政治制度、国际结构、国际社会、世界制度和全球网络之类的“宏观”因素,但这些因素充其量只是世界政治特定结构的一些抽象性特征,例如无政府状态、国际权力分配、国际规范和规则。尽管这些系统性或结构性特征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一些整体特性,但在本体论上它们通常被视为最终是由部分(例如,具体国家、物质资源或思想)构成或决定的,这并不是全息意义上的整体概念。

所谓整体,指的是整个空间、时间以及无所不在的时空中包含的信息、关系、结构、过程、运动和部分/个体的总和。在国际关系中,整体远远不只是国家及其相互关系。它应包括整个社会和生态系统,构成这些系统的“部分”、部分内部的隐缠关系,以及部分与部分之间的所有外在关系。这些“部分”包括地区、国家、社会、文化、宗教、人民、经济、市场、商品、历史、思想、情感、物质材料、生物和自然现象。当然,我们不可能先验地历数构成国际关系整体的所有成分。这里强调的是在国际关系研究中整体应被赋予更高的本体地位,就像树木不是由现有的不同树枝、树叶和根的拼装起来而形成的一样,世界并非由零散的部分和先前存在的主权国家开始,然后这些主权国家再走到一起形成一个全球体系。恰恰相反,整体从一开始就渗透到各个部分中,形成了部分出现和存在的基本关系条件。这种方法使国际关系迫切需要在更广泛的范围中探索关系;而这些关系要么被人为割裂开来,要么被忽略而缺乏研究。

倡导整体性并不意味着总是偏重“宏观”问题的研究。其实,整体与部分以及宏观与微观问题总是已经纠缠在一起并同时出现。正是因为它们的微观性,微观部分和微观问题才可能更加容易散布开来并被卷入整体的各个部分中。微小的新型冠状病毒足以引发世界性大流行,这说明了整体与部分的纠缠,我们将为忽视其全息整体性及其后果付出代价。再比如,那些通常被认为与国际关系毫不相干的微观问题或事件,例如音乐、体育(乒乓外交)、切尔诺贝利灾难(苏联解体)、美国次级抵押贷款危机、福岛、维基解密、极地冰盖融化,甚至突尼斯的街头小贩(阿拉伯之春和叙利亚冲突)乃至现在的COVID-19等都不过是一些整体问题在局部中的全息再现。因此这些微观局部不容忽视。它们可以而且确实在折射和影响整体方面起着重要作用,尤其是通过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件和突变。“微观政治”问题已开始引起国际关系学者的关注,但总体而言,该学科还缺乏明确的全息本体论和有关概念基础,无法更系统地对待整体—部分的二象性。

当然,谁也无法一下兼顾“全部现实”。通常有必要将事物“分开”进行分析,就好像它们是本来可分割的单元一样。但重要的是要始终记住这只是“好像”而已,否则我们会误认为它们是客观上独立的东西。还值得一提的是,国际关系始终是更大整体的一种全息局部,而不是自我封闭或自成一体的系统。人与自然的全息纠缠体现在日益加剧的全球兼地域性环境危机以及由此带来的对经济发展、国际冲突和地球生存的影响之中,在这种情况下量子全息的视角显得尤其必要。与现行的用以国家为中心的框架和“国民经济”思维来对待环境问题的国际关系方法不同,量子全息方法可以弥合部分与整体之间的本体论和概念上的鸿沟。

2.卷入与隐缠序:国家的全息性质

部分其实不过是整体的具体和偶发体现,它始终具有整体与部分的双重特质。在国际关系中,整体和部分的二象性尤其适用于从本体论和理论角度重新思考国家这一概念。从量子全息的观点来看,所谓“民族国家”其实总是处于一种与其整体相关的不确定全息束缚态,它既卷入和包含整体的动态关系特征,同时又是那些动态关系特征的组成部分。也就是说,一个国家就是它所在世界整体的一个动态的全息缩影。美国人类学家克鲁伯(A.L.Kroeber)对美国作为一个全息实体的以下描述正好说明这一点:

我们很少有人认为美国文明是一个特别不和谐、毫无章法的大杂烩。但是我们说的语言是日耳曼语系的盎格鲁—撒克逊语,它包含的原始拉丁语比英语单词还多。我们的宗教是巴勒斯坦人的,其具体的教派主要在罗马、德国、英国、苏格兰和荷兰形成。我们的圣经一部分翻译自希伯来语,另一部分来自希腊语。我们喝的咖啡最早是在埃塞俄比亚种植,后来被阿拉伯接受,我们喝的茶源自中国,啤酒最先酿造于古代的美索不达米亚或埃及,烈性酒发明于中世纪的欧洲。我们的面包、牛肉和其他肉类来自最先在亚洲驯化的动植物。我们的土豆、玉米、西红柿和豆类最早是美洲印第安人开发的;烟草也是如此…… 总之不胜枚举。我们只是不再觉得这些舶来品是外国的。它们已经成为我们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接着说,这不是因为美国具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多语性”,而是因为事实上这种全息束缚态是“所有文化的典型状态”。

用全息概念来理解国家对于国际关系至少意味着两点。第一点,它不是以向下的还原主义和机械的方式,而是在整体的、关系的意义上打开国家这个黑匣子。从整体开始,量子全息提供了一种关于国家的存在和转化的更有力、更动态的本体论。一些政治经济学家认为,“不能单独考虑国家体系”,并且不能将“国内和国际两个层次的分析”“分割开来”。同样,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认为,国家与经济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内部关系,其中“每个部分都是在与另一个之间的关系中构成的”。阿德勒-尼森认为,“国家不是与生俱来就是以一个完全发展成熟的国家而存在,国家是在与其他国家和非国家行为体的持续关系中形成的”。现在,这些对国家的关系性见解可以通过量子全息理论进行更好、更全面的解释。例如,上述的“持续关系”可以更好地理解为整体被卷入部分中的过程和机制。

卷入的概念是打开国家黑匣子的关键。尽管国际关系中很少使用这一概念,但对于国际关系而言,卷入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我们所熟悉的全球化、世界化、社会化、规范传播、模拟和效仿等概念都揭示了国家在形成和转型中需要卷入整体的动态过程的某些方面。国家形成的卷入过程会涉及整体中的“一切”,例如土地、人、信息、思想、商品、资本、技术、文化、历史、气候、其他国家和企业或上述各项的不同组合。同时,这些“事物”本身也包含其各自的整体,它们一起在一种持续的动态、复杂和固有的关系和过程中促成国家的形成和转化。除了空间上(和非局部)的全息现象外,卷入过程还同时在时间维度上发生,从而使一个部分(例如国家)始终与其时间整体相关—过去、现在和未来。简而言之,套用查尔斯·提利(Charles Tilly)的话来说,是全息卷入创造了国家。

卷入的机制具有各种形式、范围、密度和组合,包括运输基础设施、通信工具和技术(例如互联网)、媒体网络、外交关系、礼宾和机构制度(例如使馆、国事访问、首脑会议、谈判、援助以及双边和多边条约、协定和组织)、战争与冲突、市场(例如供应链和生产网络、贸易和投资)、移民、旅游、跨国行动主义、教育、纪念活动(通过博物馆、典礼等)、自然事件(例如海啸),等等。应该指出的是,这些机制和实践并非独立于卷入现象而存在,它们本身也是卷入过程的产物或症状。

卷入过程和机制的性质可能是暴力的或掠夺性的,例如战争和领土征服,或者是操纵性的,例如一个国家对公民的教育。它也可能是相对有序和平的,如贸易和正常渠道的移民。在国际关系中,卷入的发生往往是有意为之。例如,各国可以选择其联盟伙伴,决定加入贸易集团或选择接受某些国际规范。但是,卷入也可能是一些无组织、非中心化、被动或非自愿过程的副产品,例如气候变化对国家的普遍影响、“外部”影响的涌入或传染病的传播。这样看来,卷入并不一定总是人们所期望的或具有积极性的。

全息卷入看上去与传统意义上不同实体之间的“相互依赖”没有什么区别,但是“相互依赖”以一个复杂系统中各个部分的基本独立性为前提。在量子全息看来,一个部分意味着已经是一个全息卷入的关系现象,而不是独立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卷入包括“相互依赖”,但它不止于此,因为“相互依赖”只是卷入机制的一种形式。对国际关系中的整体和局部进行这种全息的反思,使我们能够质疑并超越分析层次(level-of-analysis)和主体—结构(agent-structure)辩论;相反,网络分析(network analysis)等传统关系研究方法则继续纠缠于分析层次的问题。从全息的角度来看,传统上被认为是“国内”行为体和国内变量的其实从来都不是纯粹的局部因素。它们作为部分是全息性的,它们的联系和“起源”通常超越国家边界。要真正理解它们既需要检查其全息关系,又要追踪其卷入过程。因此,我们“需要了解整体才能理解各个部分”。这种理解需要跨学科的工具和方法,因为显而易见,包含着整体的东西不能用任何单一方法或学科进行充分理解。因此,世界的全息性质为认识论致力于国际关系中的跨学科路径、理论、概念和方法提供了坚实的本体论基础。

第二点,对国家的全息阐释使我们可以重新考虑作为最根本利益的生存对国家的意义,以及国家应该如何推行其“外交”政策以实现该目标。尽管主流国际关系理论将国家生存理解为绝对自主、自助(self-help)、利己或追求权力最大化,但量子全息理论则将生存定义为国家可持续、非破坏性地卷入更大更多的整体(及其部分)的能力和潜力。经典国际关系对生存的理解以霍布斯的自然状态为前提,而量子生存则通过全息连接来实现。正如人类若不能将食物、水和空气不断地卷入体内,就无法生存一样,如果没有类似的全息卷入过程,主权国家就无法存在或正常运转。从这个角度看,苏联解体并不是由于苏联没有自主权,而是由于其与整体联系或卷入整体的能力受到限制;相反,最能说明中国近期崛起的是其通过开放和改革、全球经济一体化和加入国际机构(例如,联合国和世界贸易组织)等机制和过程而吸纳全球整体。这一过程通常被描述为中国的“走向全球”,这也没错,但与此同时,这也是一个卷入的现象,全球被中国吸收进去从而使其崛起,成为一个“全息过渡”的动态过程。

3.展出与显析序:理解差异、冲突与和平

虽然隐缠序和卷入的概念是玻姆理论的核心,但他也承认同时存在着由展出过程而产生的显析序。从通过卷入而产生的隐缠序中,展出过程带来显析序。在显析序中,尽管每个部分与整体及其各个部分发生着全息纠缠,但它们又是具体的、分离的和各不相同的,这就像植物一样,尽管它们都以类似的方式从同一个整体环境中吸纳能量、水和养分,但它们会形成具有不同习性的物种。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将整体卷入每个部分中并不能使各个部分成为“类似单元”(like-units)。每个部分都具有与时空的不同关系,这些具体时空关系共同构成了它们在整体中所处的不同(且不断变化)的位置。位置性(positionality)并不表明其独特的本质或者关系性的丧失;正相反,位置性是关系性的具体体现。由于其不同而变化不定的位置,这些部分既将整体卷入其中,又以不同的方式展现出来,使我们可以区分这些部分。这提醒我们应该避免采用简单的整体概括,即虽然一个整体的各个部分都体现了整体性,但它们又通过展出的方式表现为不同的部分,所以不能被认为毫无差别。毕竟即使“同一个”树枝上的两片叶子也不完全相同。

卷入使世界成为一个相互连接的同一整体,而展出则使世界变得多样化、千差万别。这两个孪生过程并非相互矛盾,而是始终交织在一起,并不停地同时进行而构成“完整运动”。通过这种连续的过程,国家既是一个被全息卷入部分中的整体,又是一个看似独特的部分。国家这种整体—部分的二象性为国际关系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以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关系为例,从人文地理的角度出发,杰弗豪·波托高里(Juval Portugali)对这一关系从全息的视角进行了解释。他认为,尽管这两个社会看似水火不容,但它们的分离和对立只不过是展出过程所产生的表象,在这个表象之下两者的关系其实难解难分:“两个社会在意识形态、政治、空间、社会和经济结构上相互包含;实际上,这种关系存在于几乎所有可能的领域内,只是哪一方都不承认它们如此相互关联的深度。”即使在这一看似最典型的自我与他者的敌对关系中,这两个实体也是相互内在牵连的,就像同一整体中的两个全息部分一样。

虽然国际关系由全息联系所构成,但我们对其全息性质的认识仍然有限。不过,只要我们能将国家想象为一种共享社区,我们同样也可以养成一种全息世界社区的思想意识。当然这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是这种思想其实已经在世界主义和天下观念中得到了一定的体现。例如,传统的中国世界秩序被安排为内部等级关系,这种关系就像“中国社会的内部关系”,而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国际或外交关系。这种秩序的基础是一种道德共融的关系意识或“表达理性”,即“华夷一体”。这似乎是全息思维的一个例子。张锋对明朝的“外交”关系的研究表明,当这种意识被中国及其附庸国共同接受(或普遍卷入)时,它会相应地影响政策实践,例如中国需要展示“皇恩”和“仁”,而其他国家则应向中国表达“忠”“诚”。这种做法,特别是被制度化之后,反过来又会促进中国与邻国之间的和睦关系。当然,这并不是说这样的秩序将根除冲突,更不是倡导儒家道德秩序或天下体系的复活。这里所强调的是,以全息的方式重新构想整体和部分的关系对外交、制度建设与和平具有深远的实际意义。

四    结论    

本文同时涉及国际关系中的关系转向和社会科学中的量子转向。迄今为止,两个学术转向彼此基本不相往来,因此使得国际关系没能对“关系”进行更好的定义和提出更可操作的关系研究方法。为了填补这一空白,本文概述了一种量子全息本体论,认为部分不只是常规意义上的部分,而是具体的被卷入或包含于部分的整体。借助玻姆对完整性和隐缠序的洞察,本文为国际关系研究引入了一套新的概念,例如整体与部分的二象性、卷入、展出、隐缠序和显析序。这些概念可以帮助我们以一些在本体论上创新的方式重新思考国际关系及其许多重要概念,包括需要更加认真地对待国际关系的整体性,强调国家的全息性质以及采用这种方法解释和缓和国际关系理论与实践中存在的分歧与冲突。

作为结论,本文现在简要考虑量子全息对国际关系的两个伦理意义。第一,对部分来说,其全息“存在/转化”的特性使得部分不再仅仅是部分,因为它揭示了部分或被认为个体存在的“自我”其实从来都不是孤立地处于可怕的自然状态(state of nature)之中的。相反,它们不可避免地与整个世界联系在一起:实际上,它们的全息性意味着它们其实是一个小规模的整个世界。这可以让我们从一种更加积极的关系视角来改变对身份、利益和安全的思考方式,因为在全息相关的世界中,绝对的他者或“外部”威胁并不存在,除非我们有意无意地将世界分割成敌对的两面并将其付诸实践。

第二,“全息存在”和“全息转化”意味着全息责任。所谓全息责任是对所有一切负责的观念和道德承诺。这里的“所有”是指整体及其各个“部分”,包括一些最小的“组成部分”,例如珊瑚和昆虫。只要它们最终都共享相同的整体,所有部分,无论大小,都是对整体的一种包容和卷入。作为整体福祉的指标,他们的安危对整体及其每个部分都至关重要。因此,对所有负责意味着“怜悯众生,不伤一物”。在全息连接的世界里,对“他者”(甚至最小的“他者”)的伤害意味着不可避免地对整个世界(包括自我)的伤害。因为自我会不可避免地将这个世界卷入自身,那么这个世界所受的伤害终将会成为对我们自己的伤害。世界主义长期以来一直认为“对个人的损害其实是整个世界的道德问题”。量子全息理论可以丰富世界主义的关系本体论,并同时超越其狭窄的人本主义。

由于本文的重点和篇幅所限,笔者无法顾及与量子全息相关的许多其他问题,例如如何度量全息性、国际关系中卷入和展出之间的关系、部分和整体的主体能动性问题、信息和话语在卷入和展出过程中的作用,以及全息关系中的权力和不平等问题,等等。但是这里可以明确的是,这些问题以及它们对国际关系的实际意义为我们指出了一些令人兴奋的未来研究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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