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雪国》的开头,难为了多少翻译者
川端康成是日本文学近百年来的顶峰,在语言的运用上,他拓展了日语的边界,无疑是读者的福音,但当一种语言文字出现创造性突破时,在其他语言中往往很难找到对应关系,于是就会变成翻译者的“噩梦”。
从川端康成最负盛名的《雪国》开篇,便可略窥一二。《雪国》开头的三句话,在日本几乎人人可以背诵:
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信号所に汽車が止まった。
这三句话的中英译文分别如下(这里只选择最流行的译本):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叶渭渠译)
The train came out of the long tunnel into the snow country. The earth lay white under the night sky.The train pulled up at a signal stop.(爱德华·乔治·赛登施蒂克译)
关于第一句妙处的讨论已经数不胜数,今天我想着眼于第二句:
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
和原文相比,无论是中译的“夜空下一片白茫茫”,还是英译的“The earth lay white under the night sky”,其实都损失了很多东西。
若直译成中文,这句话应是“夜的底部变白了”。它好在哪里?译作中损失的又是什么?
川端康成 1946年摄
首先,川端康成用了一个非常精准的描述。只有在积雪之地生活过的人,才能瞬间理解这样的景象。
如今一提到“雪夜”,浮现在人们脑中的似乎是“黑夜白雪、天地分明”。但这并不真实,只是一种文艺上的想象。在茫茫黑夜之中,黑暗笼罩一切,其实人是看不到雪的。大概只有在农历十五的晚上,月色最皎洁之时,才能有黑与白的强烈对比。《雪国》写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当时的电力也远远没有今天这么普及。
所以,在《雪国》开篇,火车冲出隧道口后,人感受到的仍是连绵不断的黑暗。只有在光打过来之时,雪地会因反光而现出白色,夜与大地才瞬间变得分明。在小说里,这道光来自火车的车灯和远处的信号灯(正好接住下一句“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灯光照耀雪地,再到车内的乘客感受到黑暗的变化,这之间有一个小小的时间差,川端康成敏锐地捕捉到了,因而写下“变白了”。无论中文还是英文译本,都没有体现出这一点。
第二,“夜的底部变白了”,是一种诗性的语言,充满了现代性与表现力,具体表现在它有一种“容器感”。
黑夜是无边无形的,而一个东西如果有了“底部”,它必然有一个边界。“夜”与“底部”,两个看似矛盾的东西组合在一起,反映出的是川端康成对语言的敏感认识与细腻运用。
在川端康成的笔下,夜既是有边的,也是有形的。
如果在雪夜中真正地走过,你会发现,白天也许是天宽地阔,而到了夜晚,人的视力被黑暗遮蔽之后,黑夜会像一个罩子一样罩住自己。
从另一个方面看,有底的东西,如瓶、盆、缸,乃至泳池、大海,很多都是用来盛装液体的。“夜”如果有了底部,那么夜就从一个无形的东西,变成了液体。而钻出隧道的火车,就成了漂荡于水面的浮舟,进而又与主人公岛村那种“无为徒食的浪荡生活”联系在了一起。可以说,川端康成用最简单的文字,创造了最无穷的意象。
这一句中的“容器感”,也很遗憾,中英译本都没能体现出来。中文“夜空下一片白茫茫”,非常符合中国人的审美习惯,可其意象过于开阔,和原文塑造的意象甚至背道而驰,难免让读者在阅读时产生美学上的偏差。
川端康成 1968年摄
最后,“夜的底部变白了”,这一句其实是典型的新感觉派的写作手法。
新感觉派是二十世纪日本文学的重要流派,而川端康成是新感觉派的旗手作家。新感觉派作家描写内部世界而非表面现实,因此主张用一种“新的感觉”去感受生活及世界的一切事物。从写作技巧上说,即常常把外部景象化为主观感受。
《雪国》的开篇之句是没有主语的,这不符合英文的习惯,于是英译者在翻译的时候加上了主语“The train”(火车)。这个翻译受过巨大的批评,因为细读文本不难发现,开篇的视角并非是飘浮在上空俯视列车冲出隧道,它是一个内化的视角,是坐在车厢内透过车窗望向外边。
“夜的底部变白了”也同样如此,是人的主观感受。《雪国》的开篇寥寥几笔,看似是简单的景色描写,实际上川端康成将它们转化为了主人公岛村的内在感受。中英译本中,这几句都翻译成了普通的客观描述,也因此缺少了新感觉派的韵味。
但不得不说,译者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试想,如果直译,结果会怎么样呢?最大的可能就是被读者痛骂,说“译者中文不及格,不说人话”。毕竟,翻译除了要引入新的表现形式,更要考虑本民族语言的审美习惯。
这是一个两难的处境。很多时候,翻译就是在两根钢丝上跳舞。也正因如此,翻译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过,明知不可完成,仍努力去接近完美,这难道不就是翻译过程中最有魅力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