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一条主线和三条辅线
《红楼梦》之前,《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金瓶梅》是最有影响的长篇小说,共同缺憾是长篇构思尚嫌周密甚至仍嫌原始、粗糙;《三言》、唐传奇、《聊斋志异》则堪称成熟、细腻的短篇精品。
《马瑞芳评注红楼梦》
曹雪芹独辟蹊径、一新耳目地处理好小说主线和辅线的关系,创造出无愧典范、“立意新,布局巧”的“天下古今有一无二之书”,在构思上立小说主脑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贾宝玉是荣府嫡孙,是贾母的心头肉,贾妃的唯一胞弟。贾政寄予荣家希望,王夫人看作眼珠子,赵姨娘视为眼中钉。由此派生一系列冲突,如嫂叔逢五鬼,宝玉挨打。因为贾母和元春双重呵护,贾宝玉以男儿之身进入大观园。
大观园是群芳伊甸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玄境”,怡红院在大观园首屈一指。曹雪芹对怡红院有五次浓墨重写,第一次大观园题额;第二次贾芸入园;第三次刘老老醉卧;第四次平儿理妆;第五次怡红夜宴。宝玉的侍女晴雯和袭人,分别是黛玉和宝钗影子,在第五回判词中占又副册前两位。可以说“贾宝玉为诸艳之冠,怡红院总一园之首”。
《红楼梦》前八十回可分为四部分:前十八回介绍宝、黛、钗、凤姐、秦可卿;十九至四十一回写贾宝玉的叛逆思想和正统思想的冲突,宝黛爱情试探,兼写宝钗、湘云、袭人、妙玉、刘老老;四十二至七十二回宝黛心灵默契、黛钗猜忌消除,转写鸳鸯、香菱、晴雯、探春、尤氏姐妹;后十回写凤姐失宠,贾府衰败,查抄大观园、晴雯冤死,薛蟠错娶河东狮,迎春误嫁中山狼。
这四个部分都以不同方式和贾宝玉联在一起,一些本不可能与宝玉有关的事,也必定到“玉兄”前“挂号”,如:鸳鸯向嫂子拒婚后进怡红院受抚慰;香菱在宝玉面前换石榴裙;尤三姐之死发生在柳湘莲向宝玉怒骂宁国府之后……
《红楼梦》程甲本尤三姐绣像
跟金陵十二钗乃至“情榜”六十钗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是贾宝玉;在《红楼梦》里做梦最多、做得最精彩、做梦做出小说总纲的是贾宝玉;贾宝玉是《红楼梦》主角;怡红院是红楼之梦主舞台。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和薛宝钗的婚姻即《红楼梦》的情节坐标,贾府盛衰是“怀金悼玉”的底盘。
一部百万言巨著如何做到脉络分明?曹雪芹有意识地多次对小说主脑不断做提纲絜领:
第一回“好了歌”及解,确定全书悲剧基调并做人物命运综述;第四回“护官符”提示四大家族“一损皆损,一荣皆荣”;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预示红楼女性命运;第十八回元春归省点的戏暗喻贾府命运,如“乞巧”伏元妃之死;第二十二回元宵灯谜暗点人物命运,如“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再次伏元春之死;第六十三回怡红夜宴,以人物所掣的花签交代红楼故事总结局如“莫怨东风当自嗟”寓探春远嫁,“开到荼靡花事了”寓诸芳尽后麝月是宝玉身边的唯一侍女。每次主线提示都布置后边情节的同时对小说主旨做反复咏叹。
在贾宝玉爱情婚姻主线外,《红楼梦》有三条和主线融合、纽结的情节辅线:
红楼梦俄文版插图贾宝玉
其一,“盛筵必散”正叙性辅线,以元春、凤姐为主的家族线索;
其二,穷通交替反讽性辅线,是花袭人、刘老老为主的社会线索;
其三,演说归结小说并参与兴衰的侧衬性辅线,是贾雨村、甄士隐的双重线索。
这三条辅线,都不同程度地跟贾宝玉发生联系。元春、凤姐、花袭人、刘老老、贾雨村都跟贾宝玉直接发生联系,甄士隐没有跟贾宝玉发生联系,他的女儿却跟贾宝玉发生联系。
第一条盛筵必散辅线,正面展现贾府大厦倾颓过程。由贾元春及其姐妹命运和王熙凤理家组成。
表层线索是支柱、蛀虫一身二任的王熙凤理家,深层线索蕴含于元春——“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继黛、钗之后,赫然位列《红楼梦十二支》第三位的贾府大小姐。
在家族线索上,占很大篇幅的是凤姐,更具重要性的却是元春。因为不管如何钟鸣鼎食的大臣,都是皇帝的奴才。元春封妃,才让贾府从世袭贵族变为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带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元春归省,才导致大观园出现,十二金钗才有同台竞技舞台,宝玉才能进入女儿国;元春夭亡,才导致贾府被抄。
秦可卿梦中向凤姐托家族后事说“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贾府是大树,元春是大树之根,根竭树枯则倒,树倒则猢狲散。“元迎探惜(原应叹息)”、“盛筵必散”,跟“群芳髓(碎)”、“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联在一起,形成小说形象的整体中心力量。
赵国经、王美芳绘金陵十二钗之元春
第二条穷通交替辅线,是贾府社会背景的辅线。以花袭人和刘老老——崛起的小人物——为线索。这条辅线跟第一条辅线性质不同,前者是广厦之倾,后者是茅舍之兴。《红楼梦》穷通交替的思维突出表现于“好了歌”及注。研究者常注意贾府大人物兴衰,岂不知小人物兴衰同样有重要意义。
如果说第一条辅线有正叙之意,第二条辅线就具有反讽意义:
花袭人——昔日荣国府的家奴变成后来贾宝玉的“孟尝君”;
刘老老——昔日硬跟贾府攀亲变成贾国府正枝正宗的亲戚。
刘老老的重要性在于她在三个重要时间,以特殊身份接触贾府方方面面人物并目睹贾府兴衰:一进荣国府,贾府气势薰天;二进荣国府,贾府豪华享乐却内囊已尽;三进荣国府,贾府被抄之后。刘老老是贾府盛衰隐线,是红学家共识。
实际上花袭人在小说布局中有超出刘老老的特殊重要性:她虽然仅仅是贾宝玉的侍女,却始终参与贾宝玉的感情活动,进而起雕镂主角个性的重要作用。她见证并参与贾府盛衰。袭人这条辅线隐蔽性很强,却不可或少,更不可低估。
其一,袭人是前八十回中唯一有确证与贾宝玉有肌肤之亲的女性。
秦氏香艳淫荡的居室环境只能算贾宝玉入太虚幻境的前提,秦氏本人与宝玉并无性关系;秋纹侍宝玉洗澡,洗得床上都是水,是从晴雯口中说出,也不能算二人有性关系。只有袭人在贾宝玉梦游太虚境后与宝玉偷试云雨情,后来她成了王夫人心腹“西洋花点子巴儿狗”、“我的儿”。
恰好这位跟贾宝玉有过肉体关系的---我们说“有过”因为书中描写仅一次,此后睡在宝玉外床的是冰清玉洁的晴雯---袭人跟宝玉思想性格冰炭不容。袭人貎似“温柔和顺、如桂似兰”,实际嫉妒阴毒猥琐,以至于贾宝玉在《芙蓉女儿诔》对她发出了“钳彼奴之口”的声讨。
宝玉和袭人从肌肤相亲到格格不容,深刻地反映出警幻称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贾宝玉之“淫”绝无淫乱、淫荡之意,而是“意淫”,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
其二,袭人在怡红院描写中占很重分量。
第一次写怡红院,大观园题额,袭人不可能出现,此后几次她都占重要位置。第二次写怡红院,袭人肖像从贾芸眼中画出;第三次写怡红院,醉卧宝玉床的刘老老被袭人悄悄引出;第四次,平儿挨打后,宝玉邀平儿到怡红院来施行护花行动,袭人接着并劝慰平儿;第五次怡红夜宴,袭人掣出“桃红又是一年春”、暗示琵琶另抱的签。
袭人既是怡红院总管,也是王夫人眼线,更是怡红院百花凋残的内因。不善于“饰词掩意”的王夫人无意中泄露了天机,说明睛雯蒙冤、四儿被逐、芳官出家都和袭人打的小报告有直接因果关系:
王夫人骂晴雯“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斥四儿“同日生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宣布“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非常讨人嫌却有阅人经验的李嬷嬷早就说:宝玉的人哪个不是你(袭人)拿下马的?率真宽厚的怡红公子最后也终于对“贤袭人”产生了怀疑。
其三,袭人总想介入、实际也介入了木石之情和金玉之缘。
她代替黛玉听宝玉诉衷情,闯入宝黛爱情最隐密的角落;不爱管闲事的薛宝钗偏要管袭人针线活的闲事,堂堂大小姐放下架子跟表弟的丫鬟套近乎,当然求的是投桃报李;对人不设防的林黛玉开玩笑称袭人“嫂子”,无意中戳到“贤袭人”痛处,不得不背起被中伤的恶果;最终,袭人向王夫人密奏宝二爷不适合跟姑娘们同住大观园,居心叵测地让“林姑娘”首当其冲,然后提出让宝玉搬出怡红院的建议。
电视剧《红楼梦》中袁玫饰演袭人
其四,最重要的是,袭人经历了从贴身丫鬟、到宝二爷准姨娘、到嫁宝玉好友蒋玉菡、到在贾府败落时“有始有终”养活昔日主子贾宝玉的全过程。
在极少数描写贾府之外的笔墨中,袭人的家庭,包括前八十回其父母哥哥家和小说后部其丈夫家,占有非同一般的份额。
小说后部袭人、刘老老和贾府主子有重要联系,在前八十回可找到伏笔,如宝玉到袭人家,袭人说没什么可吃,脂评透露宝玉以后要靠袭人供养;刘老老带板儿到探春房中,板儿和巧姐抢香橼(谐“缘”),凤姐借刘老老的贫寒给女儿取名,巧姐最后却嫁给板儿为妻;刘老老一进贾府,脂评曰“老妪有忍耻之心,后有招大姐之事。”一进贾府开口求助是忍耻,二进贾府变成贾母蔑片是忍耻,三进贾府从妓院救出巧姐并毅然娶回家中做孙媳,更是忍耻。这最后的忍耻已是高尚行为,是对昔日只能仰视的贾府雪中送炭,是贾府名符其实的恩人。
花袭人和刘老老,两个不可能发生联系的人,竟在怡红院贾宝玉房中发生了联系,两条小说辅线出人意外地交叉,作家的安排可谓奇中迭奇。可以设想,如果刘老老醉卧怡红院被“爆炭”晴雯发现,如何处理?
在社会背景辅线上,还有比袭人、刘老老次要得多的人,只要他们跟贾宝玉发生联系,就必然跟贾府盛衰发生关联。贾芸明明比宝玉大,偏要低声下气认宝玉为“父亲”;小红给宝玉倒了一次茶就给大丫头们骂“也不拿镜子照照,配倒水不配。”
这两个竭力奉承贾宝玉的人物,就在贾宝玉身边悄然生情,他们最后如何结婚,已不得而知,但脂评透露的线索,贾芸非但不是卖巧姐的“奸兄”,还和红玉在贾宝玉落难时给了救助。强者和弱者颠倒了过来。
《马克·吐温短篇小说精选》
马克·吐温喜欢将王子变贫儿,贫儿变王子,以巨大的社会落差表现沧桑之变中的人性,这巧夺天工的换位法构思总被批评家津津乐道。其实二百年前的曹雪芹已用得烂熟。遗憾的是,《好了歌》等提示的小说线索,续书并未遵守。
第三条情节辅线贾雨村和甄士隐有双重作用。一方面是演说、归结整部小说的叙事辅线,另一方面,他们本身和小说主题有巧妙联系,与贾府共衰共荣。
先看甄士隐:甄府小荣枯是贾府大荣枯的引线;甄士隐《好了歌解》是《红楼梦》主题拓展和构思延伸;英莲变香菱又变成秋菱,本身是“金钗”故事。
贾雨村是重要小人物也是重要小人。他似乎像排球场的“自由人”,能占据任何需要占据的位置;似乎像八爪鱼,能将触角伸到任何需要伸的角落。
这位本来跟宝黛爱情八杆子打不着的主儿,居然能和宝黛都发生联系:他罢官做西宾偏偏做到林如海门下,成了绝世才女林黛玉的老师,他赞过黛玉(避母亲名讳),黛玉对他却从未置一词(前八十回);他受林如海之托送黛玉进贾府,借机粘上贾政夤缘复职;接着利用“护官符”,乱判葫芦案,使得贾政和王子腾都成了他的保护伞;他厚着脸皮纠缠贾宝玉,变着法儿讨好贾赦;这变色龙的满肚子坏水仅从“看人下菜碟”对待贾氏兄弟可见一斑:他对“政老”正襟危坐,谈诗论文,对“赦老”则奉上强抢的古扇。
贾雨村是次要人物,却起到主要人物不能起的作用:先做冷子兴的听众,交代贾府人物,再跟贾府挂钩并成为贾府灭亡之因。《脂评石头记》第十六回有条评语:“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一对乱世之奸雄。”
贾府败家主因是王熙凤和贾雨村。小说中此二人有过间接交叉:贾雨村夺古扇害得贾琏挨打;凤姐追查原因时,她的“总钥匙”平儿怒骂贾雨村是“饿不死的野种”。
莱辛说过:小说重点是各部分之间的关系。《红楼梦》以宝黛钗为主线,以家族兴衰、小人物兴起、甄贾二人铺叙侧衬为辅线,再利用重大事件将主线辅线、故事人物串连起来。
如果说《红楼梦》像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群山,宝玉挨打、刘老老二进荣国府、抄捡大观园,就是几座被拥托的高峰,在高峰间起伏着一座座秀丽的小丘。
除了情节内在联系外,曹雪芹很善于使用主题道具联缀故事,如:
通灵玉:不言而喻,是整部小说的骊龙之珠。
《红楼梦风情谭》
贵妃的红麝香串:元妃省亲后赏赐物品,宝玉和宝钗相同,让贾宝玉惊讶不已,让林黛玉受到很大内心压力,贾宝玉要将它送给林黛玉,被抢白一顿,这个麝香串让薛宝钗和有玉者联姻的巧妙舆论,得到了类似于尚方宝剑的承诺。红麝香串成为皇权对贾宝玉婚姻主宰的象征。
花袭人的茜纱巾:蒋玉菡送给宝玉,宝玉偷偷系到袭人腰上,袭人丢下来放到箱子里,袭人嫁蒋玉菡后,发现了这条汗巾,并和蒋玉菡共同供养贾宝玉。
《红楼梦》的长篇结构如天工机杼般的锦丝密网,虽千头万绪却一丝不乱、环环相扣,事事相因、因果有系。曹雪芹在做疏密相间、张驰有致、沉着细致、穷形尽相的撰写时,胸有全局,如孔明布阵,令旗一举,各各归位,主宾分明、前呼后应。
甲戌本《红楼梦》第一回
就像甲戌本第一回朱眉脂评所说:“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浓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