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这是那一辈人留下的足迹
本文是孔较瘦发布的第140篇原创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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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来临,今天整理发布几篇旧文。在孔抱朴先生出生后,我曾以信件的形式,写过几十篇文章,部分曾经推送过,也有出版社来洽谈过结集出版的事情,因为我严重的拖延症,所以一直拖稿至今。今天回过头去看,很多文字都孩子气十足,但我还是喜欢它们,因为现在的我,依然是那副不成熟的模样。
孔抱朴先生:
在众多传世的家书中,爸爸最喜欢的是《沈从文家书》和《傅雷家书》。前者是沈从文回湖南老家时沿途写给妻子张兆和的见闻录,后来经这个这个多情的湘西汉子修改定稿成了中国散文史上的不朽名篇《湘行散记》,其情真,其意切,大概只有贾平凹的《商州初录》才能望其项背。现代人的通病中,比不愿拿笔更严重的是不愿写字了,这种鸿雁传书的爱情故事早就消失匿迹。
《傅雷家书》带给人的却是另一番阅读体验,在傅聪版的家书后记中有这样一段话:“《傅雷家书》的出版,是一桩值得欣慰的好事。它告诉我们:一颗纯洁、正直、真诚、高尚的灵魂,尽管有时会遭受到意想不到的磨难、污辱、迫害,陷入到似乎不齿于人群的绝境,而最后真实的光不能永远掩灭,还是要为大家所认识,使它的光焰照彻人间,得到它应该得到的尊敬和爱”。
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决不是琐碎的爱的呢喃,傅雷先生是在倾其所有在与儿子讨论自己对家国艺术,对人生理想的看法。傅先生说一个人的独白是终生都不会完的,所以他非常在意儿子给自己的回信。这种笔友式的讨论,师生似的交流就有点汪曾琪所谓“多年父子成兄弟”的味道了。
但《傅雷家书》最后所附的照片又让人潸然泪下:傅聪傅敏兄弟怀抱父母骨灰时的眼神,除了悲伤,似乎又满含着对文革的痛诉。但时代之罪无可赎,任何人不具备其时代全部之精神,必将经历其时代全部之苦难。傅氏父子间的舐犊情深在短暂的时代运动中渺小式微,却又在漫长的时间中光芒万丈
爸爸一直在想什么样的礼物才能成为你珍藏一生的财富?也许只有父子间情谊的交流才是,我不想成为一个老顽固,却想做一个老顽童,愿我们的交流会一直持续下去。现在你还不能说话,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先记录下我想告诉你的话。人是一种特别念旧却又非常健忘的动物,随着年龄的长大,记忆中的事情会变得浆糊一般:糊涂而又牢固。
我有一个梦想,与你写八十一篇日志,分享八十一个话题。佛家讲九九归真,爸爸也非常喜欢这句话。以出世的智慧思考生活,以入世的姿态休验生活,小康的躯体,贵族的灵魂,这正是我们所应当追求的。这八十一篇日志,是你我成为父子的最初见证。当有一天我老了,老态龙钟,像你小时候躺在襁褓内一样,哪儿也去不了,这些排列组合成句段篇章的汉字便是你我继续沟通的大纲。
今天我想和你分享的是我曾经所写的一篇文章。爸爸以医生的身份发过很多文章,但与许多人把文章看的比身家性命还重要不同,爸爸动笔纯粹兴之所至与情之所钟。现在医学界有人误将文章认作能力,视作晋升的捷径,而非与人交流,更不是告诉世人自己有何发现。这种本末倒置的行径是可怕且危险的。
世界上有太多穿白大衣的人在自发地写着命题作文,岂不知捏着鼻子潜水的人,坚持地再久也不会变成一条鱼。科学上的奇迹一部分来自有人心人的偶然发现,一部分来自勤奋者的辛勤耕耘。
自古以来,因文章丢掉性命的人远远超过因文章功成名就的。我们可以肯定,若改变现存的某些制度,九成以上的所谓专家将不再写文章,好龙的叶公必将露出自已为稻梁谋的狐狸尾巴。今天爸爸给你提供的不是医学八股文,而是一篇旧作《四季》:
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爷爷从乡里买回来一头黄牛。农村人喜欢母牛,下地干活还能生小牛犊,是一笔比较划算的投资。九十年代的鲁西南地区并不太平,村里偷鸡摸狗的事时有发生。于是爷爷自己当起了家里的保安,他在铁匠铺子打了一直长矛当武器,又在院子里柴火跺下掏出来一个洞,再将一张小床塞进去就算是哨所了。
山东的夏天异常炎热,他总是喝完一杯浓浓的茶叶沫熬到后半夜转凉时才钻进自己的草洞睡觉。饶是如此,他的背上每每都像癞蛤蟆一样生满了痱子,令人不忍直视。我的爷爷未上过学,一字不识,待人接物,唯唯诺诺,老老实实,和他养的牛似乎同命相怜,又似乎水火不容。
爷爷的夏天很忙,牛的夏天却很闲。天麻麻亮的时候,他就已经背着草篓到山上割草,太阳照到桃花山头的时候,准时扛着一篓青草回家。我也曾自己去割草,设想一下,当数十斤乃至上百斤的青草和粗条藤的草篓压在肩膀上,炙热的太阳刺在脸上,一个人趔趔趄趄地从山坡上往下走。你会感觉,报纸上说的那种阳光照在脸上,温暖撒在心间的诗情画意,纯属扯淡。这也许就是爷爷和黄牛恩仇的发端。爷爷为了牛自己住进了草棚,牛又把自己的牛犊拿给主人卖钱算是报恩。爷爷割回来的青草会分为几份,嫩草老草混在一起,间断发放给牛。
牛是体会不到爷爷给它站岗和割草的辛苦的,它唯一能感受到到是草料的肥甘多寡。草给多了,牛便不知道珍惜,一蹄子一蹄子地都踩在地下,浪费掉了。草给少了,牛又会哞哞乱吼,吼的花枝乱颤,吼的于心不忍。真正贫穷苦难的日记我并没有经历过,但小时候那种常常忍饥挨饿的记忆却也一直挥之不去。人不管吃的好与坏,终究要在消磨时光中度过一生,牛也是如此。
爷爷没能给牛最好的饲料,却又用自己的力气给牛换来了最好。这是一场气力与食物的交换,牛用自己的气力换来自己的食物,爷爷用自己的气力为牛也为自己换来食物。说白了,人活一生,牛活一生,归根结底谁都是为了一口吃的。
爷爷的秋天很忙,牛的秋天也很忙。和小学课本中描写的秋高气爽,北雁南飞,农民伯伯乐呵呵地往家里囤积粮食不同,我记忆中的农村秋天同样是起早贪黑的忙碌。人有早熟有晚熟,有少当家也有啃老族,和人不同,花生的成熟永远是在规定的时间准时来临。
春种秋收的时令,人们永远是奔跑,奔跑着在与天斗,与地不斗。农人与地不斗是因为碗里的每一口吃的莫不由大地赐予;爷爷他们与天斗主要还是在一场场雨水时令上讨价还价。连阴的秋雨天来的太早,花生就将烂在地里;来的稍晚些便可能将晾晒在地里花生泡汤。可见风调雨顺不过是历来农家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待得庄稼的根茎叶花实种这些宝贝统统被农人从田中带回家中,爷爷和他的牛又开始向地里要吃的了,因为一年唯一可以放牛的季节来临了。田里的草枯了黄了老了韧了,统统不管,让牛自己去选,自己去挑。季节变了,人都要换口吃的,何况你只是一头牲口。
爷爷的冬天很闲,牛的冬天也很闲。北方的夏天热的带劲儿,冬天同样冷的带劲儿,因为地里没有庄稼了,人和牛都休息了下来,田地也在休息。庄稼真是好东西,养活了村庄的一切生灵。一袋袋的花生米变成了喷香的菜油,元宵节那天菜油又变成灯油,地瓜高粱玉米则变成了煎饼,摞起来几米高,一吃就是一年。
风和日丽的日子,爷爷就会带我用铡刀把花生秧地瓜秧铡短作为牛的口粮。要我说,北方最好的季节可能就是冬天,三三两两的老头蹲在墙角,东扯葫芦西扯瓢。农家迎亲嫁女也喜欢在冬天,不光是手脚倒腾出来了,更因为天气冷了,流水席上吃剩下的饭菜不会变质,七大姑八大姨,每人来端走一盆,七八天肚子里都是油水。
当然,农家人可能不会把冬天当成是一个享受的季节,而是一个即将开始卖力干活的储备期,数百斤花生需要一个个手工剥壳做种子,空了还要去田里修理秋天雨水冲垮的田坝;当然还要带牛出去溜溜,毕竟懒也是一种癌症,人和牛的手脚筋骨若闲的久了,再想动起来就难了。春节的小酒还没有喝完,看天盼雨的日子又开始了。惊蛰马上就到了。
爷爷的春天很忙,牛的春天也很忙。元宵节一过,爷爷和牛他们的活都来了,先是往地里运粪,这其中主要的劳力还是得靠牛,没办法,牛粪出在牛身上。牛的权利是吃草,义务却是干活。挑肥拣瘦偷奸耍滑的牛必将被收拾,鞭子这种家伙什可不是发明用来做样子耍的。
爷爷的鞭子在这个季节经常会落在牛身上。多数情况下,举得高落得轻。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耽误的就是女人生孩子和男人种地。现在想二者实为一件事,都是播种,耽误了就等于错过了。种地是爷爷一生的事业,对于爷爷和牛来说,轮回的不是四季,而是庄稼,耕种锄收比春夏秋冬更直观。爷爷和他的牛在四季轮回中,苦苦相依,直到缘尽的一天。
那一天应该是我上大学时来临的,由小学时的每天走读,初中时的每周回家,高中时的一月回家,到大学时的半年一次回家,在上学的路上,回家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时间长到一回家便会有新人嫁来,也会有老人故去。当我听闻爷爷水肿消瘦时,自作聪明的认为是高血压心脏病,是心力衰竭,更自作聪明地处方了呋塞米和螺内酯。当我再次回到家,发现牛已经没有了,在牛经济付的钱的基础上,家里又添钱置办了手扶拖拉机。我无数的先辈都埋在我脚下那片生长着花生和地瓜的黄土中,作为医生我也曾经无数次地直面死亡,但当我听到胃癌这个词时,仍难掩悲戚。
家里的牛被牵到了屠宰场,爷爷终于可以休息了,只是他这一休息便是尘归尘土归土的告别。爷爷和所有村里人一样,把自家的牛视为畜生,又视若珍宝。只是他们可能没有想过,有时庄稼人体贴自家的牛羊,最终只是体贴了城里人的一双皮鞋和一锅肉汤。
而今,爷爷没有了,黄牛没有了,养活我长大的乡村也正在蜕变,而从记忆到角度看,蜕变也是一种消失。老家还能找到爷爷的长矛,还能找到喂牛的食槽,爷爷和黄牛的恩怨情仇以后却永远不会再有了。
只是有时我还是会发痴,痴想我会突然一觉醒来,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我还坐在奶奶那台点着煤油灯的缝纫机前,棉袄袖子上满是口水,爷爷拿着抽土烟的烟袋锅敲打我的脑袋,提醒我家庭作业还没有做完。然后我睡眼朦胧地对他说:刚才,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我上了大学,做了医生,娶了婆姨…
抱朴先生,以上这篇文章是爸爸五年前写的,那时爸爸的爷爷刚刚去世,今日借来给你,算是爸爸写给你的家书,人世间最无可替代又无可奈何的东西就是经历和记忆,记住自己的根在哪,往往比知道自己将要去哪更加重要。
完成于2014年12月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相逢在文字里,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我是非著名心内科医生孔较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