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王 炜:牛三响(小说)
牛 三 响
文/王炜
牛三响是个人。
他是个汉子还是个混蛋,众说不一,有着诸多争议,尤其在动荡的旧社会。牛三响的名号,是他死后仰慕他的后人叫响的。这个名号,也是对他有争议的生平,其中主要的节点,最有寓意的总结。
牛三响是个遗腹子。他娘怀他那年,他爹被抓了壮丁,不到半年就牺牲上了。牛三响大名叫牛元宝,这个名字,在乡亲们看来还是大有来头的。那年,他娘生了他,还在月子里,有个老道士路经他家讨水喝,瞅见了窑洞门帘上挂着的红布条,一打问,知道此家添了男丁,便捋捋山羊胡子,思索片刻,送了此名,算做喝水的答谢。庄户人家也没几个识文断字的,取个名字也着实难场。这个名字,娘觉着比阿毛阿狗的要好听百倍千倍,也金贵,后来就宝儿宝儿欢喜地叫上了。
这个宝儿也真是个宝。常言说:一漩软,二漩硬,三漩打人要人命。宝儿头发里竟有四个漩涡。从娘生下他咕咕坠地,再到襁褓至孩提,未见他掉过一滴泪水。众乡亲都说这个宝硬气着呢,不知将来是祸是福。
就这么日里头晒着,风里头刮着,同龄玩伴哭叫着,被他闷不声地欺负着,昏昏噩噩的,十一二岁的宝儿,就着急忙慌地长了个成人模样。虎背熊腰,不苟言笑,十天半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整日里放的屁,倒比他嘴里说的话要多上好多倍。常常还瞪个铜铃大的牛眼,瓷瓷地盯着人看,小孩往往会被吓哭,同伴们也都惧怕他,不敢靠近他,连有些乡亲也躲着他走。
十三岁那年,堡子里殁了人,过白事,雇了乐人班,吹吹打打的。宝儿就迷上了唢呐,跟前跟后地伺候一个个吹鼓手,后来竟偷偷地跟着乐人班走了,走村串户地吹唢呐去了。娘几次寻着乐人班,拉他回家,他死活不回去。最后,一个老吹鼓手就跟娘说了,娃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走,你就回去吧,虽说干这行下贱,迎生送死的,倒也不愁吃穿,好孬也算个营生。娘十股八行地淌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宝儿目送着娘远去,眼睛都没眨一下。
这吹鼓手里,有个外乡人,是个练家子(有武功),传他在家乡杀人犯了法,逃到这边躲官司,加入到乐人班里了。他看到宝儿身板不错,叼空就教他练些功夫。就这样,风风雨雨,转眼过了五年,宝儿的唢呐已经吹得是有板有眼,什么百鸟朝凤,入洞房,抬花轿,打金枝,哭先人,闹阴司等,都能吹得鸭子上架,八歌鸟下树。方圆三五十里,也小有名气。再说宝儿那一身功夫,虽比不上津门霍元甲,也十分了得。百十斤重的石梭子,抓在手里舞弄,就像握个棉花包包。一把长刀更是使得呼呼生风,刀光丛丛,不见个人影。当然,宝儿这身功夫,少有人见,就连宝儿的唢呐绝艺,也只有在过红白喜事时,才能偶尔听到。
那一年,一家富户迎亲,雇了宝儿他们的乐人班。宝儿听人议论,说那新娘子是方圆几十里一等一的大美人儿,心里不免好奇和牵绊,想看看这美人儿到底长得那般模样。当天迎娶完毕,众人还在举杯吃酒的当儿,宝儿生生地闯入了人家的洞房,揭开了新娘的盖头,牛眼瓷瓷地盯着新娘——看呆了。
新娘受到惊吓,尖叫声刺进了屋外的酒坛子。宝儿疾风似地飞逃,新郎和他的本家兄弟们提着棍子,扛着庄户人用的钉耙叉把,追着宝儿赶出了十多里路,扬言再看到他,要把他腿打断。说来也巧,没过几日,富户家竟然被土匪抢劫了。可怜的新郎,被土匪打断了脊梁杆子,瘫到床上了,谁也说不清这事和宝儿有没有瓜葛。
自这以后,宝儿回到了自己家里,也不当吹手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儿都不去了。整日里闷在家里,也不干活,拉撒依常,吃喝照旧,就这样过了大半年光景。
娘知道宝儿长大了,该成亲了,便四处托人,给他提亲。好不容易,寻摸到了三十多里外一户人家的女子。这女子自小没娘,后来爹也早早过世,其家教及名声,好不到哪里去。当然,媒婆巧舌如簧,说这女子自小持家懂事理,织纺裁剪自不必说,说得都是万般万般的好,自然轻松地骗过了宝儿娘。当然,娘知道,像宝儿这般的,也不敢有啥挑拣的。遂装了两斗麦子两捆棉花,牵个毛驴驮了,送给了女子娘家的弟弟,这门亲事就匆匆办了。
新婚当夜,入了洞房,宝儿拿起唢呐,一口气整整吹了一个通宵,吹得那个欢喜劲儿,喜鹊半夜都笑醒了。满堡子的乡亲,虽说一夜没睡好觉,但也是真真正正领略了宝儿的唢呐绝艺,嘴里都骂着这狗娘养的,心里却并不气恼。
自此,宝儿不再出去雇那些红白喜事了,窝在家里,守着媳妇,侍弄着自家三亩薄田,却再也听不到他吹唢呐了。
时间久了,日子过得乏味,宝儿沾上了赌博,他专赌掷骰子,赌大小,赌技超群。远近十里八乡的赌徒闻听,都来找他较量。那三两年的时间,宝儿也赢了不少。赢来的钱,给自家的三孔老窑接了青砖的门脸。窑洞的门前还盖起了三间瓦房。但,好景不长,有一次走背运,赌红了眼的宝儿,押上了全部家当和妻儿老小,最终赌输了!赢家还算仗义,能张嘴能喘气的,都没要。把宝儿的老母妻子,一头驴子,三只母鸡,一窝猪崽,从他家的窑洞和瓦房里撵了出来。
宝儿只得在村外的沟场里,寻了一处堆柴禾的破窑,将一家老小安顿了。从此,他的婆娘就日里哭,夜里骂,日里骂,夜里哭,骂他踢打江山败家子,骂他个挨千刀挨枪子的,咋不把他老不死的老娘卖到窑子再去赌,咋不跟圆牛儿当土匪抢人去,咋不把土匪头子圆牛儿那镶嵌着蹲猴的玉石烟杆抢了去,咋不把土匪头子圆牛儿杀了领赏钱去。总之,她打个哈欠喷嚏放个小屁,随机想到的任何人事,不管有无逻辑关联,都能拿出词儿,一张嘴就喷向宝儿。婆娘闹得再凶,骂得再细致,宝儿从不吭声,一声都不吭。
在那个不算太平的年月,战乱的硝烟,虽说没有大范围地弥漫到这一方贫瘠的黄土地,这里却也时不时地冒出一些或兵或匪的危险分子,在人们死水般平淡的日子里,荡起一圈圈惊惧的涟漪。
奇怪的是,让人惊惧的那些事情,一股脑儿的都和粮食有关。粮食,这种简单的农作物,在那个时代,是比黄金珠宝还贵重千倍万倍的物什。因为粮食关乎生命,关乎一条狗、一匹骡马、一个人的生命,关乎一群人、一群土匪、一个军队甚或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命运。时常地,因为粮食就生发了许许多多的悲惨故事。
堡子里来了一队官兵,军服颜色杂乱不一,大半人操山西口音,据说是给什么晋绥军筹粮的后勤队伍。这帮人马,打着保家爱国支援军队的旗号,一路过来,筹粮征马,奸淫掳掠,与土匪一毬样。乡亲们望着他们身上手上长长短短的枪械,不敢多言语,堡子照旧被掳掠一空。
当天夜里,这帮贼货就地安营。遂将马车粮食一干物资,集中在村外开阔的场地里,派人把守着。这片场地,就在宝儿的家门口。贼官军的头儿,甚是精明,他把全堡子的青壮劳力集中起来,看押在三个大窑里,怕夜里有人坏他的事。宝儿当然也在其中。有乡亲恨得咬牙切齿,暗地里骂着,说就是把粮食烧成灰,也不给这帮王八蛋吃屙害人!这句宝儿听得仔细分明。
就在当夜,许是受了官军惊吓吧,宝儿娘熬不下去了,躺在炕沿上,要断气了。谁都是爹生娘养的,官军头儿就破例放宝儿回去伺候他的老娘,让他送老娘最后一程。宝儿回家不久,娘就咽了气,临死都没合上眼。
宝儿用席子卷了老娘,悄默声地埋在了堡子外的地畔上,一滴泪都没掉。埋完了,他坐在娘坟前,吹响了唢呐,为娘送行。旷野里,那凄凄惨惨悲悲戚戚的腔儿,惹得男男女女无不抹泪流涕。连贼官军的头儿都感叹:他娘的,世上还有这好的嘴子!
过了三更,全堡子的男人女人,包括那队官兵,都像被宝儿的唢呐催眠了一般,死沉沉地睡着了。宝儿摸回家,放火烧了官军筹来的十几马车粮食,杀了官军的头儿。第二日,没了头儿的官兵,办砸了差事,恐怕也要被杀头的,都虚张着声势,鸟兽样四散而去。在外面躲了几日的宝儿,再一次出现在堡子里时,乡亲们像敬重英雄那样,对他顶礼膜拜。
再后来,年景不好,庄稼欠收,战事连连,乡亲们生计更加艰难。就连富户人家,置办红白喜事,也不请吹手了,越办越简单。原本靠此营生养活家小的吹手门,都一个个失踪了似的,乡亲们再也听不到唢呐声响了,日子也越来越熬煎。
当然,土匪们的日子也好不到那里去,原来只是打劫富户官商,后来对贫民百姓也下手了。打家劫舍,连偷鸡摸狗的事都干,十村八堡,到处都不安生。人们恨透了土匪头子圆牛儿,却都敢怒不敢言,盼着他早死,更盼着能有人早日除掉这个祸害。
这圆牛儿虽说是土匪头子,但几十年来,对其生母却极为孝顺。无奈在那年,老人家九十高龄,阳寿偏高,终究拗不过阎王爷的召唤,驾鹤西游了。圆牛儿厚葬了老母,在坟地旁搭了茅草棚子,要为母亲守坟,要守过七七,七七就是七七四十九天。他守坟时,就坐在坟前,用那杆镶着蹲猴的玉石烟杆抽旱烟。众喽啰一干人等,站在四周,站岗放哨,为他护驾。
那杆镶着蹲猴的玉石烟杆,据说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四十多天里,众喽啰轮班换岗,守护着圆牛儿,一直平安无事。好不容易熬完了第四十九天的黑夜,天麻麻亮时,却出了事。在这个时刻,有乡亲远远地听到了拼杀声。第二天早上,乡亲们发现,当夜守护圆牛儿的四个土匪喽啰,都被割了喉咙,枪都没来得及从肩上取下。
圆牛儿死在了离他娘坟头不远的地上。一身功夫的圆牛儿,脑袋竟被人齐刷刷的从脖子上割走了,那杆镶着蹲猴的玉石烟杆也不见了。半亩大的油菜地里,留下了人拼打时踩烂的油菜苗子。消息不胫而走,弥漫在乡间的恐怖气息,远不如乡亲们的传言那么浓烈。乡亲们传言:不知道是哪个仇家杀了圆牛儿,或是有人眼红那个玉石烟锅杆子,图财害命了。还说等圆牛儿进完孝了才动手,这人慷慨着呢!
圆牛儿毙命的当夜,宝儿坐在自家破旧的窑畔上,又是吹了一夜的唢呐。
随着土匪头子的离去,随着缭绕战事的停止,老天也风调雨顺,渭北平原逐渐又恢复了她往常的安宁祥和,依旧抚育和滋养着她怀抱里的万千生灵,直到改朝换代,新中国成立。
多年后,宝儿也默默地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撒手西去。儿孙们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在一块油污不堪的布头里,发现了宝儿的唢呐,还发现了一个镶着蹲猴的玉石烟杆。
后来,年长的老者给后人们说:宝儿的大号应该叫牛三响。
作者简介:王炜,乾县人,居长安,半胖男。编辑,编剧,广告策划人。喜坐春风里吹牛,偶于务虚中务实。
西北作家首届文学奖入围作品01:向麻雀致敬 (散文)王利群/陕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