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贾平凹轶事

  

贾平凹轶事

  有人把作家的生活想像得十分神秘。因此,对贾平凹这样蜚声中外的作家,关于他的各种猜想和传闻,常常要比他的作品传播得更快、更广。

  这里提供几则他的故事,一方面满足人们的好奇心理,另一方面也防止传闻以假乱真。

  进山,差点酿出爆炸新闻

  83年秋,贾平凹要“微服私访、下察民情”了。由商洛地区文化局的何丹萌陪同,走州过县,自有一番惊险历程。

  在商州,进山三百几十里,翻岭一百几十架,穿过无数沟,蹚过无数河。贾平凹平日是深居都市的一介书生,此刻脚下却千沟万壑,群山绵延。他凌云豪气欣然而生,于是便“噢!噢——”尽情地锐叫,同时还手舞之,足蹈之,简直象个孩子。

  他要到最偏远的深山野岭去。与随行人员出发前,他给县上的朋友留下了一张条子:“五天后请给关坪河打电话,若我们未到,请速派民兵上玉皇顶寻尸。留下四十元寻尸费及三十斤粮票作酬。近几日不必张扬我们去向,以免领导和其他朋友操心。”

  这一趟钻山,真真是深入了生活。贾平凹虽然没有酿出被“寻尸”的爆炸性新闻,却也在生命的秋千架上翻了几个跟头,出了些状况。他们第五天傍黑赶到预定地点时,他打了两支防破伤风的针,脸上捈了五处红汞、三处碘酒,吃了三付“麻黄桂子汤”,十三处关节上贴了伤湿止痛膏,浑身奇痒,一次用去半斤扑粉……

  考察,只说了三句话

  进山的路上,县上的老范给平凹讲了一个当地发生的故事:一位复员军人和村长换了老婆。平凹听得高兴,大声叫嚷着要去考察考察。

  晌午饭老范就特意安排在那个村长家。村长有五间半旧瓦房,房内却空空荡荡,没有家具陈设,墙壁乌黑黑的,房梁上吊着串串腊肉,屋角就地存放着粮食,一群鸡娃在那里啄食。

  平凹不禁感叹了一句:“自然经济啊!”

  憨厚的村长问:“吃啥子呀?”

  平凹眼尖,瞅见后檐下腌菜的大缸,就接口一句:“浆水面。”

  主人笑了,羞愧地搓着手:“那东西么样,拿得出手呀?”

  丹萌接了话,说省城人专爱吃这,他们为吃一顿“浆水面”要骑车跑二十里路呢!村长这才勉强去准备了。

  村长现在的妻子是个本分人,手脚勤,言短。她在案板上揉面、擀面,在厨下忙水忙火,不大工夫,油泼辣子端上来了,“曲”过的浆水端上来了,“柔韧光、酸辣汪”的长面条儿端上来了,老范一个劲儿对平凹使眼色,让他和她搭话,可一直到搁碗抹嘴,平凹竟没有同人家说上一句话。

  饭后吸毛烟,平凹才问村长:“日子过得还好?”

  村长木讷着舌头,哼一句:“洋芋糊汤疙瘩,凑合。”

  就这么一对夫妻,考察得出什么呢?老范有点发急,平凹却说别急。临走,那妻子也不言语,只侧身倚着门槛,一手撩着衣襟,只用目光远远地送着他们,直到小路拐弯儿。平凹对老范说:“只最后那一个形象就够了!她就是她,有个性,有心思,我理解她了。”

  禾禾说:“贾老作家解放前是省参事”

  平凹接着要去考察复员军人,就是后来《野山》里的禾禾。

  踏进门坎儿,平凹和丹萌惊得傻了眼:屋内窗明几净,墙壁装饰讲究,水磨石地板,瓷砖砌灶,尼龙蚊帐,提花被罩,丝网窗帘。吊灯、电风扇等家用电器一如城市。更令平凹惊异的是,那床头柜上竟有厚厚一摞书籍杂志。随手翻翻,有《长安》、《十月》、《延河》、《收获》等等,还有科普类的《养蚕知识》、《芝麻栽培》、《家禽喂养》等书。

  丹萌顺手抽出那册《青年作家》问平凹:“这上面该不会有你的文章吧?”翻开看时,竟有他的作品《少不入川》,而且旁边还有批语。

  平凹一时激动,说:“没想到如此偏僻的山洼子里竟也有人读这等文章!”

  不料一句话引来了主人,那复员军人问:“你们也喜欢贾平凹的文章?”

  丹萌诡秘地笑了笑,说“喜欢,不很喜欢。”

  主人乐了:“你们省上人或许看不上眼,可他是我们商洛人的骄傲呢!”

  大家都笑了。丹萌接着问:“你认识贾平凹?”

  “没见过面,我一个战友听过他的讲话。”主人显然来了兴致,继续介绍说:

  “贾老作家原是商县那边政协的老先生,解放前当过省参议,文革中被打成历史反革命,一直在丹凤县修水库。”

  丹萌和老范忍俊不禁。平凹摸了摸刚长出茸茸胡须的下巴,似乎相信了这些传闻,叹道:“经历还挺曲折的。”复员军人眉飞色舞道:“要不文墨那么深呢?”

  说笑间,女主人把酒菜就准备好了。这复员军人换来的妻子举手投足竟那么准确快捷。端上来的一切也都是自家现成的:咸蛋在缸里腌着,糖栗子在罐里盛着,油炸花生米余温尚存,西凤酒的瓶塞子刚刚启开。

  主人斟酒,平凹却拦了。老范说:“今天专门来喝你的干炸酒,搬坛子去吧!”

  坛子搬来,水酒舀出,每人斟满细花瓷碗。酒是好酒,客主一顿豪饮。

  话间,主人并不回避他这家庭重新组合的根根梢梢。

  平凹说:“真见了世面!”

  临走,女主人装了一塑料袋儿变蛋给他们,送到洼子口,还说:“泥巴蛋嘛,不是啥好东西。”

  路上,老范问平凹:“感想如何?”

  平凹答:“理解。”

  理解之后,一个在全国引起轰动的小说便问世了。电影《野山》也从这里出生了。

  见到了一个真实的贾平凹

  1980年的夏天,在贾平凹的创作生涯中,这是个难以忘怀的季节。他的中篇小说是从这时起步的。

  他住在方新村,郊外是要凉爽些,但他写作的“小气候”却是极热极热的。为了爱妻和小女,他把电视机搬到院里,小浅浅在凉席上翻爬,妻子俊芳看那荧屏上的节目。电视节目开演不久,东南沿海一家大刊物的一位女编辑摸上门来了。她一推开平凹的门,立时惊呆了。她面前呈现的,根本不是想象中高条白脸的青年作家的形象,而是一架黄红色的身躯。光溜溜的脖子,赤条条的脊梁;通身上下,仅腰间松松垮垮系一条大裆白布裤头;十个光脚趾头鸡爪般地扣着泥土地面,很用力的样子。他左手颤抖般地摇着蒲扇,右手在纸上疾书,嘴角歪插着一支烟……

  满屋子烟雾缭绕,满屋子湿蒸闷热,窗子紧关,门本来还闭着……

  女编辑见此情景,鼻子忍不住酸了一下,不由得悄悄退了出去,他掩好门。

  俊芳问她:“睡了?”

  女编辑坐到凉席上说:“他正在工作。”

  “啥工作,他成天那样!”俊芳说着忿忿地过去,“哗”一下推开门,却不由惊叫:“我的天爷!”她忙跻身进去,背手掩了门。

  很快,平凹穿戴好衣着出来了。女编辑赶忙迎上去握住他的手。

  平凹说:“你们主编的信我收到了。”女编辑眼泪凄凄地说:“我不是来催稿的。”说着,将脸俯下去—

  地上,依旧是赤足;抓紧地面的,依旧是那十根鸡爪般的脚趾……

  他们在屋内坐定,女编辑不说话,眼睛东转西瞅的。平凹亦哑然,默默呆着。女编辑终于站了起来,在屋里走动着,在当堂那幅“静虚村”的大字下仰视、俯察、寻寻觅觅……

  平凹忍不住才说:“有什么事你直说,来一趟也不容易。”

  他一句话,使女编辑开了口。她说她这次组稿的任务是在郑州,西安是她自费过来的,目的就是见一面贾平凹。她很满意,见到了一个真实的贾平凹;也不是她想象的锦衣纨绔的贾平凹。她说贾平凹在如此艰苦条件下创作,谁见了都会伤感。她说她回去一定要写一篇文章,把她见到的真实情景和感受告诉读者。

  拙笔串珠

  贾平凹常去一个朋友家,每去,朋友必备纸笔,请平凹作画。平凹的书法颇有功底,画也画的不错,也就不怎么客气。人多的地方他是不画的,他不出那风头。关起门来,他的绘画技能便显露出来。

  猛吸一口烟,呷一口茶,掏出钢笔,在那巴掌大的纸片上勾起线条。

  “画一架山吧。”朋友说。

  钢笔跳跃、扭动。山出来了。

  “那水呢?”

  “在这儿呢!”话刚完,一条小河便涌着湍急的水。

  “船上是谁?”

  是小月!是金狗!都是,都不是。

  画好了,烟抽完了。再点上烟,又画一幅。

  那画:有山、有水,有花鸟,有鱼虫……

  画完了,看毕了,平凹又想扯掉。朋友忙挡了:“有用的,有用的。”

  结果,朋友收藏平凹的书画,竟出了一本《平凹书画集》。贾平凹没料想自己的书画还能登上大雅之堂。一想怪不得他随意写的字隔几日便要少几张,书架上的“书不外借、免开尊口”几个字竟也被人拿走。一些随手丢弃的玩艺儿,也被收拢翻印成书,竟有收藏家高价求索而不得。他去索要那些手稿,是要不来的,得到的只是一个复印件。

  温酒成诗

  广东《家庭》杂志主编李俊在西安“曲江春”设宴招待贾平凹等十几名中青年作家,邀众人为之撰稿。

  盛情难负,有人提议:请贾平凹即席赋诗!众人一齐拍手叫好。

  平凹汗颜了。他凝目于酒,手中玉杯在颤抖。一股股浓郁喷香的感觉在他胸中漫开,他醉眼朦胧了……

  一方素笺在他面前铺开,他饱满的上眼皮闪了两下。

  墨笔准备好了,几十双眼睛瞧着他,宴席上失去了杯盘之声,大厅里空旷得令人恐惧。

  几十双视线的焦聚中,平凹稳稳地放下那半杯稠酒。

  笔杆在指间移了一下,两个方正沉稳的墨字落在纸上:“杆杖”。接后是一行小字:“为《家庭》杂志作”。

  其诗行洒洒落落,其字体匀匀实实。一位风韵清雅的娥女忍不住吟出声来:

  把杆杖插在土里,

  希望它开出红花;

  把石子丢进水里,

  希望它长出尾巴;

  把白纸压在枕下,

  让梦绘出图画;

  把邮票贴在心口,

  寄给远方的她……

  笔被那娥女接了,旋又递上那半杯稠酒,她忍不住发出轻声:“这酒还温着呢!”众哗然。那半杯酒在众人手中传过,“尚温”之声不绝。

  平凹揩了揩汗,跌坐软椅,叹曰:“分明是七步诗嘛!”

  支烟为文

  西安市五路口,贾平凹晃晃地坐在隔离墩的铁链子上,悠悠地吸着烟。警察走过来训斥了,他乖乖地离开。

  他哼着“后院里有棵苦李子树”的小曲,游哉悠哉荡到莲湖路上了。忽然,有人从背后拉住了他,回头一看,竟是一位美丽娴雅的女士。他以为她认错了人,笑笑地说:“嘿,同志——”

  “不认识了吗?”女士清澈的目光从眼镜片后边透射过来,声音有些高了:

  “我是樊继真,《教师报》的。”

  “记着,记着。”

  “记——者?当然是记者!你答应我的稿子呢?应人事小,误人事大,你大作家好忘性!”

  “就写,就写!”贾平凹嗫嚅着,手从衣兜里捏,捏着捏着,捏出一个皱了的香烟盒,又从里面倒出一只瘪了的香烟,叼在嘴上,左摸右摸没有火柴,就那么干衔着闻味儿。

  烟盒在他手中抖抖地撕开了,抚平了。他似瘫得没有力了,后靠在一棵树上,顺手抽出了笔。只见他双眼微闭了一会儿,笔便在左掌心里颤动起来。

  一只烟蒂无声地落在他脚下,平凹赶忙捡起来,引燃了嘴角那支瘪烟,笔又在那烟盒纸上动起来。写得那么艰难!女记者想:“他有病了吗?”一时生出恻隐之心:贾平凹没架子,但人家是全国有名的大作家,能那样和他说话吗?便想请他去编辑部喝茶,编辑部就在附近,同事们都说过要和贾平凹好好唠唠。

  “嘣儿!”一声,贾平凹把嘴上的烟蒂用食指弹出,同时,他长眉飞起,面露生动之态。他将那烟盒纸递到女记者面前:“给!”

  樊继真惊愕地接过纸片,那巴掌大的烟盒纸上竟是一篇散文:《游寺耳记》……

  她忍不住读出声来。

  读毕,叹服不止,举头欲语,但见树杆默默,平凹身影早已不见。她四向寻觅,但见车流滚滚,路人如云;回头看那树桩附近一簇女贞之下,那豆大的烟蒂尚未熄灭。她蹲下去,静瞧那淡淡的烟缕,直至化为灰烬……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这篇文章刊出后,收到了几十封读者来信和评论文章,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本文原刊于1989年《女友》第9期

  作者简介:幽默,原名王正学。1957年生于长安,陕西师大研究生学历,高级政工师职称,曾担任行政办公室主任,党委办公室主任和秘书科科长等职。现为某高校副处级调研员。先后任中国机电报等报特约记者,企业周报记者、编辑部主任、记者部主任和副总编等职。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职业教育学会管理委员会委员、全国思想政治工作科学委员会特约研究员、陕西秦风书画院常务理事、院士,发表小说、散文、论文等一百余篇,获征文小说一等奖和书画比赛等各类奖十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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