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小说:蛰伏//王贞虎(重庆)
王贞虎,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重庆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万州区史志办编过志书,在重庆《三峡文艺》、安徽《作家天地》等杂志社任过编辑。2005年从事专业写作。小说、散文、故事、少儿科普等文章散见于《飞天》《雨花》《小说月报》《百花园》《中国铁路文艺》《文学少年》《故事会》《当代人》《绿色中国》《羊城晚报》《儿童文学》等数百家报刊。2015年1月由天津教育出版社出版《植物魔法大比拼》《植物的旋转木马》《植物界的恶巫婆》《植物战争海陆空》《古老的植物文化》等《植物秘闻丛书》共5部。
1
我终于和这个女人坐下来面谈。
这是她家。客厅只开一盏白灯,电视有影却是静音。神案旁的墙上仅见一人遗像,明显少了一个。我问少了的那人的像呢,她说在玻璃橱柜里。我依示见着了那人,是垂老的时候照的,心里泛涌一阵思情。回头,案下有一张矮桌,抽出来,两边摆一塑胶椅,我们就各坐一边。
女人个子一米五出头,染烫铜红色短毛鬈发,眼袋有些深,皮肤浅浮斑纹,水润如花是称不上了。问她几岁,说七十四了。依然很有底气,音频高亢。
客厅里还坐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大儿子;一个像看电视,又像看我们这边,一个正在扒饭,偶尔插句话。他们都怕她。
她习惯他们怕她,这在她看来,这是一种尊敬。几十年来,她心底最引以为豪的就是这分尊敬。但是说穿了,还是怕。她以这个“怕”做矛,也以这个“怕”做盾。她小心地维护着手中的这支矛和盾。
我从来不怕她,也有点……怕她。
她竟然潜入到我的梦里来。那是幼年的时候,我才六岁,记事了,也记得梦。梦中的我(同现实中的我?)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妇人乳育揣在怀里。我看见她在楼下骂人,“日头赤炎炎,随人顾性命”,一直骂到楼上来;音质亢昂、底气充足,很有得理不饶人的气势。而怀乳我的妇人,那心灵受压的妇人,显得极卑微、极胆怯、极委屈。
我怒火中烧,恨不得快快长大──去复仇!
生命的航线有多长,梦的波峭也多长。梦,一经记忆的复述,就深化在潜意识的幽夐之处。反之,现实经过梦的复述,也是如此。如果怯怕是既定轨道,如建置好的开机模式,那复仇就是偃伏的水雷,是被植入的一件程式(这是一种病毒吗?据说有雨林病毒,发作时萤幕如下倾盆大雨,文字解甲溃散,纷纷坠落失去)。复仇铸在思想一隅。
挥之不去的一个画面是:我得理而不饶她,继而羞辱她,使她日后知难而退(抑如文字解甲溃散?)。这一击其实只有一次机会,像荆轲刺秦王,易水送别,不成功便成仁。
复仇前只能蛰伏。蝉蛰伏十七年。
我们住同一巷弄,她居巷尾。出入来往总有照面机会,我礼貌性称呼她一声,别的也不多说。见面最多还是在她家。我当然不为去看她,是去见我祖母,给我祖母捶背、揉腰椎,讨些零用钱。
我祖母就住在她家。这个女人最厉害的地方,就是“霸”着我祖母,祖母一辈子住在她家一楼。想我祖母也不是小角色,年轻时被风流丈夫抛弃,吞忍着悲情,含辛茹苦,靠自己双手以及那副薄弱骨架,抚养三个孩子成家。可我祖母遇到这个女人也要忍耐。这个女人的脾气像女王一样,虽然她不是。
她也永远不会是女王。她没有贵族的血统,也没有灭旧朝、建新朝的实力和雄略;她只是一介平民。市井小民。一马桥一个果菜市场的女肉贩。只是她供我祖母住、供我祖母吃,供我祖母去看医生、请看护。她给得多,所以管得多;她管得多,所以也就被权力的魔术宠坏了。她把她的家当庙堂、会所、行政中心。去她家,似乎只有一目的:朝觐她,屈从她,听她的话。
女人握有经济权力,自然当了家,支配上下。从来女人当家,只有一个理由:男人温良,或者说男人赚的钱少。此后女尊男卑,倒成了这个家的特征。至少女的说话的气势总比男人粗,压得过去。
阿芳,是她大女儿的名字。这个叫阿芳的小姐,她的眼睛是带尺的。见水准以上的,她就展现几件自己光采的事,证明自己也不差,可以作比较;看水准以下的(如我们这般贫穷人家),她待人的眼刀就往下削,话风是刺骨的,至少能能辣辣地削到你鞋后跟。
上行下效,阿芳比她的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见我母亲原该叫个三婶的,可是有时她就不叫、有时虚应一下、有时竟会出言嘲讽。
这些事,我都记得。
我该怎么复仇?我的刀、我的剑、我的毒药在哪里?没有匕首的荆轲还能完成灭秦的矢愿吗?终于杀了秦王的后果是什么?一时之勇是否只带来更巨大的灾难?To be,or not to be,哈姆雷特的天问。
然而荆轲绝不是莽夫,他是可以学习的;他的匕首藏在令人愉悦的献地图轴里。从这里我看到一条复仇之道。
2
我的复仇之道是与她坐下来面谈,以一种平视的高度──因为我正在采访她。这是三十四年之后。比蝉的蛰伏更长。
三十四年间,除了以上种种,还有以下种种:
我见她协助我母亲完成妹妹出嫁的各项仪俗;见她陪护我咳血的父亲一路走到护民医院;见她在我父亲没晚饭吃时,还能去她家里搭一餐伙;见她以兄嫂之名,在太平间独自守着我父亲的遗体,直到我们亲属赶到。
我也见她给儿子娶了一个媳妇,又失去一个媳妇,再娶一个媳妇,又失去一个媳妇;见她要照顾大老同时抚育孙小;见她忙里又要忙外,数十年如一日,孜孜不怠仍去市场做生意赚钱。
我也见她未经商议就极尽铺排我祖母的丧仪,而事后竟要求我们平摊花费;见她买双色球彩赔惨了,而开口向人借个三千块;见她强行分派各家谢仪而竟独独要我们家出资双份──经质疑(她以为我们从不质疑?),她才矢口否认,说是我们听错了。
是啊!一伏三十四年。
三十四年之后,她也有资格做一个祖母了。老而不颓。殊不知岁月递增,我们也已长大,懂得捍卫自己的权益。先是质疑,剥去她的一层面子;然后我以采访之名、著述立传之饵,做我割城献地的图轴,里面却包藏一把刃,嵌入雪亮的双眼,告诉她:我在盯视你、监督你、记录你。
答:我的娘家就在城口大山里,川陕交界之地。
其实没什么可说的。我的父亲早逝,母亲在我十二岁时就跟人跑了,留下我和三个妹妹。
投靠我叔叔,来到山城,他就住在一马桥。你外婆也曾住那里,我认识她,这才作媒把你母亲嫁过来。
我每天出去做工,把赚的钱都交给叔叔,换取我们姊妹的食宿。
很穷苦,吃得也差。但那也没办法。
这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们姊妹的感情至今都很好。
(这时电话铃响,她起身去接。“喂!”电话那头似乎无人应答,“喂!!”她觉得纳闷,语气有点不愉快。)
人家介绍你大伯给我认识的,他那时候也在一马桥做事。
二十一岁结婚。
不是我嫁过来,是你阿伯来我们家。
五十年了。
(想了三秒)想要赚钱,我对赚钱很有兴趣。(对她的坦白,我敞怀笑起来。)说给你见笑了。小时候穷怕了,所以只想赚钱。身边随时有一笔钱,待有需要时,就不用向人伸手。现在孩子们对我都很好,也都说我该退休了,但我还能做,就做一点。多做就多赚。
(又迟疑一下)赚钱最重要。
屠宰改制是我们所遇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它使你阿伯失了业,连带也使我没有了工作。那时孩子们一个在当兵、一个读大专、一个读高中、两个读小学,生活很辛苦。
我就去卖鱼。先跟人学卖鱼,然后自己卖鱼。
把你奶奶留在我这里,是因为我要感恩。我去做生意,她帮我照顾孩子,当然要感恩。
(接着她谈起有恩于我父亲的往事,一说这些,她就充满兴趣。)
你知道吗?我是一个伟大的妈妈,我也是一个好人。
我教养孩子都要好好读书、要有礼貌、要会尊重长辈。像前几天母亲节,半夜时一个孙子从武汉的学舍打电话来,说祝我母亲节快乐,我就真满足。又像你们这样街头巷尾见到我,都会喊一声“伯娘”,也让我感觉很受尊重。
(想了一下)没有。
没有。讲这些没有意思。
(她起身收拾椅子)好了,没有了!
3
荆轲终究是失败的。
匕首未现,图轴已散乱,弃置一地。她不吃饵。这只精明狡猾的鱼。
她拂袖而去,扬起一阵灰尘。我从风尘中讪讪退开。
事后我想:莫非是我错估了这块饵?或者是她不适于我的平视,觉得这平视的眼光是来识穿她的?还是那些问题都不合她意,未能叫她尽情发挥?──她难道以为我是来书写她的懿德的,为的登报赞扬她的功绩?
山城的雨季哗哗落下来,再浮华的世景此时总显得沉静一点。
我在房里。透过雨,我双眼看见了她,也看见了我自己。
也看见了法丝塔(2009年柏林影展金熊奖《惧乳:伤心的奶水》主角名)。
法丝塔流鼻血昏倒了,医生告诉她的舅舅,病因是她的下体藏着一颗马铃薯。
是什么让一个少女放一颗马铃薯在下体?
她的母亲,秘鲁原住民,用歌声对她讲述了一段不堪往事。往事历历在目,说的是1970至1990年,恐怖独裁时代,数以万计的男人遭受屠杀,数以万计的女人遭受凌辱,忍受强暴。
人们流传着,存活下来的女人已将恐惧生成为奶水,哺育给下一代。
“法丝塔是因这伤心的奶水才生病的。”她的舅舅拒绝医生的诊断,而坚持自己的看法。
当女孩们都在忙着相亲和结婚歌舞的时候,法丝塔为了安葬母亲所需的费用,到利马一个白人音乐家的家里去帮佣。她很少说话,整日面无表情,一个人总是唱歌。想说的话都用歌唱出来。她的歌韵被女主人袭用而去。
有一天唱完歌,她拿起一把剪刀,坐在床边,伸手到裙底,剪出了一支肥芽,掉在了地上。
马铃薯腐烂长芽了!
过几日,又剪落一支黑芽。终于法丝塔昏倒了。女主人家的园丁背她去医院,医生紧急动手术,摘除那颗马铃薯……
舅舅开车载着法丝塔,要回原村落埋葬已制成木乃伊的她的亡母。途中法丝塔看见海,立时叫舅舅停车。她走下车,抱着亡母伫立在海边。眼前是蓝水白波的无垠大海,长镜头下一对母女的背影。
淡定的背影。
4
什么叫仇?我困惑起来。
“仇”字不难写,但是辞典告诉我:敌对曰仇。
敌对者才是仇人。
最最紧要的是/当它刚刚开始蠕动萌发时──/当心呀,让你的匕首张开眼来!/看它是黑色的,抑是白色的(周梦蝶〈匕首之五〉)
她是敌对我的吗?抑或我敌对她?
那么多年的蛰伏。一直在阴暗土壤之下。
夏天将到了,蝉会破土,爬上枝头而蜕变,在天空叫得响亮起来。
生命之声。
蝉的蛰伏不为复仇。
哪有那么多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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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河文艺》第05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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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 编 杜育龙
主 编 王 炜
副主编 吴 朝 杨馨雨
编 辑 王 科 严新芳 李亚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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