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贫灯青客纷纷,野村鸡号思代庖:清代河北“贫妻假死记”杂谈
清代,蓟州有位寒士薛端,家境贫困,喜好结交朋友,却苦无钱财。他在墙壁题写数语:“淡交无酒,卿须怜我之贫;深语惟茶,予亦知君之饥。饱腹而来,空腹而去,又有何妨?麦饭一盂,葱汤一盏,岂敢进献?”言论诸如此类,旁人常常诵读发笑。然他为人极为风流儒雅,缙绅官宦都乐于与之相交,所以薛端门庭若市,未曾因家贫而缺乏朋友。一日,天寒雪霁,他行于郊外,见枯草丛中有一东西,毛色青黄,伏地不动。再仔细审视,原是只狐,被猎户击伤,血流殷红,已是奄奄一息。薛端忽然内心一动:“听闻狐能致富,足以满足人之所求。何不带它回家,倘若能救活,则让它助我一把,日后难道还愁杯中无酒?”
他竟然直接上前用厚袍裹住狐狸,祈祷道:“我非食肉寝皮贪占便宜之徒,你无须惧怕!”随后提衣襟兜之回家。路人见到问起,他笑而不答。当时薛妻已故,家里别无他人,薛端置狐于榻,抚触其身尚有余温,急取棉被将它盖住。邻里正好有行医的郎中,他便托言自己雪中失足,讨些活血草药,研成细末之后喂狐吃下。狐微微侧转,好像有些活力。薛端大喜,明烛守候,以观其变。临近半夜,他精力疲惫,刚合上眼,狐忽然化为一位美貌女子,素面嫣然,衣裳楚楚,正要起身离榻。薛端反而毫不惊诧,既而闻狐笑道:“我是邻家女儿,你如何带我来此,莫非是想行不轨之举(得无为穴隙行耶)?”
薛端脸色一变,始觉惊骇:“端虽不厚道,但毕竟救你于危难,何故要如此诬陷我呢?”狐又笑:“我名叫阿玉,与君同乡,只是你不认识我罢了。我偶然外出游玩,误中流箭,奔逃十几里,若非道力深厚,只恐已命丧猎犬之口。蒙君拯救,我万分感激,窃思侍奉左右,以报厚德。所以出言相戏,你切勿恐慌!”薛端愕然道:“听闻狐诱人必死,你这举动,难道不是效仿中山狼的伎俩,实际却想一口吃掉我吗?”阿玉顿时玉颊涨红:“狐岂是恩怨不分,而定要祸害于人图谋私利呢?再说你救我确实也有自己的目的,愿有幸耳闻。”薛端欣然道:“我生平最好结交朋友,然因清贫,无法置办饮食,常常谈到傍晚,让客人忍饥而回,心中十分歉疚。你能为我消除这份遗憾,就是对我的报答。”
阿玉大笑道:“其实这些烧饭做菜的事,特别适合让我来管。但恐惊动邻佑,必须要公开婚嫁,然后你有夫妻之名,我备酒食之议,定能如你心意。至于你我是否同床共枕,完全取决于你,我也不敢勉强。”薛端益发喜悦,便和她细细商议。阿玉思忖道:“你可向大家宣扬,言称聘娶某村女子,再借仆夫轿子亲去迎接。到了地方,见门上悬挂红灯的便是我家。我背伤还很严重,不能久留,倘若你不想让我辜负你的恩情,愿尽快行事为好。”说完忽然不见。薛端深信不疑,果如阿玉所教,总向知交好友请求:“我已找到一位姑娘,只因钱财拮据,无法成礼,诸君能帮我一下吗?”众人窃叹,认为不知谁家女子将随他挨饿,都含笑答应。当日薛端以一车一马前往迎亲,随从全是豪门仆人,争先恐后,欲一观女方究竟是何等人家。
薛端谨记阿玉悬灯之约,黄昏时分始出城门。豪门大户的仆人起初以为很近,不想曲折十几里,来到村中,天色将黑,众人惊讶道:“城门已闭,夜里如何回去呢?区区数栋房子,岂能容下这么多人?”大家埋怨不已,薛端也默然不言。很快找到地方,只见门墙高大,悬挂数对纱笼,表里透红,俨然就是大户人家的气派。不久,僮仆欢迎,亲朋延接,个个华衣盛服,人数众多。随薛端前来的豪仆,审视宅第,见院内重楼叠阁,富丽无比,再也不敢小瞧轻视。女方设宴中庭,薛端的随从也承蒙盛情款待。因城门已关,岳家挽留女婿欢饮,五更时分新娘才登车启程。薛端在前引导,天亮时入城,回到家中,道贺之人早已聚集守候。
阿玉下车,直接走进室内,袖出千金交给薛端:“这些用来犒劳随从。登门恭贺的贵客,等过几日再行酬谢。”薛端大喜,出门散发,随从豪仆无不欢欣离开。他又致谢宾客:“燕尔新婚,愧乏酒宴,待新娘微微熟悉庖厨羹汤之事,再款待大家,如今尚不能确定日期。”宾客亦含笑而散。薛端入室与阿玉交谈,见她容貌愈发美艳,却身穿粗衣布裙,装扮朴素,仿佛贫家女子,便询问道:“视你所居宅第,当非清贫淡泊之家,莫非其中也做过手脚?”阿玉笑道:“你真是个聪明人。我们住在山野洞穴,哪能如人一般居于华丽的房子里?只是特意为你稍稍消除大家的疑心,所以故弄玄虚罢了!”薛端又问:“然则为何要换成荆钗练裙呢?”
她答道:“进了你家的门,自然应当以俭朴示人,哪能任由我随心所欲呢?”说着也质问薛端:“你如今对我,果真无夫妻恩爱之念,而只为给自己寻个烧饭做菜的人吗?”薛端不禁大笑:“情不能自已,我亦思两者兼得!”阿玉拍手道:“我本就知道你是假惺惺的!”两人交杯畅饮,欢然笑语。当晚,阿玉对薛端说:“衣饰可以从俭,但衾褥不能不好,莫让人嘲笑我们是贫穷夫妇仅能取草就枕。”出门携来数件卧具,都是用精致华丽的丝织绸缎制成。床榻铺设一新,且极为华美柔软,两人这才解衣安寝。欢好之际,薛端方知阿玉尚是处子。他抚摸其背,伤痕犹在,便笑道:“倘若不是我,你早就成了别人的案头肉。”
阿玉也笑道:“如果不是我,你不也成了涸泽鱼?”两人在被底互相嘲戏,嬉笑不绝。第三日,薛端大酬宾客,阿玉负责掌勺,共十几桌宴席,丰盛无比,旁人由此怀疑薛端娶的是富家姑娘。然而送酒上菜缺人,仍请各家奴婢代为传递。内室用布帘遮挡,外设一桌,仆人过来,各种菜肴果品早已陈放其上,从容不迫,根本无须等候,大家深以为异。从此阿玉以烹饪帮丈夫料理家务,客人拜访总被留饮,饮完吃饭,美酒佳肴,无不立刻备妥。即便薛端亦不知这些酒食从何而来,只是顾盼畅怀。而阿玉深恐旁人起疑,每天早晨必请邻居代买少许鱼肉,其余珍品美味皆取自内室。虽然常常宾朋满座,却没有一个不是酒足饭饱才离开。
一晚,薛端陪客人欢饮,忽然想吃鱼,便入内和妻子商量。阿玉笑道:“这时候上哪儿买鱼去?幸好我预先有在井中饲养,你必须自己去钓。”交给薛端一根短竿,上面悬有丈尺钓丝。薛端笑而不信,勉强垂钩,拽拉颇重,全力抬竿,只闻“哗啦”有声,原是一条三尺红鲤,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目光还在闪烁。薛端把它拿到厨房,很快里面传出呼声:“鱼做好了!”端给客人品尝,无不称赞,薛端也不胜惊叹,类似之事有好几次。薛端十分好客,名士又喜与之结交,因而客人越来越多,薛端的名气也愈发彰显,而他的学业也日渐长进。不久,他乡试中举,既而登科进士,这都是阿玉治庖的功劳(皆阿玉治庖之力也)。
薛端别无亲眷,惟携阿玉赴京,即将授官时,她忽然辞行:“君恩已报,我的事完成了!请让我回归山谷,重修本真。如若不然,一日复一日地埋没在碌碌红尘,我将和草木同朽,怎能还有作为呢?”薛端闻言大惊,挽留不舍:“赖卿得有今日,正想回报糟糠之妻,何故这快要走?”阿玉坚决不肯,薛端强行不让。她忽然声称有病,到了傍晚就闭目长逝,面目神色却和在世时无异。薛端非常后悔,备好衣被,不料夜里忽然失去她的尸体,仆人惊骇至极,只有薛端了解其中缘故,将阿玉的衣物放入棺内,以礼安葬。朋友听说棺中没有尸体,都赶来询问,薛端这才娓娓道来,向大家陈述原委。
作者文末留言:战国四公子(齐孟尝君、魏信陵君、赵平原君、楚春申君)蓄养门客数千,是因为他们富有,清贫如洗的人岂能和他们相较?但薛端竟然招来宾客,且人数众多,最终名利双收,飞黄腾达,全都根源于此。倘非一念之仁慈兼无穷之痴想,他又以何作为基础?阿玉行事周密,自然是很好。如果徒然羡慕她的烹饪手段,则只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而非深知阿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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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阿玉】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