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88:报任安书(二)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jī)之才,长(zhǎng)无乡曲(qū)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jì),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wú)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xiào)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miù)不然者。

1、本末:树木的根和梢,比喻事物的根源和结局,原委; 2、负:怀有;不羁之才:非凡的、不可拘束的才能;乡曲:乡里; 3、先人之故:司马迁之父司马谈为太史令,前110年,司马谈因病去世,元封三年(前108)迁任太史令,继承父业; 4、奉:进献;薄伎:小技,指微薄的才能; 5、周卫之中:严密的防卫之中,指官禁; 6、戴盆何以望天:头上项着瓦盆怎么看得见天,喻二者不可兼得,心中牵挂他事便不能一心营职; 7、知:交好,指交往;亡:抛弃; 8、谬:错误。

[译文]而且,事情的原委是不容易明了。我年少时怀有非凡的才能,成年以后不能得到乡里的称誉,幸赖皇上因为我父亲的原因,使我得以奉献微薄的才能,出入宫禁之中。我认为头上顶着盆子就不能望天,所以断绝了宾朋的往来,抛却了家室的私事,日夜都在考虑竭尽我微薄的才能,专心供职,以求得皇上的信任和宠幸。但是,事情竟会大错特错,与预想完全不同。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yīn)之余欢。

1、李陵:汉名将李广之孙。武帝天汉二年(前99年),以骑都尉之职率步卒五千深入大漠,与匈奴连战十余日,矢尽援绝,战败而降。李陵曾任侍中,而司马迁任太史令,二人都是出入宫门的皇帝近臣; 2、趋舍:犹言进退; 3、衔杯酒:即饮酒;殷勤:情意恳切。

[译文]我和李陵都在朝中为官,向来并没有多少交往,各人走各人的路,从不曾在一起举杯饮酒,表示互相友好的情谊。

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xùn)国家之急。

1、自守:能守住自己的节操; 2、亲:指父母; 3、与:给; 4、分别:能分别尊卑长幼;有让:有谦让的品德;

[译文]但是我看李陵的为人,是个自守节操的非凡之人:侍奉父母讲孝道,同朋友交往守信用,对待钱财廉洁奉公,或取或予都合乎礼义,能分别长幼尊卑,谦让有礼,恭敬谦卑自甘人下,总是想着奋不顾身来赴国家的急难。

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niè)其短,仆诚私心痛之。

1、国士:全国杰出的人物; 2、举事:行事; 3、媒糵:比喻借端诬罔构陷,酿成其罪;糵:酿酒用的酵母。

[译文]他平素所修养的品德,我认为有国士的风度。做为人臣,从出于万死而不求一生的考虑,奔赴国家的危难,这已经是很出众的了。现在他行事一有不当,而那些只顾保全自己性命和妻室儿女的臣子们,随即夸大李陵的过错,以图酿成大罪,我确实感到痛心。

且李陵步卒不满五千,深践(jiàn)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hèng)强胡,亿万之师,与(chán)(yú)连战十有(yòu)余日,所杀过当(dàng),虏救死扶伤不给(jǐ)。

1、提:督率; 2、戎马之地:指匈奴所居之地; 3、王庭:指匈奴君主单于所居之地; 4、横挑 :勇猛地挑战; 5、仰:仰攻,时李陵所率部队被包围于山谷之中; 6、单于:匈奴君主的称呼; 7、过当:指超过自己部队的人数; 8、不给:供不上,顾不上。

(zhān)之君长震怖,乃悉征左右贤王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shǐ)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lào)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huì)饮泣,更(gèng)张空(quān),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

1、旃裘:匈奴用的毛毡和皮裘,代指匈奴;咸:都; 2、左右贤王:即左贤王与右贤王,单于以下最高官职; 3、举:尽,全; 4、沬血:犹血流满脸;沬:以手掬水洗脸; 5、空弮:无箭的弩弓; 6、争死敌者:争着与敌人拼命。

陵未(mò)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shāng)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yí),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cǎn)(chuàng)(dá)(dào),诚欲款款之愚。

1、没:指军队覆没; 2、奉觞上寿:敬酒祝寿; 3、不知所出:不知如何是好; 4、窃:私下: 5、惨怆:凄楚悲伤;怛悼:悲痛伤感; 6、效:献; 7、款款:忠实诚恳的样子。

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dàng)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pù)于天下矣。

1、士大夫:指李陵部下的将士; 2、绝甘分少:指甘美的东西自己不肯吃,把仅有的少量物品分给别人; 3、彼观:犹'观彼”; 4、得其当:得到合适的机会,或谓指得一份与罪责相当的功劳; 5、摧败:击破; 6、暴:显露。

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sè)(yá)(zì)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jǔ)贰师,而为李陵游说(shuì),遂下于拳拳之忠,终不能自

1、怀欲陈之:指心怀某种想法想说出来; 2、指:意旨,意向; 3、眶眦之辞:怨怒之辞;睚眦:怒目而视; 2、沮:诋毁; 3、贰师:指贰师将军李广利,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兄,汉武帝派李广利为征讨匈奴的主力军,为统帅,李陵为助军。李陵被围,李广利屯兵祁连,坐观其败; 4、游说:指以言语劝说别人听从自己的意见; 5、理:大理,即廷尉,掌诉讼刑狱; 6、拳拳:忠心耿耿的样子; 7、 列:陈述。

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shú);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líng)(yǔ)之中,谁可告诉

1、吏议:法庭官吏所判决的罪名; 2、货赂:财物; 3、自赎:汉代法律规定可以用钱赎罪; 4、幽:拘禁; 5、囹圄:监狱; 6、者:句末语助。

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xiáng),(tuí)其家声,而仆又(èr)之蚕室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1、颓:败坏; 2、佴:次,紧跟着。李陵降后族诛,紧接着司马迁以救李陵受宫刑,下之蚕室;蚕室:养蚕之室,密封而温暖,受宫刑的人怕风寒,须入蚕室保养; 3、重:副词,深,甚。

[译文]这些,正是少卿你亲眼看见的,我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正是这样吗?李陵投降以后,败坏了他的家族的声誉,而我接着被置于蚕室,深为天下人所耻笑,可悲啊!可悲!这些事情是不容易逐一地向世俗之人解释的。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chāng),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与能死节次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zú)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

1、剖符:以竹、木或金属制成,上书文字,剖而为二,君臣各执其一以为凭证;丹书:在铁券上用朱砂写的誓词,作为后世子孙免罪的凭信,又称丹书铁券; 2、文史星历:指文献、史籍、天文、历法,都是太史令所掌管的事; 3、卜:负责占卜的官;祝:祠庙中司祭礼的人; 4、倡优:歌舞杂技艺人;畜:豢养; 5、亡:失掉; 6、死节:守节义而死;次比:相提并论。

[译文]我的父祖没有受赐剖符丹书的功劳,只是职掌文史星历,与卜官和巫祝相近似,本是皇上所戏弄,像倡优那样被豢养,为世人所看不起。假如我伏法被杀,好像是九牛身上失掉一根毛,同蝼蚁又有什么区别呢?世人又不会拿我之死与能殉节的人相比,只会认为我是智尽无能、罪大恶极,不能自脱,而终于走向死路的啊!为什么呢?自己平素所以立身的地位(被人轻视)导致这样的结果。

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qū)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qū)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chuí)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1、趣:同“趋”; 2、太上:最上,第一; 3、理色:情理、面子; 4、诎体:即“屈体”,身体被捆绑; 5、易服:换上罪犯的衣服; 6、剔毛发:即髡(kūn)刑,剃去头发; 7、婴金铁:以铁圈束颈;婴,缠绕; 8、腐刑:即宫刑。

[译文]人总有一死,但有的人死得比泰山还重,有的人却比鸿毛还轻,这是因为他们在为什么而死上是有区别的!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不辱没祖先,其次是自身不受侮辱,再次是脸面不受辱,再次是不因言辞违背礼仪而受辱,再次是被捆绑在地而受辱,再次是穿上囚服受辱,再次是戴上脚镣手铐、被杖击鞭笞而受辱,再次是被剃光头发、颈戴铁圈而受辱,再次是毁坏肌肤、断肢截体而受辱,最下等的是腐刑,侮辱到了极点。

(zhuàn)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jiàn)(jǐng)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可不入,削木为吏,不可对,定计于也。

1、传:古书,历史文献;“刑不上大夫”句见《礼记·曲礼上》; 2、槛阱:捕捉野兽的机具和陷阱; 3、议:审罪; 4、鲜:不以寿终为鲜,指自杀。

[译文]古书说'刑不上大夫',这是说士人讲节操而不能不加以自勉。猛虎在深山之中,百兽都要震恐,等到它落入陷阱或笼子之中时,就只得摇着尾巴乞求食物,这是由于威势的逼迫而逐渐造成的状况。所以,士子看见画地为牢也决不进入,面对削木而成的假狱吏也决不同他对质,而是决计在受辱之前便自杀。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pù)肌肤,受榜(bēng)棰(chuí),幽于(yuán)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qiāng)地,视徒隶则心(tì)。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至是,言不辱者,所谓(qiǎng)耳,(hé)足贵乎!

1、圜墙:牢狱; 2、抢:著,触; 3、徒隶:狱卒; 4、惕息:恐惧得不敢喘气; 5、积威约之势也:指因狱隶长期威势制约而逐渐造成; 6、以:通“已”; 7、强颜:厚着脸皮; 8、曷:何。

[译文]而现在捆绑了手脚,戴上了刑具,皮肉暴露在外,受着棍打和鞭笞,关在牢狱之中。在这种时候,看见狱吏就叩头触地,看见牢卒就恐惧不敢喘息。这是为什么呢?是狱吏的威势逼迫而逐渐造成的状态。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再谈什么不受污辱,那就是人们常说的厚脸皮了,有什么值得尊重的呢?

且西伯,伯也,拘于羑(yǒu)里;李斯,相(xiàng)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áo),南乡称孤,系狱抵罪;绛(jiàng)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jī),大将也,衣赭(zhě)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qián)奴;灌夫受辱于居室

1、五刑:即墨刑(黥面)、劓刑(割鼻)、宫刑(男性阉割、女性幽闭)、刖刑(斩趾)、杀(死刑)五种刑罚; 2、请室:汉时关押犯罪官吏的牢狱; 3、三木:加在头、手、足上的刑具,即枷、桎(脚镣)、梏(手铐); 4、居室:乃少府所属官署。

[译文]况且,西伯姬昌,是一方诸侯之长,曾被拘禁在羑里;李斯,是秦的丞相,也受尽了五刑;淮阴侯韩信,被封为王,却在陈地被戴上刑具;彭越、张敖被诬告有称帝野心,被捕入狱并定下罪名;绛侯周勃,曾诛杀诸吕,一时间权力大于春秋五霸,也被囚禁在请室之中;魏其侯窦婴,是大将军,也穿上了囚衣,头、手、足都戴上刑具;季布以铁圈束颈卖身给朱家当奴隶;灌夫被拘于居室而受屈辱。

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wǎng),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矣,何足怪乎?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棰(chuí)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dài)为此也。

1、罔加:即受到法令的制裁;罔:法网; 2、引决自裁:即自杀; 3、在尘埃之中:指在监狱之中; 4、“勇怯”句:本见《孙子·势篇》,这里意为勇敢和怯懦、刚强和软弱都以客观形势为转移; 5、审:明白、清楚; 6、夫:发语词; 7、绳墨:指法律; 8、以稍陵迟:而逐渐衰落; 9、引节:坚守气节而死; 10、殆:大概。

[译文]这些人都到了王侯将相的地位,声名传扬到邻国,等到犯罪而落入法网,却不能自杀,而被囚禁在监狱之中。古今都一样,哪里有不受辱的呢?照这样说来,勇敢或怯懦,强或弱,都是形势所决定。明白了这个道理,还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况且人不能在法律制裁前就自杀,逐渐受挫而颓废,到了被摧残和被杖打受刑的时候,才想到保全节操而死,这不是也太远了吗?古人之所以慎重地对大夫用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报任安书》(二)全文:

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jī)之才,长(zhǎng)无乡曲(qū)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jì),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亡(wú)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xiào)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miù)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yīn)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xùn)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niè)其短,仆诚私心痛之。

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jiàn)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hèng)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chán)于(yú)连战十有(yòu)余日,所杀过当(dàng),虏救死扶伤不给(jǐ)。旃(zhān)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shǐ)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lào)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huì)血饮泣,更(gèng)张空弮(quān),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

陵未没(mò)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shāng)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yí),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cǎn)怆(chuàng)怛(dá)悼(dào),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dàng)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pù)于天下矣。

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sè)睚(yá)眦(zì)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jǔ)贰师,而为李陵游说(shuì),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shú);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líng)圄(yǔ)之中,谁可告诉者!

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xiáng),颓(tuí)其家声,而仆又佴(èr)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chāng)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与能死节者次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zú)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

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qū)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qū)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chuí)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传(zhuàn)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jiàn)阱(jǐng)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可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pù)肌肤,受榜(bēng)棰(chuí),幽于圜(yuán)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qiāng)地,视徒隶则心惕(tì)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qiǎng)颜耳,曷(hé)足贵乎!

且西伯,伯也,拘于羑(yǒu)里;李斯,相(xiàng)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áo),南乡称孤,系狱抵罪;绛(jiàng)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jī),大将也,衣赭(zhě)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qián)奴;灌夫受辱于居室。

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wǎng)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棰(chuí)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dài)为此也。

清 林云铭《古文析义》评:

通篇淋漓悲壮,如泣如诉,自始至终,似一气呵成。盖胸中积愤,不能自遇,故借少卿“推贤进士”之语,做个题目耳。读者逐段细绎,如见其慷慨激烈,须眉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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