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闸抢客
70后农村生活的集体记忆
21.北闸抢客
1990年代有上落潮阳、汕头等城市的人,一提起广汕公路和潮金路的交叉点“北闸路口”抢客的事,个个心有余悸,悲愤有加。一幕幕心惊胆战的画面,即使已经过去三十年,还是历历在目。看,一辆辆中巴车在尘土飞扬、凹凸不平的路面上飞奔,拉客仔已经没有位置可坐,或者为了方便,他一手抓住手把,一脚站在踏板上,另一脚悬空,整个身体就吊在车外。他不停地搜索路人,那个是顾客,那个不是他能够用最短的时间分辨。汽车还没有停稳他已经跳下去:“潮阳潮阳、即走即走”或者“金玉金玉、即走即走”不停地嚷着,如果没有人打理他,汽车已经起步,他才跳了上来,一点都不慌张。
1990年代,政府的公共投入不足,基础设施落后,原有每天两班的黄条纹公交车远远不能满足人们出行的需要,由私家车车主经营的营运业务应运而生。这些个体户进入客运行业的门槛非常低,在二手车市场买来一辆日本报废中巴车,雇佣一位会开车的司机和一个拉客仔,就可以上路经营。
司机负责开车、扫视目标,拉客仔负责拉客兼顾收钱。从关埠到潮阳收费是5元到7元。每天来回跑,至少可以跑四次,每月的营业额6000元左右,大概2至3个月就可以收回成本。风险低,门槛低,利润高,所以整条潮金路都是私家营运车的天下,高峰的时候至少400至600辆中巴车在路上跑。
出门办事的人毕竟有限,僧多粥少是营运车面临的问题,于是车主们想方设法降低成本,“少走路,多拉人”成了他们的法宝。少走路就是半途把顾客卖了,本来是要去潮阳汽车站的,开到北闸路口司机们就把乘客换到从汕头到普宁的顺风车把乘客载到潮阳。本来是要开到金玉车站的,西胪籍的车主们开到波美就把乘客换到金玉籍的车上。乘客们真的苦不堪言。
多拉人是所有私家营运车的卑鄙手段,在正常的竞争社会,要取得乘客们的好感、信任,最基本的办法是提高服务质量,但是在1990年代,市场经济最经典的原理在中国没有立足之地。大家的车一样破,所开的路线一样长,收费差不多,又不愿意打破暴利规则,于是最野蛮的方法就出现。
骗人上车是第一步。在棉城,乘客们大都站在路边等车,私家营运车遇到人就高声呼叫,“金玉个、金玉个,即走、即走”,有人瞥一眼发现车里人很多了,拉客仔就会说:“河溪、下洋十多人要下车,空位大把。”从汽车站开到万福桥、到东山、到平北市场一路呼叫,除非已经满客,否则调转车头,从头再来。有时候车已经开到北闸,人数不多还调转车头,或者就在这段路转了三四个来回,直到一辆17座的中巴塞下30多人才上路。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北闸路口,河溪、西胪、关埠、金灶籍的乘客从汕头回家,没有直达车辆,大家只好在北闸路口转车。这个时候从棉城开出的私家营运车已经等在路旁,或者用最快速度停靠在目标车附近,每辆流沙车停下来时,负责抢客的人蜂拥而至,七八个人围住出口,等待目标下车,各人呼叫各自的地名:“关埠关埠”,“金玉金玉”,“下洋下洋”,“西胪西胪”......如果是男的,他们基本不动手,一个劲地跟,甜言蜜语地劝你上车。如果是女的,特别是长得不错的学生妹,他们就七手八脚地抢着搬行李,有的妹子行李多,他们每人抢一个包,并迅速地消失在车群中,留下四顾茫然、惊慌失措的妹子,当她回过神来,尖声惊叫,抢回这个包,另一个袋又不见了,追了这个失掉那个,真的无助得很。有一次,我还看到一个姿娘怀里抱着孩子,这边拉过来,那边拖过去,她看起来很害怕,死抱着孩子,又拖着行李,眼睛现出惊悚的恐怖,孩子惊恐地大哭。
最离奇的一次是拉客仔把一个中年妇女的衣服都撕破了。还有一次拉客仔甚至动手连拖带抱试图把一个女学生塞进车里!吓得她哇哇大哭。他们以拉你坐车为借口,实则是在耍流氓。这些拉客仔基本都是社会中的烂仔、刺瘤子,即使个别本质不坏也要装成恶人。他们表面上嘻嘻哈哈,实则强拉硬骗,根本就没有把乘客当服务对象看待,也不排除存在性骚扰的嫌疑。行李包裹被抢到车上,你不得不选择一辆车,他们玩够了,在其他乘客的催促下也会把行李归还,但有一次我也看见一个烂仔打开人家的背包,拿出心仪的玩具。一般没有出过门的姿娘,遇到这样的场面真是无比恐惧。
汽车好不容易上路了,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在路上飙车,特别是从金玉开往棉城的路上,为了赶在别人的前面抢到更多的乘客,他们都开到时速70/80的程度,又时不时地紧急刹车。那年代路况很坏,土路为主,如果遇到下雨天,坑坑洼洼的,太阳一晒又是尘土飞扬,颠簸不已。有一次我挤在最后排,汽车颠簸到我们四个人从座位上被弹起来,一头撞在车顶。那些晕车的乘客真的很痛苦。
最怕的是菜市场,当年很多乡里都“以路为市”,波美、西胪、桑田、下洋等村都有这个现象,老的潮金路都是绕村而行的,村民们把东西摆放在水泥路面两边做买卖,买的人就地蹲在路旁讨价还价,完全无视这是交通要道,有很大的危险性。他们好像断定,司机是不敢加害自己的,却也是事实,因路面拥挤,司机们都不敢开快,有并车的时候,还要小心翼翼地慢慢地一点点挤过去。却是害苦了乘客,本来要上城,或多或少都是有事的,不要说赶时间,坐在破旧的车里已经很不耐烦了,何况通道都摆放着小凳子坐满了人,如果遇到炎热的夏季,真的生无可恋。后来的新路才彻底绕开村庄,解决拥堵的问题。
关金灶的乘客老是被西胪私家车欺负,他们也使用反制措施。因两者之间的语音有很大的差异,关金灶的人一听语音不对,坚决不上西胪车。一段时间后,西胪拉客仔也学会少量关金灶口语,不少人上当,但仔细听还是能区分得出的。还有人专门统计西胪籍的车牌号,但套牌或者根本无牌很普遍。
斗争还得继续。有一次,我坐车到了波美又是被迫换车,当时天色已暗,有一辆顺风的金玉车经过,按照常规搬车已经很痛苦了,但他们的价钱没有商量好,金玉车走了。大家都非常焦虑,苦口婆心劝司机开行,车里有几个金灶山内的,他们到金玉后还有几十里路,于是发生了争执。私家车本来就理亏,但死皮赖脸,跟他们道理讲不通的。他们还下车去逍遥,混乱之中,这边有人把汽车的钥匙摘下来。过一会儿,司机找不到钥匙,要行不能行,要倒不能倒,这回轮到私家车着急了。他们暴跳如雷,威胁恐吓,大声嚷嚷,让人自动把钥匙交出来,要不就是搜身。几个刺仔用铁水管拼命地敲打车皮,制造恐怖声响。还用手电筒在汽车周围内外到处闪,顺便朝大家的脸上扫。大家很气愤,七嘴八舌地跟他们理论。最后来了一辆金玉车,我们才悻悻而去。上了另一辆车,大家才破口大骂。
1990年代,农村社会混乱到了极点,我们没有“报警”之类的观念,在外面遇到委屈也只能自己吞下。同个时期,我去过汕头、去过潮州,也都遭遇半途被卖猪仔的情形,抢客拉人也经常发生。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我们完成不知道作为一个文明社会人与人之间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当人们认可这种状态之后,反而觉得顾客对于私家车是一种弱势,这是何等的耻辱!
这种情况一直坚持到2000年前后,潮阳开通了公交专线车运营,关埠到棉城只收6块钱,所有私家中巴车全线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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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