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誉”杯全民阅读征文(成人组)| 知我者知我为谁而死 | 方艮平
知我者知我为谁而死
—以《与妻书》为代表的烈士绝笔家书解读
作者:方艮平
窗外,大雨滂沱,雷声轰隆,狂风劲啸,兜起檐下的雨篷呼呼作响,我歪在芥麦枕上,手上卷着林觉民的《与妻书》。原以为不过是个短章,却不料是个鸿篇巨制,比我的《百年孤独》还要厚。阅读,本就是自我的建构。独立思考、理性客观、不随大流,这样的阅读才对灵魂的浮沉产生意义。“疏梅筛月影,何情不诉,何事不诉?”原来,那个即将在3天之后,拿起枪支,扛起炸药包,义无反顾奔赴死亡之地的他,除了是富二代,学霸,烈土,亦是才子,柔情丈夫!原以为,这仅仅就是一个为大家弃小家的波澜无惊的故事。可是,等我一步步走进,亦一步步痛彻心扉,到底意难平。
福建林家原是当地的旺族。林觉民曾自费留学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妻子陈意映是清末名臣陈宝琛的后人。在“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旧式婚姻下两人居然迸发出真爱的火花,“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他们给新居取名“双栖楼”。他们,何其幸!拥有了爱情。“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他们,又何其不幸,生于“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的乱世。“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其实,也不难。只要他叹口气,轻轻掩上门,像林和靖一样,种几株梅花,他和她就能靠着家族的荫庇过着“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生活,携手并肩看庭里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都能乘坐着时代的列车到达终点,儿孙满堂,在亲友的哭喊声中满足地闭上眼睛升上天国。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没有人会指责生于1887年的他。生于1891年的胡适不好好的飞到台湾活到1962年吗?生于1897年的志摩不谈了一场世人津津乐道的三角恋爱吗?不,二场。连带着女主名声大噪。生于1902年的沈从文最后不写出了《边城》吗?虽然那个时代充满戏剧、变革、断裂、纷争,但价值取向驱向多元化。没有谁强迫谁必须承担!毕竟,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虽然孟子说“有贵于生者,义也”。
出生在如今最贵地段的小林同学,17岁在科场考卷上潇洒写下“少年不望万户侯”,拒绝了“高考“,转身选择了做铺排在列车轨道上一条枕木,只愿火车载着他的九万万同胞呼啸而过到达幸福的彼岸。那个地方,女人梳着精致的发型,优雅地唱下午茶;那个地方,男人光着膀子,哥三姐四地喝扎啤;那个地方,孩子可以理直气壮去上学;那个地方,老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老去!在“黄花岗72烈士”当中,福建籍的有19人,林文、方声洞、林觉民、陈更新……近代以来,福建作为“睁眼看世界”的窗口,诞生出诸多进步人士,如林则徐、沈葆桢、严复、陈宝琛、林旭、林纾等人。其中林文、林尹民与林觉民是同宗族堂兄弟,三人均同年生,同年死,后被人称为“碧血党三林”。林觉民的堂哥林长民,即民国才女林徽因生父,亦是在反对军阀混战之中受伤后活活被烧死。林长民的女儿,即林觉民堂侄女林徽亦为新中国的国徽设计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福建林氏,满门忠烈,不是妄言。纵观其他在“黄花岗起义”当中死难的烈士,喻培伦,方声洞……无不是时代之精英,而苟活下来的,是庸人。
其实,除了《与妻书》,林觉民亦给父亲林孝颖留下一封绝笔信,《禀父书》,在信中写道,“惟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大罪乞恕之。”潦潦数语,却包含无尽的愧疚,毕淑敏说,“爱自己是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事情。它不需要任何成本,却需要无畏的灵魂。”这样一个具有无畏灵魂的人,去放手爱自己,爱妻子,爱子女。在《禀父书》结尾,林写道,“然大有补于全国同胞也。”“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都与我有关”,正是缘于对生命的珍爱,对同胞的大爱,对时代的大爱,才使他“而就死地。”
人的死亡分为三次。第一次是肉体死亡;第二次是社会关系死亡,当下的语境不是出现“社死”一词吗?第三次是精神的死亡。1911年4月24日,林觉民在广州天字码口被两广总督张登歧下令枪杀。肉体的死亡,精神的永生!林觉民造福了同国家,亦成全了自己,成就了家族。“光宗耀祖,在家是家事,在国是国事,在世界则是做人的根本。”无怪乎在刘醒龙的小说《黄岗秘卷》中一再出现林的《与妻书》。
年少不解《箜篌引》,读懂已是诗中人。“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黄河,不能渡,不该渡。渡河就是死亡。所有的人,甚至“狂夫”自己,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为什么渡河?既然一切的理由皆告知渡河的荒诞,为什么竟然还是去了?到底是什么超越了死之恐惧的力量,令“狂夫”毅然而行?渡河导致的死亡悲剧,完全可以避免。只要他服从任何一个不渡河的理由。但是一千个不渡河的理由也不能战胜一个渡河的冲动,悲剧注定要发生。悲剧发生了,后来者哭天喊地,也无力遮挽,无法改变。结果又回到原点:为什么渡河?究竟是什么驱使“狂夫”急急奔赴死亡?答案只有一个:强大到疯狂的内驱力。这个疯狂的内驱力究竟又是什么?年少的学子,读到这里只能嘎然而止了,甚至哑然失笑,难不成,“狂夫”大脑坏了?可是,为什么梁任公先生当年在北大演讲时用这首诗开篇?为什么梁实秋先生二十年后经过黄河时悲从中来,突然再现梁先生当年诵诗的场面。应该说,那个时空,梁实秋才真正读懂这首诗。懂了,懂了,我也真的懂了,当我看到其他先烈绝笔遗书之际。
烈士陈觉给妻子的绝笔信,“你已有身,不可因我死而过于悲伤;他日无论生男或女,我的父母会来抚养他的。”烈士赵云霄给女儿的绝笔信,“望你长大时好好的读书,且要知道你的父母是怎样死的。”烈士方声洞在《禀父书》中写道,“惟祈大人得信后,切不可过于伤心,以碍福体;惟祈大人善保玉体,以慰儿于地下。”烈士赵一曼在《示儿书》中写道,“母亲对于你没有能尽到教育的责任;宁儿啊!赶快成人,来安慰你地下的母亲;希望不要忘记你的母亲是为国而牺牲的!对父母的愧疚、担忧、祝愿;对伴侣的眷恋、疼惜、感激;对儿女的遗憾、爱怜、期待……千言万语,万语千言,终化成短巾素笺。沧海横流,谁也不知历史该如何书写,谁也无暇多想。只有血液里流淌的“文化基因”促使“狂夫们”气吞狂虏般地投身洪流,或许这个民族,这个国家还有一丝希望。
明末洪承畴被捕之初绝意求死。皇太极派范文程劝降他,发现一个细处,梁上掉下一点灰尘,撒在他的衣服上,他拍了又拍。皇太极便亲自前去。将身上的御衣解下披在洪承畴身上。洪承畴立马归顺,“千古艰难唯一死”,“千古艰难唯一死”啊!可是,除了一具肉身,我又能拿什么献给你,我的国家,我的人民?
“甘将热血沃中华”,赵一曼傲人的身姿犹在眼前。可是,“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民众总是易忘,总是善忘历史的耻辱。而且,历史还总是惊人的相似哩。毕福剑戏谑革命领袖毛泽东的“段子”恍然如昨。董存瑞手里拿的不是爆药包,而是肯德鸡!2019年初河南驻马店一家理发店打广告称:“我要的是桂纶镁,出来的是刘胡兰。”理发店人员回应质疑时轻描淡写:“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段子,只是宣传一下而已。“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歌舞升平的和平时代,先烈居然成了某些国人嘲弄、污辱、抹黑的对象!请听听来自于我们的“敌人”的由衷的赞美吧。基辛格在《论中国》中说,“中国人总是被他们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很好”。福建林则徐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是这句话最好的“注脚。
窦娥之美,之贞,之真,之烈,之悲,到底只是个创奇。而陈意映有史可考,“螺江陈氏十九世孙女,幼年受庭训,耽诗书好吟咏。尝著《红楼梦》人物诗一卷。及笄,嫁予福州林觉民为妻。悬挂在故居上黑白照片上的她面目模糊,神情木讷,毫无生气,似乎不具有让林觉民这样优秀的男人为之痴狂的姿容和气质。“美人在骨不在皮”,幼受庭训;耽诗书,好吟咏;尝著《红楼梦》人物诗一卷,一个爱看红楼且产生创作冲动并用文字表达出来的女子,必定聪慧、温婉、情思细腻而浓烈,必定是融合世间所有的美,又揉合世间所有的悲造出来的一个女子!就像她钟爱的“林妹妹”!果不起然,这段不是故事的传奇翻拍成电影《碧血黄花》时,起用“女神”林青霞扮演陈。陈美得不可方物,痴情得让人心痛欲碎,真正满足观众所有的想象和心理需求。
男人们从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街坊巷口走出来,连声“再见”也末及出口便上战场。其实,“陈意映们”也在台前幕后接受时代赋予的使命和宿命。那些史上最优秀的男人何曾属于她们?那些史上最优秀的男人何时会离开?何时会回来?这些就像深秋江间的迷雾萦绕在心头,如影相随,挥之不去。我不禁陷入沉思,嫁给这些史上最优秀的男人,到底是一种幸福,还是一出悲剧?答案自在风中飘荡……
情深者不寿,闽女多痴情。陈二年后追林而去。“情由心生,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生不可以死,死不可以生,情非之至也!”,这个时候,生与死已经真的不重要了。因为,从林死的一刻,陈已经死去了。世间最难的事不是死,而是活着。所以,让她走吧,放她一条生路!林亦不用在泉下担心、忐忑不安了。他们遗有两子。长子林伯新即“依新”9岁夭折,次子林仲新由祖父带大。林仲新有一子二女。长子林天立;二女:林兰和林婷。他们过着平静、美满、祥和的生活。在日常生活中他们淡如路人甲,“不靠先人的英名过日子”,“请允许我们有不说的权利,只作为普通人平凡地生活”,“要了解林觉民,直接来故居参观好了”。时代允许他们不求轰轰烈烈,但求天长地久;时代允许他们一生平淡无奇,毫无作为,如微尘,如草芥,但如日月亘古常在。这,也许就是他们的先人,那个生命定格在24岁“美少年”的大愿!
作者简介
方艮平,枞阳中学高一平行班语文教师,云南大学文艺学2007级硕士研究生。市骨干。县名师。